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芥末号
冬
头顶四个太阳,耀得我不由眯紧了眼。一阵骤雨过后,灯丝闪跳,后羿射下其中三个。室内正在极速冷却,我冻得发抖,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此后半分钟里,我眼见它一路震出洗手台的边缘,最终失控砸向了地砖。屏幕显示,嘉宝一口气发来七八条语音消息。大概是耳朵进水,我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只好先回身对付失灵的浴霸。半小时后,我再次点开手机,等那些守在细长的绿色方框边的小红点依次消失。其间反复按音量键,直到最响,还是什么也没听到。
我给自己随便发了条语音,确认没摔坏,在对话框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嘉宝秒回,两个问号。
我缓缓打出一排问号。
你等一下!嘉宝不依不饶,很快又传来一个录音文件。整整十二分钟,我感到一丝犹豫。嘉宝却预防性地关照我,一定要听完!
她就是这样,讲话没头没尾,默认别人都能自动代入她的情境。常常要到激情演讲完才迟钝地大叫起来,啊,是这样的,你听我讲……后话里照样毫无愧疚的意思在。当然,这全是我隔着两重电子屏幕想象出来的,毕竟我们平日的对话百分之九十九只发生在线上。说真的,我不太明白嘉宝为什么老来找我,看上去毫无企图,又好像随时要利用,确切点说,应该是借用我的一些什么,时间,好奇心,或者不同大脑的认知回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并不抗拒这些贸然造访的消息,就像小时候走在放学路上刚好捡到了什么,放进手里把玩一下,多少也能消解几分独行的无聊。小陈离开后,我成了世界上最无聊的人。
拉上窗帘,我从抽屉掏出耳机。一记尖利的急刹车差点给我震出窍了。然而在此后十余分钟的沉默里,除了疑似嘉宝的咳嗽,窗隙里钻过的风,以及一个婴儿或宠物的呢喃之外,我还是一无所获。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在想,宇宙就是这样的吗?
摘下耳机,我在对话框缓缓打出一串省略号。
不会吧,真的是我幻听?嘉宝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懒得再回,放下手机睡了。我们之间向来不论对话的间距,也犯不着讲究什么告别的礼节。关掉灯,柔软的海绵耳塞沿着耳廓自然膨胀,我脑中似乎仍然翻涌着那股隆隆的白噪音。今晚辅助入眠的问题不是嘉宝到底听到了什么,我为什么没听到,也不是地球另一端的小陈此时和谁在一起,做什么。而是,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戴上氧气面罩,随机漂浮在一片无穷无尽的宇宙赫兹里,我们将以什么样的形态进行交流? 我想我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尽可能躲避掉一切相互知觉着的对话方式。举个例子,挂在我肩头的那只氧气面罩,我拒绝它是透明的。
春
嘉宝和我是五月底认识的。当时我住在E区46号,她比我晚来两周,被分配到F区的同号。从科学的角度讲,我们碰上彼此的概率接近于零,因为早我两周的人全部顺利离开了。他们中的每一个,坐进大巴后,都会被还无法坐进去的人用灼热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我目送过好几拨,切身明白那种感受,我们是在注视不久之后的我们自己。健康,释然,打败一切不确定与身不由己,重返清净之地,又隐隐对此处抱有一丝习惯成自然的复杂情绪。可我始终没能坐上那部大巴。烟抽光了,泡面吃完了,里里外外衣服全都发臭了,检测值却像缺德的电商砍价游戏一样,永远差那么百分之零点零几才能提现。第十五天,我处理掉所有随身物品,摆出一副非走即死的架势冲到门口,结果还是被几个大高个簇拥着劝返。住几天,再住几天,他们说。听起来好像春节里热情过头的老家亲戚。小陈说得对,我不擅长吵架,喜欢讲道理的人永远吵不赢架。铩羽而归时,我看见我的床上多了条珊瑚绒毛毯,底下塞着一只淡绿色行李箱和一个女孩的屁股。嘉宝吃力地从床底钻出来,抖了抖刘海上的灰。得知落错巢,她最先做的不是道歉,而是问我,哪买的?
我说,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哪买的?
我才意识到她不是用语言,而是靠眼神在延续对话。嘉宝直勾勾地盯着我刚从垃圾桶旁找回来的那只用了两周的塑料脸盆。
洗漱用品会发的,我指了指,去A区拿。
可她还是愣在那,整个人像被脸盆吸走了精元,一动不动。
我不由跟着低头看了一眼,盆底那只冒牌的草莓熊也直勾勾盯着我。深渊,我感到一阵厌恶,是不是它在我每天洗脸时动了什么手脚,害得我迟迟无法离开?这么一想,我感到有点恐怖,从家里到这里,连月来吃的苦,挨的饿,受的伤,甚至小陈的离开,整座城市的人仰马翻,所有这一切,会不会都是眼前这个平面卡通图案所设下的邪恶圈套?
