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漫漫
京都民宿里的圆形镜子让我想起《午夜凶铃》。那张被诅咒的录像带里,一个女人在圆形镜子里梳头。有些细节总能激发出这座城市的诡异,一种古老的诡异。到京都国立博物馆,欣赏圆山应举的画,写实生动,尤其那幅双鹿图,一卧一立,与公鹿红色的眼睛对视,不寒而栗。漫步至屏风处,画幅宽阔,顿时明白芥川龙之介为何能写出《地狱图》。那高立的屏风轻而易举把一个阴暗世界立体化,人是被封印其中。这还不够,一百米外便是三十三间堂,众多佛像林林总总,多是暗沉的金色。游客必须脱鞋进入,禁止拍照。佛教的庄严透着肃穆的阴森,理解了太像人的佛总和地狱挂钩。
我喜欢京都阴沉的天和漫长的街道。舍弃都市的繁华,一条街道稳扎稳打,蜿蜒而去到一座满是青树绿草的山上。寺庙垂落,人影憧憧,拾级而上时踩着青砖墁瓦,两边店铺洞开,日式风情的物品琳琅满目。我总感觉收银台后的女人似乎从川端康成的小说中走出,是驹子,也是三谷夫人,操持另种语言而伪装着某种热情。日语的张弛飘来飘去,尤其那时从博物馆和三十三间堂出来时,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做足准备,鞠躬致敬,我点头躬身回应,莫名轻松和怪诞。
雨悄悄下了一次又一次。我在房间就听到乌鸦叫声。上次住大阪,也被这样惊扰,后来去了大阪城,天守阁旁,远远近近的乌鸦,伴在红绿相间的枫树下,往往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不详之物,在这里有吉祥的征兆。我常在十点后出门,有时为了等雨停,有时是坐书桌前看书不愿起身。我带去京都的书,有一本是德博拉利维写的,讲述女人和私有财产,多是她的人生阅历。我喜欢这样琐碎的记录,看她如何为在世界立足而拥有财产,如何读一本女人写的书,一本男人写的书,喜欢看她长篇引用杜拉斯的感悟,陈述自己的观念。另两本是《门外汉的京都》和莱姆的《索拉里斯星》。京都的科幻将是如何模样,无人阐述,古城书写过去,似乎它的未来也只能堆砌古朴。我已在未来想念京都的古老,那个还称作平安京的时代,有着平安和幕府时代的辉煌,亦可从武士的切腹中,赏玩古都的偏执。
我住处不远便是鸭川。这与我住天津时看到的海河,居上海时看到的黄浦江完全是不同的感觉。许是异域风情,带着滤镜的漫步有更多的不舍和沉静。贯穿而去的河流曲折离奇,有桥,有岸边的杨柳,啄食的鸽子,不知什么品种的鸭子,特别是情侣,听着用日语表明心迹,并无电影里那番中二的疯狂,径自向一个终点而去,不时可以听到轨道的轰隆,再回头望时,只有列车干瘦的影子,在黄白的天际下,有一丝郁郁而终的意味。许多年了,从适应到享受这样的孑然一身,也只在这一刻,我难得明白生命需要轻装上阵。
有一日到大阪中之岛美术馆看莫奈的画展。或是日本人对莫奈情有独钟,队伍长,后面仍有源源不断的人冒雨前来。75幅莫奈的真迹,按照他人生岁月的走向排列,人流亦如此,直至他晚年的画作,人们才被允许拍照,虽是闻名遐迩的睡莲,我倒是更钟爱他早年的那几幅人像。我不了解莫奈,对他兴趣寥寥,去看画,有附庸风雅的世俗,比之他,我更喜欢透纳的风景画。莫奈画展的楼下,是女性画家主题的画展,人出奇的少。似乎日本人对女人们做了什么也不感兴趣,这点和国人很像,在一个男人们允许的范围内,女人才可以得到尊重。作为游客,不易体会本土人的生活方式,更多的人涌向的是一座座寺院,看着那些禅宗或净土宗佛像,喟叹岁月蹉跎,以日本的跪拜方式,双手击掌合十,鞠躬致敬,或低头沉默许愿。
