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欧 | 重访巴黎(斯特拉斯堡、科尔马)
9月24日
“No smile?”
9月24日,经过漫长的排队,轮到我了,深色皮肤的男性工作人员从窗口接过我的护照,笑着对我说。或许是察觉我的忧虑——多年未出国,对出国的流程有点没底。我也对他笑笑,没等我接话,他便在我的护照上盖章,递还给了我。我在戴高乐机场入境了。
澜老师早在出口等候。她是豆瓣红人,我看过她的书《夏目漱石的百合》,工作上和她有过联系,文字中她是个宽厚有趣的人。来之前,我问她是否还在巴黎,她就主动提出让我住在她家,我为她带了一些东西。见到本人,穿着灰色西装、短卷发的她显得严谨干练,没有初见的陌生,她接过我的箱子带我走出机场。我不忍让她拖我的箱子,她却坚持。坐上机场小火车,说着话,不觉坐过了站,乘回去,才从terminal2到了RER B。
回头想来,刚落地的我对外界的反应有一段滞后,售票机上的“payment declined”,地铁广播的“au Gare du Nord sans arrêt”(直达巴黎北站)等信息扑面而来,我却没来得及反应,澜老师只会英语,从机场进城的一路我们走得稀里糊涂、漏洞百出。直到后面的旅程,时差也倒完了,我才感到自己对外语的反应灵敏了许多。
我安排的第一站是卢浮宫,怕我的纸质票在机器上检票有问题(——巴黎地铁的老毛病),澜老师考虑先送我到卢浮宫,她再回大学城,怕太麻烦她,我独自前往。
巴黎是我生活过三年的城市,上一次去是2017年,地铁里乱哄哄的人流、脏兮兮的陈设都让我感到熟悉又陌生,疫情过去了,世界是不是原封不动又回来了?

卢浮宫是我在巴黎去过最多次的博物馆,因为它馆藏之丰富巨大,从古代至近代,这里几乎就印刻了艺术如何随着历史嬗变而来。每一次去卢浮宫,都可以有不同的参观路线,打开不同的面向。
这天的特展是“那不勒斯在巴黎”,是卢浮宫和那不勒斯卡波迪蒙特博物馆馆藏的对话和呼应,这些画作的时间跨度是15到17世纪。我看到那些勾勒立体精确的人像在巨大的尺幅上栩栩如生,神态和举止呼之欲出,画笔在精准和想象中维持着一种平衡,流露的是那个时代对于人的理解。
接着我在不同的楼层穿梭,进入不同文明片区的馆藏,如大洋洲和非洲艺术,在看过上海的相关展览之后,从这些艺术与不同文明共通之处感到某种呼应的部分;如西班牙和意大利绘画,和法国绘画在一起如同是一朵花上面绽开的不同颜色的花瓣,绘画技法跟着不同时代背景下经济情势和阶层、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变化;如希腊、埃及和伊斯兰艺术,那是回到人类原初对于神话和死后世界的想象。








等关门走出卢浮宫,乘地铁到大学城,澜老师在门口等我。她带我穿过那硕大的大门,路过气派的建筑,走过一片草坪,有学生正在网球场上打球,也有跑步路过的,往视线尽头的玻璃房子走,那里就是她的住处。四十几平的房间看似摆设随意,她拿出各种艺术衍生品的马克杯和盘子,可见主人生活的趣味和优裕。因为她的住所比其他留学生的相比更为宽敞,有留学生要借用她的房间举办活动,她总是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她抱憾地对我说,为了帮助暂时流离失所的朋友周转,她的房间里堆满了他的东西,有点乱。
她还说为了方便我住,在网上订购了葛饰北斋的屏风,可惜运送较慢,还没送到。晚上,她利落地为我烹制了牛排和洋葱蔬菜,还执意让我睡在她的床上,她把被套和床单递给我,而她自己睡沙发。
9月25日
一早我去吉美博物馆,看到公元前2世纪到3世纪印度王朝的神明雕塑,我看到那些雕刻简洁有力的人像显现了那个时代人的特点,也有历史政治变迁的印记,雕镂的绵密精细让人想象那个潮湿炎热的国度曾经舒展的想象和虔信。


橘园美术馆的莫奈展厅是一个可以冥想的空间,狭长的弧形睡莲绘画带来静谧的沉思。楼下的Modigliani风格陡然一变。这位意大利犹太裔画家在1906年来到巴黎,Paul Guillaume在战时成为他的赞助人,这个展览围绕两人之间的关系展开。1909年到1914年从事雕塑之后,Modigliani重新绘画,专注在画人像之上,也为Paul画了很多画像,他们都对非洲艺术情有独钟,这种审美显然呈现在画作之中。Paul在艺术品味上是专断的,他热爱先锋艺术、阿波利奈尔的诗歌、形象艺术派和非西方艺术,这也影响了Modigliani。从而我看到了他风格独特的肖像画,线条是抽象几何感的,人像却仍然饱满,一种人性的力量满溢在画作之上。此外展出的是一些19到20世纪的印象派和野兽派的作品。




