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故事-我的母亲
母亲今年六十二岁，她一生生育了五个孩子，我排行第二，她喜欢叫我老二。
今年春节，女儿放寒假我便带着她回了老家，跟妹妹的女儿一起，六口人住在家里的老房子里。房子是两层的，爬上酒红色的木质楼梯就到了二楼，二楼的地板也是木头搭建。楼顶是古老的人字形斜屋顶，红色的砖瓦呈鱼鳞形铺就，这样的屋顶虽然利于冬暖夏凉，却也容易躲藏老鼠。二楼被爸爸用隔板隔开成为两间，中间隔板靠墙的位置留了个洞，安装了一部空调，两个房间共享。我们睡在二楼里间，所以越靠后屋顶越低，必须低着头。夜里低低的屋顶常有老鼠搬运，滚动，打架的声音，吵的人睡不好。睡不好便想上厕所，一走动地板和楼梯嘎吱嘎吱叫，只能小心翼翼以免吵到别人睡觉,这是在老家睡觉的特色，在很多地方这种房子已经慢慢消失了。
我和女儿，妈妈三个人睡一张床，记得第一天到家，晚上天气很冷，我跟妈妈说要睡进来一点，别像上次一样掉地上去了。她笑着说，才不会啦。她真的掉下去过一次，不过床很矮，掉下去也只是会惊醒。但我躺下的时候却发现妈妈睡得很外面，给我和女儿留了足够的空间，她一动不动的躺着，我也不敢靠近她的身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跟她的关系不算亲密。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爸爸一个小商人，挣的钱不多，自己还要抽烟，家用给的又不及时，妈妈每天既要带孩子，忙家务，还要做些手工帮补生计，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会对我们发脾气，我很怕她。
记得上初一的时候，我发育了，来月经的时候不敢问她要钱买卫生巾，只能每次看到家里有卫生巾的时候拿起来藏了一些，每次来月经就省点用，战战兢兢的度过几天的月经期。上初中我仍然没有胸罩穿，自己觉得很尴尬，大夏天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楼顶拿旧的衣服缝补起来，想做一件内衣出来，但最终做出来还是差强人意没办法穿。还好那时老家一位堂姐总会送我一些不要的旧衣服，我才得到两件旧内衣穿。一直到上高中，我中午在学校吃饭，这才有了一点零花钱，可以省吃俭用给自己买些必需品。
母亲这样粗心大意，一点也不关心发育期的女儿，但她自己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在日常的琐碎中都磨灭了。
记得前几年有一次过年回家，我看到她后背上长了一颗囊肿，她说没事总喜欢挤一挤，里面会有一些脓留出来，挤完过几天又有一些新的脓长出来，我劝她去医院切除，她说妹妹带她在深圳看过了，医生说没事，不切也可以。我于是也给她看了我头顶上的肉痣，这颗肉痣有花生仁那么大，上面还长了几根头发。妈妈看了，说我这个看起来不像是肉痣。我说可能是小时候从厕所门口摔下来撞到头长出来的，那一次摔到头我痛了好久好久，我感觉就是那次之后长出来的。母亲又一次翻开我头发看看，责怪的问我当时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为什么不说，我真的不敢。小时候她是那样的凶狠，从来不会肯定我，只会打击我，动不动就骂，有时也打。我是那样害怕，我怎么敢说出来。但此时，头发已经灰白的母亲看着我，这样说，我觉得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胆子太小了，没有勇气说出来。
最记得生我女儿那一年，母亲的陪伴。那一年端午节，母亲带着包好的粽子来广州看我，今天才过完端午吃完粽子，晚上睡觉我便觉得肚子一阵阵收缩得难受，起来上厕所，发现内裤已见红。我吓了一跳，赶紧叫醒妈妈，妈妈睡眼朦胧，听到我说见红，断定就要生了，赶紧上医院。那时我离预产期还有两周，我真没想到这么快。我们打车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让我们先回家等待，直到一分钟宫缩一次的频率再过来医院。在家等的那一天，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妈妈帮我剪头发。
