在南京,我试图理解她那淡淡的忧伤

文/逆北
书写《哀江南赋》的南方士族庾信,终究没能回到他念兹在兹的建康(南京),而是病逝于政治文化相对迥异的关中地区。不到十年时间,隋朝大军攻破建康,再造统一。
按理说,统一会带来和平稳定的发展环境,南京似乎并不再担心侯景之乱那种灾难的降临,但在崛起于关陇的精英集团认知中,南京及其背后的江东却是一个值得警惕的存在。原因无外乎春秋时代便已流传的“王气论”。
隋唐统治者比楚王和秦始皇更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们没有明着阻挠南京城市的发展,而是在国家发展大战略上,积极扶持江北的扬州地区。在那里,大运河的修建使得南方财富更易于运往北方地区,而南京则因为远离国家这一大动脉相对落寞。田晓菲女士在《烽火与流星》一书中写道:“在很多意义上,建康城本身就是一颗流星,它的光辉虽然灿烂,但是短暂”。
李唐代隋后,扬州作为南方地区发展重心的地位得以延续,而南京蕴藏的六朝余韵,也吸引着无数的文人墨客,其中有赞之者,也有批评者,但更多的是伤今怀古,试图通过这座城市来参透文明兴衰的奥秘。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朝诗人杜牧则更进一步,将批判的目光落在了秦淮河畔卖艺的“商女”群体上,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笔者摄于夫子庙附近)
关于杜牧吐槽的到底是不是“商女”不懂得关心国家大事,后世争议颇多,但如果就文本本身来讨论,一个对于国家大事本就毫无发言权的风尘女子,却要和“天下兴亡”的责任牵扯在一起,这简直比商女为生计所迫去卖艺更可鄙。
中国的传统就是这么矛盾,一边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另一边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本质上反映了春秋时代以来士阶层的崛起壮大,本应是件好事,但知识分子对政治“忍不住的关怀”,却未必总能得到期许的结果。
京杭大运河的开通与隋唐盛世的降临,让南北方的联系更加密切,但和被夹在吴楚之间时那种“中间地带”的命运相类似,在时代需要的洪流中,南京不可避免的落寞了。
虽然扬州的声势暂时压过了作为六朝古都的南京,但关中的统治者似乎并没有放下对南京的提防。据薛冰所著的《南京城市史》一书考证,从武德八年(625)到唐肃宗上元二年(761)的140年时间里,南京光名字就改了七次(变了八次行政隶属关系),一会叫归化,一会江宁,再过一会又叫上元了,简直和闹着玩似的。但其中一个主旨不会改变,就是北方统治者不愿南京坐大,即使她光靠自己打拼也不行。
唐亡后,南京似乎终于摆脱了统治者强加的命运,终于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可随之而来的北宋王朝又将政治中心选定在靠近漕河的开封,这自然和用扬州压制南京是相似的套路。但所幸的是,从唐亡到宋辽分庭抗礼格局形成的半个多世纪时间里,南京城墙新建,商业区也不断拓展,只是因宋亡后,建康(南京)逼近南宋与金朝的分界线,不够安全,而未能承继中原王朝统治重心的转移。而南宋将都城定在杭州的举措,更让南京显得有些黯淡。
真是不容易。
后来的后来,元世祖忽必烈重用南宋降将,组建起比宋朝更强大的水军,顺流而下征服了南京与杭州。元朝统治者对漠北传统的强调似乎对南京发展不利,但客观地讲,元朝并不是一个专制集权的王朝,对于地方的统治要宽松许多。在包括南京的长江中下游地区,蒙古兵和探马赤军只是控制住少数几个传统大城市,剩余地区则需要寄望于当地汉人士绅的合作,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在元朝末年的群雄争斗中,朱元璋最大的敌人不是脱脱也不是王保保,而是割据湖北的陈友谅与盘踞在苏州一带的张士诚与方国珍了。
在南方地区,实力最弱的朱元璋将南京选定为自己的政治中心,或许他自己也深知南京易攻难守,不足为凭,于是主动出击,在鄱阳湖之战重创陈友谅的主力,又利用元朝内讧趁机北伐,再造统一。朱元璋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操作,让南京不再是其他城市的陪跑者,而是被赋予了比六朝时期更高的地位——大一统王朝的政治中心。
南京终于成为了被命运之神眷顾的幸运儿。朱元璋杀人如麻,暴虐无比,但对南京从城墙到街区的建设却很上心,此后即便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将政治中心迁回北方,但南京仍然保持了远高出唐宋时期的政治地位——人家可是南直隶。
朱棣以地方藩王的身份谋反,最终推翻了建文帝的统治,他对外宣传自己在“清君侧”,可也自知理亏,于是在南京城聚宝门外修建了一座大报恩寺,据说最早在东吴时期,这里就曾兴建起建初佛寺,而朱棣则命名为“大报恩寺”。明成祖报恩的对象,则是朱元璋和马皇后。

