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育观
查看话题 >一个什么样的小镇会让人忍不住想生孩子？
作为一个36岁的单身女性，我对生孩子这件事已经基本持放弃态度了。倒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对养育了解越多，就越没有信心担好这项重任。因为按照我希望的方式培养孩子的话，我首先需要一个同样喜欢孩子的神队友，其次需要更少的工作压力和更好的经济状况，另外需要离开工作地北京去一个亲近自然的地方生活，还得找到能尊重儿童天性让孩子快乐成长的幼儿园和小学……
满足其中任何一个条件对我这样的普通打工人来说都非易事，而想满足所有条件……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身边单身或丁克的朋友看起来都自由且年轻，有娃的朋友却总是难掩疲惫。也难怪，产后抑郁、睡眠不足、母职惩罚、学区房、作业战争、孩子生病……单身人士不会有的烦恼每天都压在做了爹妈的人头上，经历过的人才懂得个中艰辛。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给了我一样的建议：非必要，别生娃。
想到养娃的巨大成本和自己有限的能力，哎，还是算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在北海道小镇东川町住了一个月后，我变得恨不得立刻生一个孩子出来了！
我在2月初来到只有八千多人的东川小镇。天气很冷，小镇很小，但生活、出行都十分便利，超市、图书馆、美术馆、居酒屋、养老院、诊所一应俱全。自然风光更不必说，眼前景色和日剧《北国之恋》里一样壮美。从小镇中心出发，散步十分钟就能到广阔的雪原，运气好的话还能偶遇狐狸和野兔。
驱车十几分钟可达大名鼎鼎的旭山动物园。这里不光动物种类丰富，而且最大程度地保证它们处在更自由的饲养状态里，通过人性化的设计，让游客可以在安全和不打扰动物的情况下近距离观察它们。所以，在这里既可以看到胖乎乎的企鹅散着步从眼前经过，也能看到乳臭未干的小狮子挑衅隔壁大老虎被狮子妈妈“教育”的有趣场景。
小镇附近有森林公园和大雪山，镇中心有班车接送，当地居民和游客都喜欢去玩。滑雪、爬树、骑雪地自行车、坐香蕉船……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各种户外项目可以让大人孩子都玩得热火朝天。不过瘾的话，还可以跟专业老师一起在天人峡徒步，观察野外的鼯鼠、狐狸，辨识熊的脚印……
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深深治愈了久居城市的我，极大缓解了我的自然缺失症。不过，这并不是小镇唯一吸引我的地方。
东川坐落在北海道最高峰旭岳大雪山脚下，生活用水都是纯净的地下水。美味的水和清新的空气让东川人非常自豪，同样让他们津津乐道的还有东川米。日本谷物检定协会每年发布“稻米食味排名”，东川米连续多年获得了特A级的最高荣誉。
满足了优美的环境、干净的水、安全的食物这些基本条件，接下来就要看教育了。一起来的有一对台湾母子和一对马来西亚母女，两个孩子都上四年级。女孩平时过敏严重，许多东西都不能吃，待了将近一个月，她的过敏好了很多，人也变开朗了，因此计划转学过来，于是我们预约参观了东川小学。
东川町只有四百多个小学生，却有四所小学。最大的东川小学有12个班，387个孩子，剩下三所都是只有不到20名学生的小型学校。据说为了保证每个孩子都能自己步行上学没有合并几所学校，但如果一个小型学校的学生数降到15人以下，学校就会被取消，安排校车接送孩子到东川小学读书。
东川小学被称为“没有门的学校”，从走廊一路下去，不仅可以看到各个班级学生的手工、书法等作品，还可以看到每个教室的上课情况。没了门窗阻隔，教室离得又近，孩子们上课时非常安静，整个学校都听不到喧哗声。这样的开放空间里，也更难发生体罚或霸凌事件。看到一个班里有三个老师，我好奇地问原因，得到的回答是每个班都有两个老师同时在教室，有残障或特殊需求的孩子会有一个专门的老师单独协助。