回过神,我已站在另一个问题的出口,嘉宝盯着的是我放在脸盆里的牙刷杯。严格来说,无非是可乐瓶剪了口,边沿处胡乱缠了几圈塑料薄膜而已。在加这道工序之前,每次漱口,我嘴角那刚结上的疮总会被重新划破,脓水绽裂,疼得我嗷嗷直叫,听起来同哭没有差别。
要下狠心离开这里,我必须喝掉最后一瓶可乐来刺激自己。壮士断了腕,很不幸,双脚仍陷在漂着腕的泥潭里。所有曲折的耻辱及后果被我浓缩进一个轻易的动作,我向嘉宝摊手示意,没了。
嘉宝仍在向我靠近。她长得不高,目光径直从我斜挎腰间的脸盆朝正上方移动,变成两道电光弧,要往我脸上烙下什么永久的焊印。这种死死望着对方,眼神中却丝毫没有对方的强硬姿态,像极了我和小陈养过的那只黑猫。事情很明确,这瓶可乐,黑猫非要不可。
加过微信,我发现自己所在的每个跑腿群都已满员,只好答应帮她代购,并较为克制地赚取三瓶作为酬劳。三天,不能再多了,这是我给自己划的死线。嘉宝听我介绍完购买流程,并不问价,只是把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一边卷毯子,一边自顾自回忆起几天前的绝望瞬间。要是能来上一口,她说,下一秒死也行啊。我大概听懂了,嘉宝和我一样,是退完烧才过来的。程序的滞后让我们在错位的地方生龙活虎,也让我们对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充满斗志。
于是我主动提出,你别折腾了,我搬过去。一个新的位置,我想,或许能让人多出几分忍耐力。最后三天,倒计时开始。正是以这样的决心,我告别嘉宝,走向原本等待着她的F区46号。几分钟后,我收到嘉宝发来的第一条消息:还有什么吃的,我都想要。隔着屏幕,我又一次看到了黑猫的眼睛。
次日,天还没亮,嘉宝跑到F区把我摇醒。她说自己做了个梦,可乐到她手上,一拧,气泡冲天,眼睁睁没了半瓶。像一出逼真的哑剧,嘉宝几乎要把自己说哭了。在她动情的干嚎里,我确信自己嗅到了一股隔夜的口臭。几分钟后,我们饿着肚子下楼,从垃圾桶里翻出两件废弃的工作服,套上,越过临时厕所背面的草丛,等一个陌生人在铁丝网前如约出现。早上风不大,郊区的室外凝固着一团含有金属气味的浓雾,叫人难以辨认唯一的进出通道。回头,那栋被我们甩下的三层毛坯建筑也有一大半陷落在雾中。嘉宝一会朝前站,一会朝后。一会说,我尿急。一会说,我肚子疼。后来又说,你打电话催催。我告诉她,群主没有给我骑手的联系方式。事实上,群主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换作往常,我们无非是同一街区内普通商户与常客的关系,而现在,我们在整个精密的过程中被无限拉向两端,串联起我们的每一条线、每一个结都是如此脆弱又牢固。
十多天前,正是在这个位置,我盼到了一部满载而来的电瓶车。那哥们把包裹拆开,透过铁丝网分批塞给我,顺便朝里望了望。你们这吃住咋样?他问,管饱吗?我说,管饱还能花大钱请你?他笑了笑,说自己在桥洞对付半个月了。我一时不知接什么好,硬憋了句不尴不尬的话出来,要不咱俩换换?他没再回,调头匆匆离开。我望着手里的鲜虾鱼板面,红烧牛肉面,还真是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问题是,我,他,群主,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调换位置,才能都不当鱼肉?我想过了,如果这次等到的还是他,无论如何得说点中听的。只可惜,脑海中的电瓶车始终没有朝我驶来。
离约定的时间过去四十分钟后,我和嘉宝从一位步行者的登山包里拆出几袋碎掉的苏打饼干,十来包航空小菜和八听大失所望的百事可乐,种类和数目都同昨日的订单相差太远。面对我的质疑,步行者表示毫不知情——他只是无数条支线里的又一条分支而已。你们不要的话,他说——嘉宝当即打断,要要要,要要要。她大概一口气说了十几个要吧,迅速把所有货物转移到自己包里,并当场分给我三听,我坚持归还。百事对我来说,就好像从E区搬到了F区,如果不能离开,改变位置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嘉宝并不多劝,背上书包,扳开被我拒绝的其中一听,边走边喝起来。她在灰蒙蒙的草地里打了个空气饱嗝,随后大喊,操啊。我感到前方的浓雾被活生生砸出了一个窟窿。