(笔者摄于南京大报恩寺)
如今的大报恩寺,大多是土堆或坑状的遗址,并无多少文物,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棣“报恩”的方式——他亲手瓦解并重塑了朱元璋以宗室出镇北方边防的军事防御体系,然后又将朱元璋选定的继承人置之死地。
这就是所谓的“报恩”。
清朝代明过程中,南京在明代蒙获的殊荣并未受到多少影响,由于南明福王政权忙于内讧,无暇北顾,南京易手较快,也未遭受战火波及。虽然有人认为沈阳在清代成为了陪都,但那时候的关外尚未得到多少开发,实力有限,明清鼎革已经无法阻止南京的崛起。
南京的地位从边缘走向中心,可大一统王朝的统治者仍然心怀芥蒂,清朝皇帝康熙与乾隆多次南巡,实质上便是考察今天江浙地区对帝国的忠诚度。杨念群先生在《何处是江南》一书中指出——“清人尤其是清初帝王对江南往往抱有既恐惧又不信任,既赞叹不已又满怀嫉妒的心态”。乾隆帝生父是江南某富商的坊间段子虽不足为信,但从中也看出清朝皇帝虽拼命强调满洲骑射传统的优越性,频繁发表各种“高论”贬低江南文化腐朽误国,但仍被对方悄悄钻了空隙,来了个反向渗透。
相比于帝王难以揣测的心理,在南京生活的知识分子则与当年诸葛孔明一样,言语中不吝对这座城市的赞誉。如《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和《随园食单》的作者袁枚等都将对南京城市环境的描写穿插在自己的作品中。其中,在科考场上失意的吴敬梓,更是把人生那种壮志难酬与及时行乐的情感包裹于一处,统统倾洒于他脚下的南京,只看他写秦淮河两岸,虽然是白话,却颇有意境——
“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月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
有时候想,承认美怎么就那么难?这境界,不比那拉着脸教育商女要时刻牢记亡国恨的杜某人强出百倍去。

(笔者摄于秦淮河畔)
但这种美终究还是脆弱的。从两湖杀奔而来的太平军攻入城后,血洗满城内的两万早已放下武器的居民,又将整个城市街坊强行改造为鸡飞狗跳的大军营,工商业资本也被强行剥夺。到了湘军攻破南京后,整个城市更是化为一片废墟,迟迟不能回归安宁。
裴士锋在《天国之秋》中写道——“士兵先是放火烧王宫与王府,然后烧民宅,然后整个南京城好似全陷入火海。上升的烟雾屯结空中,成为紫红色云块,飘浮在残破的南京上空数日,直到七月二十五日一场暴雨,才终于将这座城市清洗干净”。
经过战争浩劫的南京终究还是要继续走下去,而这一次,她的东山再起,又遇到了新的竞争对手——上海。
在外资洪流中混得风生水起的上海,并不与南京正面硬刚,而是亮出了“苏沪一体”的牌。在苏南,苏州的实力并不逊于南京,无论是文化背景,还是实体产业。往远了扯,苏州成为国都的历史,还要早于南京。
据澎湃新闻报道,拥有扎实制造业的苏州已提出“沪苏同城化”的口号,通过和身为金融业发达的上海接轨,以实现质的飞跃。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南京毕竟是江苏的省会,和南京竞争,在名分上苏州已先输一局,因此,向相邻的国际大都市靠近,无疑要划算得多。所以我们会发现,今天的江苏省经济龙头老大并非南京,而是苏州。
不过,南京也有自己的道道。早在明代,南京便成为安徽地区公认的政治中心,此后即便这名分归了安庆,但安徽人仍大量涌入南京,从商业布局到文化审美,影响着这座江南的城市,以致于不少人将其称为“徽京”。
南京属于江南,也属于内地。
和上海相比,南京显然不够“国际范”,和苏州相比,南京似乎又不能完全代表了整个江南地区,可是这并不能使独属于南京的风格减色。
这是怎样的一种特殊性呢?在南京南的中华门,我似乎找到了答案。这座城门的北边是相对繁华的老门东商业区,南边则是护城河,过了河便是朱元璋的好大儿修的“报恩寺”。中华门原名聚宝门,据说和明朝首富沈万三有关系,民国建立后更名为中华门。
日军攻打南京时,城门上的城楼被毁,城墙上弹孔累累,墙砖也经战火洗礼。侵华日军的随军记者拍摄下了其装甲部队向中华门推进的照片。南京沦陷后,日军官兵又在中华西门门洞内站立合影,摆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态。可据萨苏先生考证,照片中攻打中华门的装甲部队并未突破守军防线,而是被挡了回去。
据谢任在《陷都政治:日本在南京的记忆构建与遗迹变迁》一书中所引日本防卫省防卫研究所的相关资料记载,不到一周时间,日寇为进攻中华门就伤亡高达1300余人,其中战死223人,伤1041人。而中华门的失守,则是守军主动撤离的结果。
如今距离南京陷落的历史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但这座城墙却仍然坚挺,包括墙砖上战争留下的痕迹。

(笔者摄于南京中华门外)
南京城墙遗迹的保存,体现出这座城市对自身历史的捍卫与铭记,无论苦难还是辉煌。这不由得让我羞惭难当,我的家乡也是一座历史名城,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段古老的城墙,但如今早已踪迹难寻,取而代之的则是拙劣的仿制品。
关键还上不去。
原来真的不是每段历史都可以经得起复制。
寒潮过境,站在中华门外的护城河畔,我任由复杂的思绪,随着那水中的波涛泛滥下去,凝视着城墙及其背后若隐若现的彩灯,我突然想起了《红楼梦》。《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石头指的是南京的雨花石,观红楼,仿佛就是在阅读南京。而我这凡夫俗子恰缺乏通读名著的耐心,只对越剧《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一段唱词印象深刻——
“看不尽满园春色富贵花,说不完满嘴献媚奉承话,谁知园中另有人,偷洒珠泪葬落花”。
林黛玉又道——“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林姑娘的眼角,总含着淡淡地忧伤。但我想,这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骄傲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