和国内的小学一样，东川小学也有配置完善的音乐教室、美术教室、科学实验室和图书馆、体育馆。东川小学的图书馆不算大，但藏书让人眼前一亮。国内小学图书馆往往以绘本、儿童文学、科普、传记和学科相关的书籍为主，这个图书馆除此外，还有相当多的漫画、社会、政治、经济、产业、通信、工业、技术、手工等书籍。另外设有专门的北海道图书专柜，便于学生了解乡土知识和文化。
参观时，四年级的两个班正在体育馆打排球。下课后，他们排成两队出来，充满活力地跟我们打招呼。两个妈妈忍不住感叹：这些孩子怎么比我们的孩子高那么多？他们的眼睛好亮，看起来好壮实、好健康！
东川町虽小，却有着丰富的文化空间和形形色色的活动。镇中心的书之森图书馆不仅馆藏丰富品种齐全，还有专门的绘本教室和展览空间，以及定期举办的亲子阅读活动，许多父母会经常带小宝宝来这里。图书馆旁边的画廊和附近的东川町文化美术馆全年都有摄影、编织、木工等展览。据说为了鼓励终身学习，政府还支持各种学习小组，只要超过五人报名，就会有老师教授相关课程，资金由政府承担。
一个周末，本来和马来西亚母女约好看电影，却发现这天有本地的亲子活动，于是改了主意，台湾朋友也放弃了滑雪计划一起留了下来。活动从十点持续到下午两点，一个参与策划的儿童志愿者发表了欢迎语后，超开心的乐器大合奏拉开了活动序幕，大人和孩子都不自觉地围拢过来，加入到欢乐的音乐游戏里。
接着是带孩子探索金属奥妙的铜管音乐会，组织者让大家倾听不同硬币掉到地面的声音，再邀请每人拿一个铜管排好队，依次将管子掷在地上。这下，小朋友们不仅知道了不同金属的声音不一样，还惊讶地发现，他们挨个儿扔下的铜管，竟然合奏出了一首曲子！
然后是音次郎爷爷的纸戏剧表演，以前在国内也看过多次纸戏剧演出，但是像这样又弹又唱且配乐伴奏的手绘创意纸戏剧，还是叫我大开眼界。观众爆笑不断，不懂日语的大人和小朋友也被深深吸引住了。
除了精彩的室内活动，还有让小朋友兴奋不已的户外游戏——大雪山自然学校的老师带领大家锯雪砖和堆雪堡。我吃惊地发现，两岁的小朋友竟然可以操作锯子，四岁的孩子就能独立完成！没有人说太危险不许孩子玩，大人只是守在旁边教孩子怎么做。我锯了一会儿雪砖，感觉相当耗费体力，而这些小家伙还在努力地锯着、搬运着、建造着，嘴里互相鼓励：“不能放弃哦！”“加油！”
这个场面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看到孩子们无所顾忌地跑来跑去、爬高爬低，使用这样“高危”的工具，我紧张不已，生怕他们受伤——这是国内的老师和家长最最担心的事。然而并没有，孩子们追逐打闹时，有儿童志愿者照顾更小的孩子，成人也都在近处守望。我这才松了口气，感慨难怪这些孩子动手能力、速度和力量都让人刮目相看。
想起世界杯里的日本足球队，我隐隐在东川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这些在冰天雪地里茁壮生长的孩子没有一点儿柔弱感，从内到外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这让我和同伴怎能不羡慕？
我们的两个小朋友没看上电影滑上雪，却丝毫不遗憾。女孩大声招呼男孩跟她站在雪板上滑下去，自信大方的样子和刚来时判若两人。不过最让他们兴奋的还是骑马，主办方竟然从牧场带了两匹矮种马给小朋友骑！孩子们兴奋得跳起来，我在旁边差点儿羡慕哭了。除了羡慕孩子们可以这样痛快地玩耍，还因为这样的活动竟然无需报名就能免费参加，中午还有热腾腾的猪肉汤提供。很多家庭自带饭团打上汤，在这里开心地享受午餐。我一边喝着炭豚牧场的美味肉汤，一边忍不住想：要是我也有个孩子就好了……
虽然有着良好的育儿环境，东川依然面临着老龄化和少子化难题，政府也一直在积极采取措施应对。为了吸引更多年轻人到这里定居和育儿，除了推进城镇建设、创业支援外，东川政府还在国际交流、教育和文化等方面做着各种努力。