冬
大约隔出三天,嘉宝又闪现在我的对话框里。这次她发来了两段群聊记录。第一段是她问所有人,有没有谁注意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唰——唰,好像什么东西快速穿过了整个房间。在这个上百人的居民群里,主动回复她的只有四位,其中三位表示没听到,还有一位,看群昵称应该就住在嘉宝楼上,那人主动出来道歉,说自家的滚筒洗衣机不知怎么出了故障,脱水时会发出一些噪音——嘉宝就截到这里。第二段对话发生于次日晚间。嘉宝在群里公开质问楼上,你家洗衣机怎么天天开啊,有完没完?似乎是故意寻架,为了尽可能多地召唤出围观群众。楼上说,不会吧,已经找人修过了。于是嘉宝宣称,楼里真的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她叫大家仔细听,忽轻忽响,不太均匀,通常在夜里反复出现。你们见过郊区的大棚吗,她说,西北风刮过,顶头的塑料薄膜一下子被空气撑开了,又压瘪了,就是这种感觉。嘉宝形容得很具体,甚至有点具体过头了,像一个教徒在挤满人头的购物广场上神神叨叨地传播福音。总之,群里不再有人回应。
除开这两段对话,嘉宝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她目的明确地朝我抛来一个飞盘,希望我能接住,也知道我将会接住——这件事着实引起了我的好奇。把她在群里的形容反复读了几遍后,我戴上耳机,重新点开那晚收到的一连串消息和录音文件。一种神秘的响动,塑料膜被风撑开又压瘪的响动,我闭上眼,尽力排除一切杂念。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理暗示造成的幻觉。在无法确认那声音的真实存在前,以相应的默契,我不打算给嘉宝任何回复。
小陈的睡眠向来很差。据他自己说,是熬夜炒外汇那几年留下的病根。越是睡不好的人,越容易将睡觉演化成一种复杂的仪式。耳塞,眼罩,遮光窗帘,洗澡的时间,床头的褪黑素,提前喷洒到枕头和被单上的含有镇定成分的香水,甚至为了不被打扰而把行走的秒针从表盘上无情抽掉。而我自中学起就被室友告知有打呼的陋习,白天越累,晚上打得越响。即便如此还是决定和我同住,按小陈的说法,是自己能展示出的最大的诚意了。或许是夜里失眠时,小陈录下了我的鼾声。我猜想自己就像一头棘刺又粗又硬的豪猪,喷着鼻泡,叉开腿躺在污水塘里做梦。小陈却说,是我治好了他。他说他终于意识到入睡的窍门并非此前所想的,去寻找一种真空,恰恰相反,需要的是空无一物里的确定。他用定海神针来形容我的鼾声,平稳,规律,在预期中出现,预期中消失,这使他甚至到了出差的酒店也要习惯性地打开录音。可是,他拒绝放给我听。
我从没听过自己的鼾声。一个人永远无法知晓自己睡着的样子,正如无法亲眼见到本人,我们和我们的某一部分总是不被允许同时存在。要验证后者的真实性,我只能像嘉宝那样,尝试借助某种外部仪器来让它重现。奇怪的是,嘉宝并不能再现出她所坚信的声音。这让我有点害怕。如果我没能录到自己的鼾声,是不是就意味着它并不存在。如果它不存在,那么小陈是不是也从未存在过?
小陈再没有给我发过任何消息。将我们的对话框取消置顶后,小陈就变成了一块沉入大海的石头,日复一日地被各种联系人的新消息覆盖,掩埋。我向下划了很久,终于在三月底打捞起了这块石头。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是“健身房没开”,我发给他的是一张超市货架的照片,询问要哪种酱油。我对做饭向来不太精通。此后几周,由于我们被迫在有限的空间内面面相对,通讯工具也失去了必要。出口成空是真的,我确实记不清那段日子了。似乎每天都一样,又似乎每天都有一些新的异样的东西在我们之间出现。我甚至说不出具体哪一天,反正是四月的某个早晨,外面下着小雨,小陈收拾完东西,拖着一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徒步前往机场。那时我坐在马桶上,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依赖眼罩和耳塞的一天。
我问,你自己能从录音里听到?
