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又是春天了。
每天出门的时候,看见小区里的红叶李又开出了几朵可爱娇俏的小花,内心就生起一阵淡淡感动,为自然万物的生生不息。
重读陈鼓应的《老子今注今译》,对一处地方感触颇深。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这里的“身”,有物质指向,又有精神意涵。我们通过各类器官与外境接触,感知冷暖,产生喜恶。世界被我们有限的感官筛漏,再被我们参差的意识重塑,最终在我们脑中留下印象的那个世界,与真实世界相比,可能已谬以千里。我们带着错误的印象去与世界接触,怎能不患碍重重?唯有“忘身”、“舍身”,也即放下对感官的执着,对妄念的执着,才可能把身心的通道清理干净,不被烦恼牵动,感受到世间万物那无边无际的本来面目。“身”亦指涉欲望。欲望牵引我们在世间钻营取巧,忙忙碌碌地走向死亡。如果试着减少芜杂欲望,生命是否会轻盈自由一点?
这几年,清空了手机里的非必要应用,只保留当前必须使用的软件,尽量在有需求的时候开手机。作息像山里的日出日落。偶尔给自己断网,回归一种原始生活,让意识持续流动,时间变得完整持续,自我觉察力愈发犀锐,思维愈发清彻,内心愈发均衡笃定,便时常想起“烂柯人”的故事。
晋时,一个名为王质的年轻人上山砍柴,走到一个山洞前,看见两位老者在洞内下棋,不禁被吸引,立在一旁观看,过了一会儿,棋局尚未结束,老者就指着他的斧头让他看,提醒他该归去了,可那却已经是一把烂掉斧柄的斧头,于是他动身下山,回到村里,见物是人非,才知道世上已经过去上千年。这个故事,在不同典籍里都有记载,细节不一,但都因其用寥寥数语精辟概括了古老中国人的宇宙时空观和人生幻梦观而隽永深长,意味无穷。但我感兴趣的,是那两位老者。很明显,自始至终,他们才是真正的观者,是真正清醒地知道宇宙时空中在发生着什么的人。闭门对弈多岁月。岁月从何而来?可能是从安住当下而体验到的绵延时间流里,可能是从因完整思考和孜孜实践而把握到的千古真理里。于是,山中一日和世上千年,在形而上的意义层面,具有了等效价值。或者说,世上究竟过了几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妙不可言”的“奇闻异事”,对山中老者来说,并没有太重大的参照价值。他们精神内守,圆满自足。万古长空,尽在一朝风月。自性本自具足,不假外求。自然,这里的“对弈”只是一个指代,它可被替换为任何一项强调持久的高度专注力和绝对自我投入的事业,比如阅读,比如写作,比如打坐。
一如唐诺写:“自我隔离,只紧紧盯住一个幽微的声音,的确时时有发神经病的风险,但列维施特劳斯的人类学考察再正确不过了,他以为独特性只能来自足够的隔离。独特性不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或者说会在第一时间出现的独特性早已用完),一如雕刻家的第一刀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一如动物在胚胎阶段你甚至看不出它是人还是兔子,你得保证它足够长的时间,让它用自己甚至是异想天开的各种方式去生长去突围才成其可能。就像今天澳洲的有袋类独一无二生态,系来自于它孤悬南半球千万上亿年时光的单独演化。古生物学者告诉我们,其实有袋类生物也曾在南美大陆繁盛一如澳洲,但遭到北美洲强势生物的南下侵入,遂快速灭绝,只留下一些朽骨。”
西方的古典音乐作曲家,我最迷恋勃拉姆斯。抛开他创作的那些我与之精神投契的作品,以及他与师母克拉拉之间隐秘得庄严持重而令人佩叹的情愫,不论。我最欣赏的,是他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敢。在几乎所有人都顺应时代潮流为浪漫主义振臂欢呼时,他选择了与时代隔离,背对世界,回望,回去自我启发。他在音乐上回归并重构了古典主义。他让古典主义圆满。
大概,不论外境如何,人总得诚实不自欺地寻找一条穿梭于世间的道路。或快或慢,或进或退,也许都只是机缘问题,无关对错。
再过十多天,就将迈入三十岁。十年前我是什么样子,大致还能想起来一些。我很庆幸这些年不论对人对事,基本上都做到了无愧本心,诚实无欺。所遇之人,所历之事,无一不成了滋养我成长的养分。我想,能这样遵从本心地行走在世间,一路上还能不断接收到来自他人的无限善意,应该算是一种幸运吧。
我很少会为年纪增长忧虑,只是偶尔会被“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锁缚,从而无法在阅读这件事上心平气和起来,但这些年也渐渐能放下这份执念了。人生万事自有因缘。不论何时,书也得一本一本读,要果决抛开那些无法把自己带入深处的东西,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云在青天水在瓶。
那就祝愿自己在新的年纪成为更知行合一的人。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最近反复阅读米沃什的《礼物》,十分喜欢,摘录在下,作为迎接三十岁的心情纪念。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