在各方推动下，东川被打造成了日本著名的“写真之町”，每年都举办国际规模的摄影赛事吸引海内外的摄影爱好者。另外，丰富的林木资源和历史悠久的木工艺产业也被发展成小镇的一个名片。著名建筑师隈研吾和东川合作举办的“隈研吾&東川町家具设计竞赛”已经举办了三届，隈研吾还在这里打造了行动办公室Kagu House，成为小镇的一道风景线。
位于小镇中心的东川日本语学校是日本法务省、文部省批准的全日本第一所由地方政府创立和运营的日语学校，常年开展长、短期留学交流活动。我正是借此来到这里的，和我同期的二十多位同胞中，有小学生、大学生、国企员工、自由职业者、创业者和退休人士，不同行业、不同年龄的人无一例外地表达了对小镇的深爱，都说以后还要再来。
临走前一天，我去了镇公所。福祉科外摆着许多宣传册，有残障人士支持手册、出狱人士重返社会支持手册、养育孩子指导手册、育儿支援新制度说明等等。我站在那里翻看时，一个工作人员过来问我：“请问您有什么困扰吗？”我扬了扬手里给被家暴的女性和担忧离婚后无法抚养孩子的母亲提供法律援助的册子，解释我没有麻烦，只是想了解一下。她应该是见过身处困境却不善于求助的女性，所以主动过来询问，这份体贴让我心底一暖。
其他科室的公务员也表现出了同样的热心，站在大厅里看介绍时，有三个人先后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得知我想了解东川最新的人口数据后，工作人员又是打电话又是查资料，最后给了我答案：截止到2023年2月，东川人口是8589。
镇图书馆有保存完整的《东川町史》《乡土志》，以及有关小镇的各种剪报。我在2014年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称东川町人口在11月4日那天达到8000。为此，镇公所特地举办了一场庆祝会，迎接那位名叫崚太的新居民。小家伙和父母一起出席了他的庆生会，还收到政府送的“你的椅子”和其他礼物。
也就是说，经过九年的努力，东川小镇的人口增加了五百多。这个数字看着不大，但在人口普遍负增长的日本已经是了不起的成绩了，很多地方都在向他们学习。
崚太收到政府送的椅子并不是因为他是幸运的第8000号居民，事实上，每个东川孩子都有一把“你的椅子”。这是小镇送给当地每一个新生儿的礼物，用本地木材设计，每一把都不同，以彰显每个孩子的独一无二。我每每看着那些被用心设计、小心使用和珍藏的椅子，都忍不住眼眶湿润。
离开的时候，我带着东川米、纪念册、木制玩具、东川町特别町民认证书，还有满心的留恋。我的头脑里闪回着各种各样的细节：马路边的狐狸脚印，推着助行器在图书馆练习走路的老爷爷，设置婴儿座椅的公共洗手间，带两个孩子参加活动毫无紧张感的妈妈，超级耐心的公交车司机，热情欢迎我们再来的小镇居民……
这些年，全球多地的生育率都在持续下滑，为了应对日益严峻的少子化难题，许多国家和地区都采取了措施：减税、发钱、延长产假和育儿假……这些固然重要，但就个体而言，我依然缺乏生育的勇气。东川小镇的体验让我意识到，除了政策方面的举措，或许我们需要更进一步关注细节层面的完善。因为养育一个孩子不是只凭个人就可以成功的事，需要举全村之力。让我愿意改变想法的，是东川小镇在每一个细节上表现出的温暖，以及他们对待人的态度——珍爱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每个孩子，珍惜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
让人想生孩子的地方不只是对孩子友好的地方，也是对残障人士、老年人、外地人、单亲妈妈友好的地方。当我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个人，感受到了足够的尊重和支持，我很愿意为这个世界带来一条新生命。
首发于《世界博览》2024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