硬打起精神,也要去花见小路和八坂神社走一走时,已经到夜里八点了。听闻花见小路会在某些时刻有艺妓穿梭,我还没有机会见到,心中难以消除马尔克斯《苦妓回忆录》的偏狭印象,那从川端康成的《睡美人》脱胎而出的作品,都有着失却道德的激荡,唯独在文学的宽阔天地,我们才能一赏情感里那种惊心动魄的堕落。商业街铺天盖地,我并未觉得有占领的冲击,彼此的建筑像商议好了一样,历史的部分负责古老的沉淀,把进出的游客圈养到自己古韵的气质中,现代的部分,完全翻滚着日本人情有独钟的秩序,层叠着入眼便倍感时尚的服装,哪里还要分本土人外国人。我在免税店买完东西,直奔八坂神社,白色灯笼果然亮起,灯笼上的字像是正楷,不知那些名录是否还有历史故事。我没有许愿,无论到哪处神社,哪座寺院,我都不曾参拜祈福,倒不是不信,完全是懒得应对这些真假参半的神灵。
晴天一日后又下雨,雨意浓厚,一时不肯完结,我便倦在房间晚点再出去。在京都多留几日便有这样的感觉,不需赶景点,也不用排队吃一顿据说百年老店的特色餐,一会发发呆,拉开窗帘听会雨,或者翻动书页,不可意会地等待什么,虽然也不知到底有何事情和人值得等待。就这么慵懒下去再外出,到京都站换票,再去附近的寺院转转。这次没了去金阁寺和岚山的兴致,上次来已到清水寺赏枫叶,火红金黄,景别美到极致。金阁寺,久闻大名,似有朝圣的心态,因三岛由纪夫的书写,更愿一窥究竟,但人太懒,加上雨的阴暗,只想四处走走,看风看雨看房子,也看日本人的姿态和他们张口说话时那份或真或假的敬意。记得看电影《奥本海默》时,有一处场景是原子弹出现后,一众美国国防部官员商议要轰炸日本哪些城市,提到京都,有位将军一口否决,只因他曾在结婚纪念日和他妻子一同在那里度过。我至今都感庆幸,成了废墟的京都是否还能别具一格地横行于世,也真的难说。
去城南宫赏梅,心里已泛疲惫,人依然那样多,小路穿梭而进,梅花盛绽,但举目望去的都是人们握紧手机拍照的手,前胸后背,稍有喘息又徐徐前进。我的兴致在几张照片下便消磨殆尽。错过一片小山坡上的梅花,路到尽头前,是一汪溪流,正中是青翠的松树。我对照不出宣传页上的各类花的品种,虽有绽放不止的,却不过四五朵。好在天空极蓝极远,也蓦然削减了人群的喧嚣,我从谷歌地图中找到竹田站,又是一番观赏周边小屋的闲雅,徐徐而去了。我想也许在梅花绽放的时候,我回来翻看手机,发现当日有机场的列车突然人身事故,导致许多列车晚点。跳轨自杀,在日本已稀松平常,听过一人说,他的日本同事对此常有抱怨,自杀了还要麻烦别人,让自己上班也迟了到。
京都迟早还会再来。对那繁华之地,完全不见商业的俗沉,不论四条河原町,还是大阪的心斋桥,街道长廊,大有相似之处,却又剥离在当代都市的厚重外。日本作为岛国,的确尽情展现空间的古怪和秩序。我对京都的美情有独钟,但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并非遭我嫌弃,有时,像爱一个人那样爱一座城,包容是基础,唯有久处不厌,久居不卑,还有为那些带有创伤的过往感到悲从中来,情愫达到极致,人却格外轻松。漫漫的京都,和世俗的人生一样,还有很多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