之后我去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如果说印象派还关注色彩和线条,当代艺术是对先前艺术表达的超越和颠覆。从20世纪到21世纪,眼看着绘画挣脱了之前形式的界限,创造了自己的视觉。从马蒂斯、Vlaminck到康定斯基、夏加尔,色彩如同是梦境和玄思,潜入无意识深处,甚至是突破原有的秩序,打开另一种向度去创造。直到放下了画笔,使用更多的材料,即装置和多媒体来表达。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有用纤维、腈纶和墨水制成的装置作品,所表达的是在沙特阿拉伯环境和经济变化中当地女性的参与和处境。要理解它,动用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是更丰富的,阅读展签上的法语,遁入抽象的表达,是烧脑的(本身母语描述的当代艺术就不容易理解)。




特展是一个摄影展,表达脸庞和身体所展现的身份。另一个特展Over the Rainbow是关于lgbt的议题,内容比较大胆露骨。
我穿街走巷乘地铁来到L’écume des Pages(书页的泡沫,取自小说L’écume des jours,即《岁月的泡沫》),这是一家经典人文书店,有一整个书柜是关于普鲁斯特,和国内的许多书店大为不同,令人想象欧洲的文化市场。受到互联网的冲击是不可避免的,但小众文化思想仍然保留了一块自留地。

9月26日
我又一次来到奥赛美术馆,这个火车站改造成的美术馆集中了19世纪到20世纪各流派的作品。其中印象派,是包括我在内很多中国人认识西方绘画的起点。我们的眼睛早已熟稔了如马奈、德加、雷诺阿、塞尚、毕沙罗等画家的作品,几乎就确立了我们心目中西方艺术是什么样子的范式,与东方艺术对神韵的捕捉大异其趣。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艺术表达世界的方式正在发生转变,却还没有完全挣脱上一个时代的写实,也还不像下一个时代那样先锋大胆。这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也在改变,人们喝咖啡、跳舞、聚会,也在去往世界各地旅行,为艺术的表达增加主题,也是打开视觉想象的基点。







接着,我去了凯布朗利博物馆,对非西方部落文化着迷已久,却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博物馆。展陈有一点凌乱,分片区展出了非洲、大洋洲、亚洲的展品。在这里,艺术还在原始的状态,在原住民的仪式、世俗生活、饮食起居之中保持鲜活,发挥了祈祷、审美和实用的功能,这些雕像和物件几乎是在被送进博物馆之后才在实用性之外增加了更多艺术性的维度。相信有神论的我甚至能在与雕像眼神的对视之中感受到百年前神巫的力量,离开了那片土地,这些力量还会如何影响今天的世界?


我来到Carnavalet博物馆纯粹是为了看其中还原的普鲁斯特故居,奢华的家具让人想象这位敏感脆弱的作家曾经的生活。此外这里展出了许多巴黎历史资料和文物。

晚上我造访了两家位于2区的画廊,一家是朋友开的,展出留法华人艺术家的作品。其中一个创作是用佛珠色彩代表音符,艺术家念诵的声音被录制为一个视频,佛珠的实物和视频相互呼应。Dumonteil展出的是曾在上海开展的文森·漆的最新作品,对材料和色彩的使用看似信手拈来,珍珠粉和天青石点缀得朴拙而别致,反复刷漆之间横生有意和无意,当下和历史交汇之间,意趣丛生。


走在去地铁的路上,我观看着即将入夜的街景,也许是多年后重访,每一栋房子和店铺,每一盏灯光,车辆和人流,都是如画的风景,空气都是甘甜的。我巴不得这样的行走能更长久一点,不知疲倦。我却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怀念,只是因为年轻的我曾经在这里生活,留恋和憧憬过,也挣扎过。直到现在,我还是用某些可见的结果来判定一段生活的好坏,但工作这些年,发现事事都在未完成的进行时中,也许可以对过往的不完整更释然一点?

