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草莽的学生时代
【前言】
——前两日读李娟的书《记一忘三二》,其中一篇文章叫做《挨打记》,因为家境的孱弱,李娟从小学到中学,始终都被校园暴力所围绕,这些暴力来自同学,也来自老师。看罢此文,我想起了我的学生时代,遂写此篇。
我的家乡是长武县,意思是“常常用武之地”,可见历史上武德之充沛。秦太子扶苏在此设立驿站设县,古丝绸之路从这里通过,秦王李世民平定西凉的浅水原之战就发生在这里。甚至连母亲河都是《西游记》里脾气暴虐的泾河龙王。
在我小的时候,乡村人丁兴旺,巷子胡同甚至颇为吵闹。于是从我上学起,班级里总是很挤。
新世纪来临前,我要上学了。我们那时候没有幼儿园,只有学前班,上一年。我本来四岁的时候就要去,结果开学前不小心被热面汤烫伤了脚,只得再等半年。由于个头实在太小,加上学前班根本不缺生源,老师起初不同意我入学,但架不住当时的我死拽着老师的椅子不撒手,就非要上学,于是年龄最小个头最小的我,上了一年半的学前班。
2000年,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我上小学,一年级,依然是班里年龄小个头最小,报名的时候老师还对我妈说孩子太小怕跟不上,大概也担心会受欺负……但事实证明,这些都不是问题。
因为,我学习太好了。
因为学习太好,总是被老师表扬,也被老师多加照顾,所以,班里没人敢欺负我。即便我个子最小。一年级就一个班,大概有三四十人,班上人气最高的同学,除了个头最高打架最厉害的那位男生,就是我。我的身边总能围绕着一圈同学。
到了二年级,这种趋势仍在延续。因为我依然是学习最好的,所以班主任老师让我当班长。很好,小小年纪,大权在握,成绩领先,老师器重……于是,我可太猖狂了,二年级时有段日子我压根不写家庭作业,而是让班里学习也挺好的女生替我代笔;那时候放学后有课外小组,就是离得近同学轮流聚到某一家写作业。周末聚到我家的时候,爸妈不在家,我们看电视,写作业,我忍不住还要吃抽屉里我妈买的辣条,同学馋嘴,于是当年七岁的我,居然以小卖部的价钱向同学开价售卖……
后来写作业的事情败露,二年级时我的班主任,一位同村的师范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女老师,开始教训我们——她喜欢用竹棍打我们的手,于是我和替我写作业的两位女孩都被教训,手掌肿得几天都没法好好拿笔写字。不过这种程度的体罚,当时司空见惯,一学期老师的竹竿不知道要换多少个,数学老师的三角尺不知道也要换多少个,习惯了,也并不影响我们依旧爱戴老师。
二年级时不要看年纪小,但其实人的社会性已然显现。我是班长,还是学习最好的,身边总有一群伙伴围着我,那时候小孩子过家家,我们会用一种游戏,也就是“两个人的大拇指互擦”一下,表示“绝交”。而当我和哪位同学发生矛盾时,班里大半的男生都会跟着与那位同学“绝交”。而过些天,小孩子过家家,我和那位同学又“勾起小拇指”表示“和好”时,其他人也都会跟着和好。
那时候小学二年级的我七岁,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是家长眼里的总能拿回奖状贴墙的骄傲,是其他乡邻长辈眼里别人家的孩子。但,没有人真的意识到,我居然也会是一名校园暴力的欺凌者,只不过不是拳脚相踢的热暴力,而是排挤隔阂的冷暴力。
因为我把太多心思和精力放在了关系上,导致二年级升三年级时成绩出现了波动,虽然仍是第一,但和班里另一位转学回来的女孩并列第一。这引起我妈的警觉。三年级开学后,班主任是一位22岁大学刚毕业的女老师贾老师,温柔,美丽,亲切。刚开学选班干部,不出意外,我又被任命为班长,但第二天我妈就到学校找贾老师,让我当学习委员,而不是班长,因为当时我骄傲的性格苗头已经越发显现,我也是第一次在每学期的学生报告手册评价里,看到我的第一个缺点:“骄傲”。
于是三年级过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成绩妥妥的。
到了四年级,这一年里我挨了可能最多的打。主要是,全班同学都挨打,无一幸免。四年级的班主任,仍然是我二年级时的班主任。一位平日里温柔的姓梁的女老师,但她也经常生气。她一直带我们这一级语文,实际上是从二年级,就陪着我们这一级一直到六年级,直到送出小学,尽管五年级六年级我并没有分到她的班里,但她依然是我们这一级同学感情最深的老师之一。
四年级时,梁老师开发出了新的打人方式,除了传统的竹竿鞭掌,本子扇头,有一次作业,好像全班很多人都错得离谱,惹得老师又哭又动怒,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我至今印象深刻的决定——她让班干部们,排着队,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轮流给其他同学扇巴掌,扇完之后,班干部们再到老师跟前领自己的巴掌。我当时也是班干部,这件事搞得我甚至有点心态扭曲。