那时我留了一头长发，妈妈说，坐月子不能洗头，还是剪个短发好。妈妈找了个塑料薄膜帮我围着，手里拿着剪刀认真的看着我，琢磨着，然后咔嚓咔嚓剪下去，长发掉落一地，妈妈往后退了几步看看我，再继续剪。我是那样开心，从小到大妈妈似乎从来不曾这样认真的看我，自我记事以来，她从来没有抱过我，给我温暖的感觉。此时的她那样凝视我，满脸都是笑意，我是多么开心啊。
妈妈一边剪头发，不时说着话，她说：宝宝居然这么快就要出来啦，是想着早点出来外面玩，不想被困在肚子里咧！妈妈调皮的话让我忍俊不禁。不一会儿她就帮我剪了个齐耳短发，她用梳子梳着，看看哪里不够整齐，再慢慢修剪。最后完工，她的表情十分满意。这半个小时，是我人生中少见的和妈妈最亲近的时候，也是我最开心的一次理发经验，大概外面的理发师从来不会像妈妈这样，发自内心的喜欢我这颗头。
今年妈妈的眼睛得了干眼症，常常需要滴眼药水，眼药水让她的眼睛分泌了很多眼屎，虽然她会擦去，但眼睛看起来还总是有些脏，眼睛不舒服，她就总眯着看东西，这一年她看起来老态了很多。从前我们快过年会一起去逛街买新年衣服，但今年，妈妈连这个兴趣也失去了。快过年的前几天，我看妈妈精神还好，就提议一起去逛逛，我们打车，换渡船，来到妈妈最喜欢逛的街市，这里有她喜欢吃的糖葱薄饼和肉汤尖米丸，也有很多小店出售自己缝制的衣服，是她喜欢买的。但这次，妈妈显得很焦躁，我带她去吃她喜欢吃的点心，她吃得很快，担心误了我买衣服，其实买不买衣服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带她出来，让她开心，可我就是没办法对她这样说。我给女儿挑选了一双鞋子，妈妈没有给什么意见，她就站在门口等我们，她不敢太用眼过度。付了款后，妈妈看到我已经买到了，也就不再那么担心。到了一家自己缝制衣服的小店，她帮两个外孙女挑选起了睡衣，她熟练的用手当尺子丈量裤子的长度，她伸开大拇指和中指的距离就是一尺，每个人穿多长的裤子，要用手丈量多少次，她都了然于心。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能干的裁缝，我们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她挑选衣服特别认真，会反复检查对比测量，以免买到长短腿高低肩的衣服。经她过目满意的衣服才交给我，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还能说什么，这么好的睡衣，售价这样低廉，我只能说很好，很满意。
刚回家那几天，她和父亲久别重逢，相处还算融洽，但慢慢的，情况就变得不太好。有一天我在楼上工作，爸爸走上来，坐在身边，我说爸你吃完饭了？他说：你妈做饭姿势太不好看，不想吃了。我说咋不好看了，他说锅铲铁勺动不动就拿来拂。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她呀。小时候喂我女儿，拿铁勺子喂一口，就在碗上面敲一下，吃一顿饭，铿铿锵锵不停，隔壁阿姨都说了：你喂饭不要这么敲，听着像在喂猫。老爸听了笑了起来，他说，炒菜锅铲上粘到菜，就在锅边大力敲，炒锅都被她砸坏。用铁勺舀了猪油，猪油下不来就该拿筷子弄下来，她就那样用力敲敲敲，听着心烦。
我说，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啦。爸爸坐了一会，就走到阳台看花去了，他即使不满意，也不说，自己走开调节情绪。但妈妈就不一样，情绪很容易失控，对爸爸的态度也会因为一些小事一落千丈。
那次爸爸的哥哥新屋入伙，爸爸去参加，妈妈就怀疑爸爸给他们包了大红包。大伯是妈妈的心病，小时候因为一些利益问题吵过架。因为这件事她对爸爸的态度一落千丈。爸爸一离开家门，她就在我们面前说，你爸爸这个人，嫁给他，真是一辈子倒霉，一辈子赚不到钱，还要装大头鬼，拿钱给他那没良心的兄弟。我安慰他说，爸爸不是说了吗，只是前几年给了一次，后来就没有再给过了。妈妈说，你听你爸说的，肯定不止这一次。她红着脸激动的说，你不在家你知道什么，他也不会告诉你！