不好说,嘉宝秒回。随后发来一张照片,视野开阔,当中是一片被众多高层建筑紧紧包围着的老旧的砖红屋顶,屋顶的尽头,是另一片裸体高楼,瘦骨嶙峋,在空中瑟瑟发抖。我看了眼时钟,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嘉宝说过,今年春天,她学会了上天台遛狗。狗是她妈养的,但她妈恐高,就把任务派给了她。顶上风大,起初连狗都难以适应,尿完找不到自己留下的气味,吓得要死。但这也并非全无好处,她说那阵子家里缺纸,人都不够擦的,哪还管得了狗。等到狗屎晒成干垛,广阔天地,凌空一脚。怕什么,反正路上没人,有也都穿着宇航服呢——当时我们排在歪歪扭扭的队伍里等放饭,四周漫散着一股白菜被塑料盒闷久了的哄臭,嘉宝一边给我看狗的照片,一边大谈狗屎的十八种善后妙招。几个月后,她妈和狗终于重返地面,嘉宝倒养成了傍晚上天台的习惯。她拍的照片大多固定于同一视角,与楼顶齐高的树梢日渐浓密,过了立冬,又日渐轻薄,偶尔还能认出缝中的鸟窠。在这些照片里,唯一察觉不到显著变化的是远处那片烂尾楼,然而任意一块背景板搁久了,难免发灰泛白。有时我甚至感到,再过几年,它们就会脱离地基,成为云的一部分了。
几只?嘉宝问。她又来邀请我参加慧眼识猫的游戏了。
斜对面屋顶一只,二楼空调挂机一只,底楼阳台还有只灰白家猫紧贴着纱窗,透出半截脑袋朝外窥探。这只家猫,成天鬼鬼祟祟地监视什么呢,以至于在我们的游戏里成了稳居榜首的暴露对象。
三,我发送答案。
嘉宝说,还有两次机会。
我只好用手指将屏幕缓缓拨开,仔细辨识起眼前每一团可疑的色块。这么做并非为了配合嘉宝,或垂涎她那从不高于一块钱的获胜红包。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对这个游戏忠心耿耿,我很难想明白。本轮的难度系数有所提高,我搜遍了各个角落,没能从图中找出第四或更多只猫的踪迹。嘉宝不会给我任何提示,当然,她也从不为游戏设定时限。
我就这样对着一张照片枯坐下来。找猫的时候,自己的世界好像也只局限于图中的物理空间,极小,极静。如果能从一片模糊中找出几样原本被疏忽的事物,余下的部分或许也会随之变得稍稍清晰一点?我总是抱着这样迷信的盼望。
窗外的天黑透了。放大,截屏,点击发送。照片右下角,四排简易的脚手架围出一片空心的柱体,中间闪现着一丁点白。半只耳朵,还是一截尾巴?我把赌注压在这部尚未完工的加装电梯上。
啊,我怎么没想到声音在这里!嘉宝的回复中透露着失控的激动。
就是这样,像趴在地上寻找一件刚掉进床底的东西,却从蒙尘的缝隙里发现了遗落更久的失物。这个游戏就是这样。
春
中午什么菜色?嘉宝发消息问我。百叶结烧肉,青椒炒蛋,土豆丝,我拍了张吃到一半的盒饭给她。吃完去我那坐会,嘉宝说,不然隔壁床一看没人,又帮忙解决了。我答应下。
过了好久,嘉宝抱着笔记本电脑从不知哪个通道拐进来,上身穿着皱巴巴的立领衬衫,底下还是刚来时那条灰色束脚运动裤。我起身要撤,嘉宝说,等一等!她从枕头后面摸出两听百事,一听放在盒饭旁边,一听直接扳开,递给我。
喝吧,都一个味道。
我只好接过,顺便提醒她,听路过的人讲,这一区的微波炉坏了,热饭得上楼。嘉宝像突然遭袭,两手一摊往床上倒,说算了,没胃口。她就是这样,叫人费劲保管了半天,眼皮一眨,又不要了。我谈不上生气,但心里多少有点恼,主要是小陈那句话又跳出来了,叫你做你就做,叫你把工资打过去你也打吗?那时我被分配了太多项目,天天加班,难免影响情绪,小陈却反过来批评我空长了一张嘴,挤不出一个“不”字。他说得没错,我字典里的“不”字,绝大多数时候是讲给自己听的。
哥,你是做什么的?嘉宝问。她拆开一包饼干,就着百事往嘴里塞。你们公司最近招不招人?帮我问问?太难了,真的。市面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她甚至懒得等我把第一个问题接上就先疯狂抱怨了一通。
你想找什么样的?我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
都行,不挑。
实习呢?
她摇头,说这几年都在家上网课,只做过一次远程兼职。
我转而问起方才的面试,嘉宝的话就跟她嘴里的饼干一样稀碎。她坦言自己太紧张,记不清答了什么,又急吼吼抢下主动权,向我打听各种经验。我把近十三年的职业生涯交代了一遍。坦白讲,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有求必应,可这些话一出口,又好像能为我确认自己真的做过什么似的。意识到走偏后,我回过来讲怎么改简历,怎么准备面试。然而嘉宝显然没什么耐心听下去。
找不到拉倒,她说,谁不想天天在家躺呢。话落,人又弹回床上,一把搂住自己的狗头抱枕。眼前这张折叠床,在抱枕和珊瑚绒毛毯的覆盖下显得温顺很多,我甚至感到,这个自己花了两周都无法适应的角落,嘉宝只用了两天,就把它变得跟自己的房间一样轻松了。而我还在心神不宁地倒计时。
采样一大早就送出去了。不出意外,最迟次日上午离开。这些我没同嘉宝提过,当然,她也不会主动问。也许她再叫我帮忙看盒饭时,我已坐上那部翘首苦盼的大巴了。大巴行驶在久违的真实世界里,杂草,野狗,塑料袋,电瓶车匆忙划过空空荡荡的斑马线,想象中的一切,届时只和我相隔一扇防爆玻璃窗。
这几天,停车场上的大巴来往得越来越勤了,肉眼可见,楼里的人正在加速离开。甚至有一类消息开始在各个群流窜,再过一两周,这里就只出不进了。尽管也有相反的消息同时流窜出来,每一种都迅速收获了自己的拥趸。我无意求证任何一种,我就要走了。出太阳时,铁丝网上挂满了各种尺寸的内衣内裤和袜子。天将黑了,人们将音响开到最大,在空地上跳起广场舞。一切看上去和往常的小区没什么分别。大家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何时能离开,来都来了,总得找点事做。人的适应力真强啊,难怪可以在漫长的地球演变中存活下来。赶得及的话,我想,饭后再看一次广场舞,这趟差就算出完了。时间线拉长,我对所在之处渐渐失去了评判的冲动或好恶的分辨,只想尽可能维持一份体面的平静。
嘉宝发消息说,晚饭我来打。
她捧着三盒饭走过来,连中午剩的那份也热好了,笑说,加餐。
我猜不出这是她表达歉意的方式,感谢的方式,还是仅仅一时兴起地找人搭伙。但我这人就是心软,面对面扒饭的偶一沉默里,我主动提起,明天要回家了。嘉宝甩下饭盒就走,再冲过来,手里捏着两罐百事。庆祝一下,她说。我勉强抿了一口。
明天想干嘛? 她问。
除了在家,还能干嘛?