到了五年级,随着少年们的长大,好几个邻村的学生也都来我们村上学,出现了分班,这个年岁的少年也越发顽劣了,于是,呈现的结果是——暴力也在升级。
五年级时,发生过的最暴力的事情,莫过于——我们班一位邻村的同学,平日里讲话稍微尖酸一些,不知道什么缘故,惹到了六年级的同学。一天中午放学后,教室里没几个人,那位六年级的同学冲到我们教室里,找到班里这位男生,要拉他出去,他死活不出去,因为他知道,一旦拉出教室到校外哪个角落,肯定会遭到群殴。当时班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吃过饭来到学校比较早的,或者邻村干脆不回家的。而我也在班里,于是目睹了——一位六年级的男孩来到五年级班里,俩人在教室里凶猛地打架,一开始是巴掌,后来是拳脚相踢,其他人包括我在内,被吓得瞠目结舌。
二十分钟后,六年级男孩才离去。班里这位同学嘴角被打破了,直到下午两点要上课,年轻的班主任老师,一位很高很帅的男老师,看到受伤的同学,才问起缘由,班主任老师顿时暴怒,带着同学冲到六年级,找到那位男孩,班主任老师没忍住动了手,学校教导主任也闻讯赶来,要六年级那位同学叫家长,这位同学也很叛逆,老师压不住,知道这位同学家就在学校附近不远,于是班主任老师和教导主任带着这位同学去到家里,在与家长谈话间隙,这位男孩冲出房门,直接跳过半人高的围墙,跳下了家里的天井式窑洞,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跳下十米高的悬崖。
这下子可闯大祸了。毕竟学生安全第一。好在人只是受伤,胳膊骨折。我们班主任老师包办了所有医药费,并受到教育局的处罚。
后来,开班会时,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别人班的人跑到咱们班打咱们的同学,你们其他人就不知道赶紧向老师报告?”
我当时确实不知道向老师报告。因为,我很为难——挨打的是班里的同学,虽然平常嘴贱了一些,但终归心底很好,我去他们村玩他也都热情接待,我还知道他家里情况似乎并不好。而打人的六年级同学呢,嗯,我也认识,是我的邻居,比我大两三岁,他从小性情顽劣,甚至颇为极端,在家里和姐姐一言不合,甚至会挥舞菜刀。这,你让我怎么劝,怎么拉架?也是后来再长大一些,我似乎才明白,其实每一个性格极端的孩子,背后都是感情破碎的原生家庭,都受到父母性格和感情状况的深刻影响。孩子的极端,只是他自卑和受伤的保护色。
如果一个人从小拥有足够的安全感和被围绕的爱意,那么他一定不会选择用暴力来保护自己。
但回过头来再看,一边是同班同学,一边是乡邻伙伴,也许当时的我,的确是唯一有机会阻止这起暴力事件发酵的人,如果在他们一早在教室里要动手时我就上前拉架,说不定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不过当时十一岁的我,显然还不具备这种处境下的勇气和心智。
到了六年级时,我应该只挨过一次打。那是有一天,全班的数学作业就没有一个做对的,这可把数学老师李老师气坏了,让全班列队站好,他越说越气,直接拿着一沓作业本,绕着班级队列转一圈,边转边打,无差别攻击,于是我就挨了一本子巴掌。
这位老师呢,也是我的恩师,从小学三年级就一直教我数学,直到六年级毕业。那时候他也刚毕业参加工作,年轻而有朝气,我们这一级是他带的第一级。李老师平日里也动手打人,大家都很怕,但他绝对是个好老师,他会打篮球,还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学会了弹脚踏风琴,当时我们学校里音乐老师上课才会弹的琴。
在整个小学时代,2000年到2006年,我记忆里学校仍然是明媚的,是燕子随时会飞进教室里的。总的来说,我上学很愉快,因为同学很多,总能认识新同学。那个年代,老师对学生动手,是实在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只要动手有正当理由,别太过分,作为学生我们也绝不会记仇,也并不影响多年后再遇到老师时对他们的爱戴。
整个小学,我和同学之间,发生的唯一一次肢体冲突,是在二年级,和我的发小成龙,庆幸他不是真的成龙,没那么高的武力值。实际上就是一次拌嘴,然后你推我一掌,我还你一拳,很有节奏感,一定等对方做完动作,另一方再出手……不得不说,很有春秋时期宋襄公一定要等对方准备好才通知对方我要进攻了的风范。当然,结果也是不出意外,以我们俩“绝交”结束,一周后又“和好”为终。实际上,成龙是我关系最好的发小之一,现在他的女儿都上小学了吧,很可爱。