妈妈情绪激动的样子让我害怕，小时候她的脾气，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爸爸的不体贴。爸爸每天不苟言笑，起早贪黑干活，回家吃饭总是黑着脸，很少跟妈妈交流。妈妈对他有很多意见，却不敢跟他提，只会在我们面前说：你爸这个人，不会做生意，发不了财，不懂得用手段，做人太老实，她只敢在我们面前叨叨叨，却不敢跟爸爸说。
这么多年的压抑和不被疼爱，影射在她身上就是喜欢看爱情题材的电视剧和相亲节目，记得有一次，她看一个相亲节目，有一个女孩子为了跟喜欢的男生表白，专程坐飞机转火车，十几个小时来看他，女孩准备了一个贴心小包，里面装了日常用的润唇膏，纸笔等小东西，希望男生都能用得到，交给男生的时候，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男生，眼里闪着光，期待着男生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妈妈看到这里，满脸激动的说：看，这个姿娘双目谷谷金（这个女孩两眼泛金光）。这样激动的示爱是她一辈子没有经历过的。有时候她也会兴高采烈的说起谁家的老公，老婆要出门他帮忙把鞋子摆得整整齐齐，放在面前给她穿。每次带她出门坐地铁逛商场，她总喜欢盯着人群看，看到有恩恩爱爱的小年轻，她就一直观察着人家。
这几年她和爸爸做了异地夫妻，她对爸爸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大姐常常笑着说，妈妈现在很疼爱爸爸。爸爸生病不舒服的时候，总是她积极张罗，我们都很乐意听她安排。但她对爸爸的态度怎么能因为这样小的事情，就完全颠覆爸爸在她心中的形象，变得一无是处呢？
我慢慢等待着，希望她能尽快调节过来，但事实却是很难，每天吃午饭，只要有一个人提起：爸不回来吃饭吗？她便长话连篇的抱怨，数落爸爸的不好，说他以前不回来吃饭也不会告诉她，直到这两年才会说一下，她不断回想爸爸不好的方面来否定爸爸，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我很想告诉他爸爸其实很好，他其实也对你有一些意见，但他都忍着，他现在也总帮忙洗碗，种菜那么厉害，种出来的番茄这么好吃，你这么爱吃。但我太没用了，一句表扬爸爸的话也不敢说，我害怕看到她情绪激动反驳我的样子。
有一天晚上妈妈不在家，爸爸突然说，你妈说她要看中医调理身体，说我欠她钱，得还她。爸爸笑着摇着头说：我问她欠多少，她说一万，我把那一万还她了。其实这一万是妹妹过年给的，妈妈拿了四分之一给爸爸，现在又问爸爸要了回来。爸爸没有生她的气，只说了一句：你妈容易胡思乱想，乱想的后果必然就是乱说话，跟着就是乱做事......不用理会她，不要去说她，不然会被她骂。
拿了钱之后妈妈似乎把注意力从爸爸身上移回到了大伯身上，每天得空就唠叨大伯的事情，几十年前的事情，她如数家珍。爷爷办丧礼那几天，他自己去杂货店赊账，结算的时候就让自己的账跟丧事的一起结算，两兄弟分摊。两兄弟一起出去参加喜事丧事，派钱是两人都派，回了礼就说都是他们的。连前几天爸爸拿了几个自家种的番茄给他，妈妈也生起气来，说他们家贪得无厌，什么都要，又担心老房子常常不上锁，他们吃完还要去拿。我说不至于啦，番茄你爱吃，他们不一定爱吃的。她喝了我一声：你不懂他们多贪！到了晚上，她竟然跑去老房子把堆在地上的番茄全部搬了回来。我们一看她提了几袋番茄往二楼去，都傻了眼，妹妹笑着问她，干嘛？要藏起来吗？她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爸爸小心翼翼的说，不要笑，不要说她，她高兴就好。等到妈妈下楼，爸爸只说了一句：番茄放久了容易烂，过一段时间就要检查一下，有烂的要挑出来扔了，不然容易惹蚊子。
好在这次之后，妈妈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复回来，也不再和爸爸闹脾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