这天因为澜老师晚上有事,我在大学城附近的越南餐馆吃饭,我对老板娘大赞越南粉的新鲜美味,她很高兴,就聊了几句。她说从很年轻时候就开餐馆了,四十年了,以前还当过理发师。丈夫是法国人,高龄怀孕太复杂了,就没要孩子。她来法国是因为越战,哥哥在军队里。法语是在法国教会学校和许多外国人一起学的。可以想见的是移民在异国生存中茁壮的韧性。
9月27日
“这是荷兰楼。”
“这是亚美尼亚楼。”
澜老师伸手一一指向她身前的建筑,向我介绍。每个建筑体现了不同国家的风格特点,荷兰楼理性而朴素,色彩单一,亚美尼亚楼则色彩更鲜艳,雕饰更复杂,更具有异域风情……在大学城能看到万国建筑情调,每栋楼背后还有建造的掌故。



大学城位于14区,在巴黎市中心偏南,四通八达,可谓风水宝地,居住在这里的留学生大多有奖学金或者政府合作项目。大学城配置齐全,餐饮、体育运动、社交应有尽有,居住在这里再理想不过。之前从豆瓣看到,澜老师在这里社交广泛,时常聊起新朋旧友的掌故,过得有滋有味。
她一直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带我好好逛大学城,也没请我吃大餐,这天一早我要从巴黎东站乘火车去外省,她提议带我从大学城走到地铁四号线le Montrouge站。她还告诉我,她经常会走这条路去超市购物,大学城虽说方便,临近却没有面包房和超市。而她每天早上为我提供丰盛的早餐,有酸奶、水果、咖啡和面包,面包都是早起走不少路才买来的。而我只是回馈她一些艺术文创和糕点。
快靠近地铁站了,我问她,我们之前几乎是陌生人,她为何能如此待我?她淡淡地说:“因为看到你的写作,你应该发展写作,有些文章还需要打磨。” 我感到纳罕,也感受到这信任和付出的珍贵。
我记得她随口说过,因为感到自己在这个社会属于过得好的那些人,她希望自己能够回馈他人,朋友笑称她是Saint Bernard那样的圣人。她的丈夫在日本,两个儿子幼年后也都到日本生活成长,她有小家要关心,却也无私关怀着“大家”。年过半百,每天睡眠五六个小时就能够精神抖擞,不仅完成繁重的本职工作,对自己教授的知识和学问津津乐道,也享受着丰富的社交和艺术文化生活。这也许是她自足和从容的原因所在。
听说她喜欢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我改签了火车票,在斯特拉斯堡停留,再去科尔马。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宏伟哥特式建筑可谓这座城市最标志性的特点,你从任何一个角度或远或近地观看这座教堂,都会感觉到自己在其宏大的俯瞰之下。可惜这天因为检查,没能登塔。Musée de l’œuvre de notre dame, Musée historique de la ville de Strasbourg和Palais Rohan(里面有三个博物馆)虽说没有重量级的作品,陈设了各种文物、绘画和家具,也是了解这种城市前来过往的渠道。走在回火车站的路上,脚踩在石板路上,经过那些巴洛克风格的木结构房子,都好自在。









9月28日
想去科尔马,是看到那些古色古香的彩色房子,没想到最令人惊喜的是Musée Unterlinden(菩提树下博物馆)。整个博物馆是就着一家修道院改建的,它的建造可以追溯到13世纪。沿着回字形的走廊行走,好像穿行在历史中,贴近过去虔敬而纯净的心灵,推开错落分布的一扇扇门,进入横跨了七白年艺术史的展厅,从古朴到先锋的风潮迎面而来。
菩提树下博物馆以伊森海姆祭坛画为镇馆之宝,16世纪的画家和雕塑家悉心勾勒了那个时代的光影和信仰,人物、建筑、雕塑、衣饰和色彩在他们的手中纤毫毕现,从而揭示对神的虔信。我记得穿过走廊的时候,路过一个老年团队,他们正在专注听一位女士的法语讲解,一层安静笼罩着他们,正如这里淡淡弥散着的宗教的气息。
还能看到的是阿尔萨斯地区的古代遗址,德国早期绘画,可见科尔马位于德国和荷兰之间,即文化交汇之处所受到的影响。该博物馆的当代艺术部分于1990年开放,展品来自各界的捐赠,最值得称道的是毕加索的作品《女士坐像》。
因为时间关系,我来不及听语音导览,但即使对展品的背景一无所知,也能感受到艺术在直觉上的感动。宗教的氛围与艺术从古朴走向现代的冲击力混融在一起,光在里面信步就是享受。





回到巴黎,我去巴黎爱乐听了一场音乐会,音响的声音很柔和,如春风化雨。后来澜老师提起,巴黎爱乐厅就是根据声学设计的。

在大学城的最后一晚,葛饰北斋的屏风到了。

9月29日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早起去拉雪兹公墓看普鲁斯特的墓,却不巧赶上公墓的施工,上坡路被栅栏拦住,没能如愿。等我回到大学城,澜老师正准备去超市和集市,为我准备丰盛的送别午餐。没多久,她给我带来了牡蛎、寿司和牛肝菌。她说我运气好,赶上牛肝菌的上市。这是一个难忘的中秋节。她送我乘了一站地铁到Denfert Rochereau,乘坐机场大巴。就此别过。


写于202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