小学只是小打小闹,去镇子上初中,才真正进入草莽江湖。
我的初一班主任,有位名言,“你们现在可是在相公镇最高学府”。哦,一个初级中学,的确是我们镇的最高学府。因为高中在县城。
初中只有三个年级,但人数却超过一千人,来自七八个村的小学生们齐聚一堂。家里离得远的同学,在镇子街道上租住民房,我们家属于次远的,每天骑自行车二十分钟上学。
初一有四个班,每个班人数超过60人,甚至逼近70人。教室非常大。
好巧不巧,初一时分班,遇到的班主任老师我妈认识,因为他是我的一位邻居家的女婿。加上我成绩又是全班最好的,于是,班主任老师大手一挥,让我直接当班长。
问题是,我已不当班长好多年。
问题是,刚上初一的我,身高才一米三九,而我们班超过一米八的大男生就有十几个。
刚开学,班里和我同一个小学上来的学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还有四十多个同学需要一一认识,社交压力不可谓不小。
所以我压根就不想当班长。于是选择消极怠工。只是多年后我才体会到,敢用个子最弱小的人,当66个人的班长,的确需要一定的魄力和气度,因为一旦把我锻炼出来,那对我的成长和个性会有巨大的好处。
但班长并不好当。即便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我拿下了全年级第一的成绩,由此自然获得了不小的威望。但班级仍然不好管理,因为学生太杂了。
我们那个年纪的初中,非常草莽,进入青春叛逆期的学生,已经不仅仅是顽劣。
进入初一不久,我们很快就明白并认识到,学校里有几大校霸,那几个主要是在初二,每个班都有一个嚣张的大哥,他们往往身材高大,穿着奇装异服,留着杀马特的发型,下课去校园后面上厕所,一行人多势众,也丝毫不避讳遇到的老师,显然已经是帮派了。
很快,刚进来的初一,每个班里也迅速出现了初二校霸们的爪牙和小弟小妹。于是校园里每天都在发生打人事件。上厕所成为了危险之旅,学校的厕所靠着后山,是一片颇为开阔的野地,男生厕所这边,到处都是围成堆抽烟的人,他们看其他同学谁不顺眼,就可能一堆人拉过去围殴。
老师们不管吗?当然管。但管不住,也做不到时时刻刻监督。
每周一升国旗开大会,总会有一项,教导主任念名单,大概就是上周哪个班哪些同学,又在哪里打架了,因为他们不满足于校内暴力,还常常成群结队跑到校外,和其它乡镇的中学生打群架,据说拿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钢管……也常常惊动派出所。
所以,这种程度的暴力,已经不是简单的校园暴力,而是与校外闲散的社会人员(其实就是早几年辍学的混混学生)相勾搭的暴力事件,常常游走在违法的边缘。
初一初二是暴劣的时候。我在初一的时候,学校里还发生过初二的哪个班的校霸直接和男老师动手打架的事件。当我在初二时候,发生过女同学在课堂上直接朝男老师扇巴掌的事件。
在懵懂的青春期,初中时代的少年,实际上是最危险的。心智上其实完全不成熟,但身体已经发育到足以与成人对抗。在我们当年那个人数众多的群体社会里,同学群体之间的分化异常明显——一个班里的确有非常好学也很乖的学生,也有大部分纯善的群体,但也有就是压根没心思读书专门来学校搞关系混日子找乐子的学生。
老师们也很头疼。因为学生们的极端性,导致初中老师们的武力值普遍也都更高,而且还得有更丰富的多维度的斗争经验。
初一时,我们班的每周班会,可以直接改为“武斗大会”。班主任老师是一米八的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男老师,武力值非常凶猛。论掌掴,他做到过一分钟内扇超过100个巴掌,导致那位同学的脸肿了整整一周。班里有些常闯祸的男生,就是坐在后排的也人高马大的顽劣的男生,班主任教训他们,是直接用扫操场的大扫帚,加上拳打脚踢。在武力真理下,班里没人敢挑衅班主任。
但这位班主任老师,也有缺点,就是上课不积极,批改作业更不积极。从初一起,因为他对我很熟悉也很信任的缘故,加上我学习没问题,就经常被他叫到办公室,替他批改作业,替他批改卷子,替他抄写各种会议的记录和演讲稿,而他则在一旁玩一款叫做诛仙的电脑游戏。要是初一让我这么干我也就认了,毕竟是我班主任,但我到了初二,他只是我的思想品德老师,但也经常叫我给他干活,占用我上其他课的时间,于是我决定找机会报复他一下,有次抄写某个会以讲演稿,故意写错了几行,果然,他下次就问起我演讲稿的事情,我装傻充愣……此后他就不太再叫我替他干活了。
虽说如此,但我依然要感谢这位老师。因为在初一时,他在一次班会上当众郑重地批评了我,“我没想到,鱼铭你自己成绩有所下降,首先就把原因归咎到其他人身上,归咎于同桌影响你……就不能先从自身找找原因呢?”