我们都很清楚,外面的世界依然停摆,回到房间,人也只能继续充当一个停摆的零件。
我是指一切恢复正常后,嘉宝说。听起来对这件事充满了确信。
如果不是小陈说他倦了,想换一种生活,我大概会一直上班,中途不幸被裁员,就找家新的公司继续。上班让我在这里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吃得上饭,付得起房租,拿得出不回老家相亲的理由和底气。总之,如果不是小陈,我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停下来。去年冬天,小陈给我看了很多他想去的地方,我并未从中找到特别喜欢的,但和他一起去,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好。我们约定过完年辞职,办签证,学语言,把两份存款的总和花掉三分之二后,再决定要不要回来。回来干嘛?小陈打赌说,到时候我们一定会特别喜欢某个地方而选择留下来。而我想的是,在那个“到时候”里,我们也有可能走向无法调和的分歧。不过我还是按计划辞了,比他早三天,只是没想到,他走得比计划提早了更多。
我回道,跟你一样,找工作,上班。
嘉宝撇了撇嘴,继续吃菜。她吃很多的菜,很少的米饭,喝海量百事可乐,最后把我的也喝了。
当天晚上没有广场舞。饭后,室内喇叭开始循环播放一则通知,让所有人尽快收拾随身物品,有序离开。我早就收拾好了。走出来,草坪上停满了大巴,大巴和大巴之间的缝隙里则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直接跳过了收拾。一切简直像假的。恐慌在蔓延,盖过了从天而降的惊喜,大家来不及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相互推搡着寻找属于自己的大巴,仿佛稍晚一步,这个机会就不复存在了。春夏之交的热气在白天结束后迅速散开,晚上的风吹进领子里有点凉。不知怎么,我在这个混乱的时刻想起了看林忆莲演唱会的那个夜晚。体育馆新建于郊外,散场后,主办方安排了开往市区不同方向的接驳车。我死活挤不上去,小陈在身后慢悠悠地说,一路走回去也蛮好,还能边走边唱《为你我受冷风吹》。天,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刚落座,司机就急着点火,也许这一夜他还有很多趟要往返。那栋三层毛坯建筑在我身后渐渐变小,变暗。车驶入唯一的进出通道,路障被拆除,随后是空阔的马路,两边尚未封顶的楼盘,挂着“旺铺出租”的沿街店面,最后是高架,车流涌动,信号灯亮得刺眼——久违的音画接连袭来。
打开手机,早晨的采样结果始终停留在“检测中”。没有人告诉我,最后一次检测值是否达标。上方跳动的数字显示,还有三个小时,五月就要过去了。夏天来了,一切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也许因为开得太快,也许是车里太闷,回到家,刚摘下口罩我就吐了一地。吐完,一阵奇异的失落迅速浸入全身。在倒计时里,此刻的我大概也已到家了吧,但那和眼前完全是两幅情景。室内漫散着一股荒无人烟的涩味,一切都很陌生,叫我想不起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也说不出接下来该怎么过。很多事情压着我,又似乎都被抽空了,正如小陈曾误入的那种绝对安静却依然失眠的困境。我尝试收拾了一会,觉得浑身难受,索性把衣服鞋子统统扔掉,赤裸着坐在不开灯的客厅里。不冷,一点也不冷。哭不出,也不想笑,什么都不想。不知坐了多久,我拿起手机,第一次主动给嘉宝发消息。
到家了吗?
屏幕亮着,对话框里没有回答。
冬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隔出两天,嘉宝又来问我。我本能地选择了后者,对悲观的人而言,先坏再好属于占了便宜,先好再坏则是功亏一篑。
坏消息是,嘉宝发来一段视频解释道,我爬进脚手架测试了三次,分别在晚上十点、零点和两点,没听到任何与房间里类似的声音,一丁点也没有,是我们搞错了。
那么好消息就是,我立即回她,里面真的有猫?
哎呀,我忘了,此处新增一个坏消息,嘉宝说,游戏仍在继续。
看来这部外挂电梯纯属障眼法,既没有让我找到第四只猫,也没能使嘉宝意外发现那股神秘响动的源头。我有点失望。跟随她的后置镜头拨开草丛,右下角那一小撮白色确实不像猫毛,倒像烧纸后残余的灰烬,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了。灰烬的周围,那片松松散散的脚手架,我不知道嘉宝是从哪个空当钻进来的。站在底部朝上望,仿佛置身于一口狭窄的烟囱或水井之中,尽管能借着路灯一眼望到嘉宝常去的天台的边缘,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到达。
怎么还没造完?我问。
嘉宝说,这下好了,又得插播一个坏消息。几分钟后,她转来一份很长的聊天记录,横跨三天,楼群里正在商量追讨工程费的事,其中嵌套着大量更早以前的聊天记录。旧年征订,一月开挖,二月搭架,自三月中旬被迫停工,至今没有动静。大家反反复复确认过这条被扯得稀疏的时间线后,达成了一个共识,放弃幻想,不会再有谁来给这片工地擦屁股了。至于到底是工程队破产、携款逃跑还是物业甩手不管,群里众说纷纭。有人甚至提出了大胆的想法,要求底楼把事先收进的赔偿金拿出来,暂时补贴一下其他楼户。底楼当即跳脚,表示自己也只领到了头期偿款,加上门口这一摊破烂常年影响采光,扬尘又大,怎么算都是二十四户人家里顶顶吃亏的。
嘉宝补充道,最后哭惨的就是我妈,昨天为这桩事急得饭也吃不下,今天倒突然开心起来了。
我懂了,好消息是,你找到工作,你妈省了一桩心事。
嘉宝没有回我,此后几小时,她都没再出现。我想,确实是我多嘴了。只怪自己实在太想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知不觉就强加到了嘉宝身上。
原计划一个月内重新上班,实际情况却是,我在挑拣与被挑拣之间耗完了整个下半年。入夏后,行业看上去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但势头已去,回不到从前了。这样一来,除非自觉接受降薪,我恐怕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再拖下去,简历也会愈发尴尬。国庆前,小老板曾私下联系过我,说自己预备带上部门的客户资源出来单干,问我要不要入伙。我大概听懂了他这番雄言背后隐隐暴露出的失业焦虑,面对邀请,我毫不犹豫。可惜此事再无下文了,估计小老板已在这波裁员潮里稳住了脚跟——也总有人被一脚踹了下去。我联系过几拨旧同事,不少和我处于类似的状况,频繁地约人喝咖啡,被人约喝咖啡,久违的热络无非是想在这个不算大的圈子里彼此打听,牵线。不同的是,他们中绝大多数拿到了一笔可观的赔偿金,叫我心里不是滋味。其中有一位,长我两岁,上学时同属一个足球队,早年也和小陈有过业务往来。四处碰壁后,他决心回老家了,走之前特意与我告别。
那顿散伙饭,我们吃得实在不算尽兴,明知彼此都攒了一肚子怨言前来,却碍于太久没见而不知从何说起。许多话周旋了半天,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消散在火锅的热气里。无它可说时,对方岔开一嘴,向我询问小陈的近况。我说,快到布拉格了吧。照计划推算,这半年小陈已走过了越南,柬埔寨,泰国,缅甸,然后从土耳其转入东欧。我不过是在他提过的那堆陌生地名里随口报了一个,脑中就跳出了他背着包戴着墨镜的样子。对方感慨道,真好,真羡慕他。我点点头,终于感到彼此是同一类人,因为我们明白自己永远都不会这样做。
关于外面的世界,小陈一次也没在朋友圈分享过。最后一组更新还停留在今年春节,我确信自己没有被屏蔽。他只是不用了,不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生活了,包括我。这一路到底有怎样的风景和心情,我想象不出。我的想象总是止步于他从家到机场的那段路程,二十六公里,我在地图上查看了所有步行、骑行和打车的方案,反复猜测那天他中途切换了多少种交通工具,野狗有没有追,万象轮有没有坏,是否在桥洞里与人交换过食物,或在航站楼的落地窗下短暂留宿,又是如何通过重重关卡的。我隐约想起小陈提过一嘴,如果被问及出境的目的,就说去办离婚,还是,看病?没印象了。只记得那几天他最常说的是,受不了了。是受不了我,还是家里的空气?我安慰自己,任意两个人持续面对面都是要出问题的。嘉宝不也说过,答应上天台遛狗,无非是为了获得一个独处的机会。我和小陈,嘉宝和她妈,不过是刚巧被拉进了一个严格控制变量的实验里,实验结果通常由统计所得,而我和小陈这组,只能被归入无效数据。