当时我们的座位,是按成绩倒挂,于是我和全班倒数第一的那位男同学是同桌。他成绩不好,无心学习,经常和其他班还有初二的校霸们混在一起,是所谓的“坏学生”,下课跑到厕所抽烟,也参与打架,虽然他长得白白净净……但尽管如此,在和我当同桌期间,他对我却非常友好和尊重,常常给我分享从家里拿的很多东西,也跟我聊他的很多心事和秘密,我是他非常信任的人,他喜欢隔壁班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女生,但他写字太难看,还让我代笔写情书。
当班主任在班会上批判了我把自己的原因归咎于别人身上时,下课后,同桌对我说,“同桌,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是的,我觉得这是我初中生涯里最为重要的一课。一位平日里懒散的老师,一位全班倒数的顽劣的“坏学生”,共同给我上了最有意义的一课——那就是,他们敲醒了我,让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
原来,在此之前,作为独生子女,作为学习成绩始终遥遥领先的被掌声和奖状环绕的“好学生”,我一直都是极其自我的,凡事以自己为中心,我没有分享精神,不会想到要为身边人分享我的什么,我只看别人能给我带来什么……这份自私,是13岁之前的我,蔓延到家庭里,我也不会给表弟表妹们分享我的东西,总是表弟表妹们从小给我分享。
这是成长最为重要的一课。
也是从此之后,我终于觉醒到,我也应该给其他人分享,我也应该设身处地考虑别人。后来初二,我迷上篮球,原因之一就是——篮球需要分享,给队友传球是快乐的,队友给你传球是信任的。
在初一的时候,只有一次,我几乎差点就要动手去打架。
那是我的邻桌,也就是坐在我身后的全班倒数第二,他是一位更顽劣的男生,特别烦人,而且看你不厌烦就越来劲,实在惹人生厌。有天,他把我惹到实在暴躁,在我警告之后,他依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上午放学,我直接联系了一些人以及高年级的经常打架的势力,跟他们打了招呼——如果下午倒数第二再惹毛我,我就下决心,放学后就要找人干他。
好在,下午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他有所收敛。并且在某一个瞬间,他让我意识到,他的本性其实并没有那么坏,他只是顽劣,只是喜欢犯贱折腾,但也仅此而已。甚至,他和玩得好的倒数第一的我的同桌,始终都极其信任我。
正是这份信任,让我收住了已经握紧的拳头。
当我们升到初二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初二最不担心暴力了。因为每一年新开学,就会很多同学辍学,大部分是自己不想念书了,他们在一些穿着惊艳的社会前辈的吸引下,对进入社会去咸阳和西安打工有着强烈的向往。而经常这么一年又一年,等到初三的时候,整个年级的人数至少减少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基本都是想读高中的乖一点的学生。
草莽的初中,中二的青春,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剧烈地蜕壳。
2009年中考,在成绩都还没出来的时候,我被西安的一所中学邀请,决定在这里上学。开学之后挺长一段时间不太适应,因为老师同学太过文明和友好。
后来我想,都不用过几年,初中毕业三四年后,包括我那些早早就辍学打工的同学,再回首自己的草莽初中,大概也都会笑出声来,笑自己年少时在荷尔蒙的驱使下做了一个多么狂妄又可笑的梦。
但那也才是青春最原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