嘉宝再次出现时,一口气带来了十多条消息。天色已黑,我又在家枯坐了一整天,期间浴霸又罢工一次,手机又摔过一回,一切同五天前的场景毫无差别,我却能清晰地辨认出它们之间的微弱变化,这些变化无不提醒着我,时间正在流走。
但嘉宝不同,她的思绪总是自带一条明确的筋骨,完全不需要依靠时间来串联或打散。她在想说话的时候上线,不想说话的时候离开,任何短暂的停顿或长久的中止都无法阻挡她在对话框中所保持的连贯性。
听着,好消息是——嘉宝将自己无缝嵌合进白天的话题里。我松了口气,仿佛自己也借由她的超能力挽回了几分虚度的光阴。
这次是一段发生在上午的聊天记录,由于包含大量语音,嘉宝只能先转成文字,再分批截图给我。半年来经由嘉宝不定期投送的各种脚本,我越发感到,身处对话之外观看陌生人的对话远比观影更有画面感。对于其中固定出现的几个昵称,我早已烂熟于心,他们常用的语气词,错别字,甚至对待突发事件的第一反应,我也总能猜出几分。不过这次的主角却是头回见。一个名叫“绿色心情”的邻居主动在群里表示,自己前夜也听到了101,也就是嘉宝说起过的那种声音。绿色心情的话很多很密,几点几分,怎么听到的,当时正在房间的哪个位置,做什么,又为何睡不着,描述起来反反复复,非常罗嗦。他一边说,嘉宝一边帮他记录,并试图总结出一些规律,比如,平均十分钟一轮,一次轻,一次响,交替出现。而绿色心情唯一会打的字就是,对,对。他和嘉宝旁若无人地在百人大群里相互交换着意见,怀疑目标从小区对面的废弃工地到附近的地铁线路,方方面面,顺带复盘了洗衣机和加装电梯被排除嫌疑的全过程。热烈的讨论最终被第三个声音粗暴终结,某个熟悉的昵称突然插播了一条团购冬酿酒的广告,群里开始自发接龙——嘉宝就截到这。她的下一条是,我在对面工地了。
和绿色心情一起?我问。
怎么可能,老头子早躺下了。
看了一眼屏幕,零点将至。嘉宝的行动和她的思绪一样,始终无视物理时间的存在。我突然感到好奇,在对话之外的半天里,嘉宝都做了些什么?和我一样发呆,吃饭,洗澡,修理浴霸,还是?然而那样的嘉宝,又似乎和我完全没有关系。我努力让自己回到彼此的对话当中,并尝试着像她那样作一些摆脱时间线的思考。我问道,真的有第四只猫?
嘉宝破例给了一次提示,脸盆里的草莓熊就不是熊了?
我大悟,点开照片,游戏继续。两天前的太阳还未落下,寒潮也没有来。风不大,天空微微泛黄,一楼,二楼,三楼……顶楼天台上晒着谁家的床单和被套,快吹凉了,吹得毫无形状了。旁边垂挂着的一排浴巾里,有一块色彩稍显跳脱,放大,再放大,我看到了Hello Kitty标志性的蝴蝶结发卡。那片明亮的红色就这样牢牢扒住我的视网膜,叫我相信,抬起头,窗外也将有一团红色。
春
屏幕亮了,嘉宝发来一则定位分享,程家桥路。
那时距我问她是否到家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坐在客厅,人造革沙发紧紧抵住背上的每一块皮肤,直到背脊发麻,沙发也随之消失了。我就这样悬浮在一片漆黑当中,等待嘉宝的消息将自己射落。
我来看海蒂娜了。屏幕又亮起来,后面跟着十几个哭泣的表情。
地点,人物,心情,在嘉宝随机抖落的拼图碎片里,我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只是强烈地感到她想说些什么,而自己也全身心准备着听她说些什么——所有未出口的话,我十分确信,对于我们将如何度过各自的这个夜晚至关重要。此后,嘉宝的消息每隔几分钟就多出一两条,有时很短,有时长,像一叠被慢慢撕碎的报纸,句子七零八落地掉了下来。我不声响,一一捡起。
——她就在里面,我知道她在墙的另一面。
这个点她应该睡了,海蒂娜一向睡得比我们早。
她一天中最精神的是早上四点到六点。趁着大部分人还没醒,她在屋子里发疯。
不知道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够吃吗,有人管吗?也挺好,我们受罪,她倒获得了一点清静。
本来我以为今年铁定没法和她过生日了。
谁能相信,吃晚饭的时候我都不敢想,就这么出来了。
可是海蒂娜什么时候出来?
晚上我没有坐回家的车,人很多,挤来挤去,我找不到自己要上的那辆。我们住的那栋楼,工人拆掉了铁丝网,不断从中撤出各种设备,垃圾,还有我们每个人的折叠床。停车场越来越空了。我有点慌,看到角落还停着一辆,索性把行李箱扔进去了。车里人很少,没多久都到站了。司机转头问,哪里?我说不出,他就近找了个路口将我放下。你看,就是这么神奇,走了几步我才明白,这是我最想来的地方啊。一定是海蒂娜叫我来的——
嘉宝的句子越来越长,也许是夜里起风了,街上变凉,她缩着手,改为发送语音。这以后,她的话变成一阵阵骤雨,极细,极密,叫人看不到一丁点缝隙。不过,这些雨下到我头上,却刚好填满了房间里的所有空白。
——应该是十岁那年吧,我第一次见到海蒂娜,她戴一顶纸做的寿星帽子,面前放着插满水果的定制蛋糕。在大人的带领下,很多小朋友围成一圈开始唱生日歌,唱得很响很响。海蒂娜没什么反应,走过来三口两口干完蛋糕,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又回屋了,好像这顿饭同平时毫无区别。有人解释说,海蒂娜要午睡了,下午三点是她最困的时候。没办法,她是亚特兰大来的小明星,有自己的美国时间要遵循。
我妈说,真巧啊,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走过去,翻了翻挂在她家门口的小册子,原来那是海蒂娜生日的第二天。我们同年同月,但她比我大了一天,所以,我们刚好属于两个星座。她金牛,我双子。
我看海蒂娜是很像金牛的,内向,慢热,心里总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喜欢的地方就那么几个,秋千,门背后,还有台阶靠左的最高点。每次去,我都能在三秒内找到她。
有一年她家里装修,秋千被拆了,海蒂娜躲进临时宿舍的假山背后,用手指挡住石头的缝隙,谁叫都不肯出来。我妈说,你看,和你发起脾气来一式一样的。
其实不一样。我这个人,碰到再难过的事情,睡一觉也就忘了。海蒂娜搬回新家,一次也没去秋千那里玩过,她就是记仇,而且能记很久很久。
我妈答应每年生日都带我去看海蒂娜。她几岁,我也几岁。如果搞个组合,我早就想好了,我们叫海宝组合。海发育得比宝早,没多久就像个大人了,还有自己的小家庭。做母亲后,她对吃的愈发提不起兴趣,我给她带过香蕉,面包,她都不要,对于过分热情的陌生人,她甚至怀有几分敌意。大部分时候,海蒂娜就在左边台阶的最高处抱膝坐着,躬着自己那副厚实的背脊,像一个背包客成功登顶后,静静欣赏山脚下的风景。也有几次,天热得早,她甩下孩子,绕着屋子来来回回地走,指尖朝下,一路划过粗糙的水泥地面,鼻孔里发出哼哧哼哧的粗重声响,大概在跟自己生闷气。
我妈说,你看,和你想不开的时候一式一样的。
我妈还说,人要知足,因为投胎做人完全是凭运气。她的意思是,运气稍微差一点,我就会变成海蒂娜,而海蒂娜只要运气再好一点点,也能变成我。
那时候,我反倒觉得是海蒂娜的运气更好。生日一过,期末考试就要来了,海蒂娜不考,你说开不开心。从小到大,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呆在那就有饭吃,有懒觉睡,还有保姆,医生和特意来看她的人。
现在我懂她了。是我不配和她一起过生日——
嘉宝停下来,疯狂地点击哭泣的表情,几百个小黄脸垂着双行泪,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十五岁以前,我妈总会给我们拍生日合影,海蒂娜最讨厌镜头,几乎每张都是我站在前面笑,她侧着身子在后面坐着,一团巨大的、模糊的黑色。拍照,乞食,微笑着握手,这些动作其他灵长类早就学会了,海蒂娜绝不这样做。她很清楚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清楚自己正在长大,变老,也清楚自己早晚会死。海蒂娜什么都清楚,什么都做不了。
上个月在家里,我和海蒂娜的生日一天天近了,我没法想她,又无法不去想她。我们认识十年了,如果没有突然间成为她,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认真考虑她的事。比如,海蒂娜的十岁约等于我的二十岁。换作现在的我,对于那样幼稚的庆生会又有什么期待呢。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只能在成为她之后才明白。
老实说,成为她真的太辛苦了,仅仅两个月我就受不了了,海蒂娜呢,她有天台吗,想尖叫吗,她平躺在水泥地上偷偷抹过眼泪吗?无聊到跟随远处楼顶的钟声数数的时候,她会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将在这个有秋千和假山的地方住一辈子吗?她怕了吗?为了不害怕,她想过死吗——
嘉宝的声音颤抖起来,每个字都被失控的唇齿挤到变形。我想象她蹲在墙角,地铁口或是动物园附近的某条马路上,一边哭,一边对着手机拼命喊叫。嘉宝哭的时候,好像把我丢失的那份也一并带走了。我把手机搁在地上,于是茶几,饭桌,沙发,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填满了我们的眼泪。
——我不会再找海蒂娜了,海蒂娜从不希望谁去找她。
回到家的第一个夜晚,我正是在这些句子中度过的。屏幕亮起,客厅里的事物随之微微发亮,屏幕暗灭,客厅重返一片漆黑。我就这样坐在亮与暗之间,任由嘉宝以自由的频率切换这一切。她出现,消失,出现,我看着,听着,一句也没回复。在某个等待的空当里,我曾尝试输入几行字。小陈把那只受伤的黑猫捡回家后,我们悉心照顾。黑猫喜欢白天在床底睡觉,夜里跑出去玩。回来,浑身脏透。某天起,黑猫不再回来了。小陈说,不用找,走了,就说明它全好了。我们依然开着窗,床底放着碗。写完,我把这些话删了,继续等待嘉宝的消息。直到天又亮起,客厅里的事物显示出各自本来的色泽。我起身,看到窗外的人骑着电瓶车,推着购物车出门了。他们并排走在一起,说话,遛狗,扔垃圾,一切变得和过去某条时间线上的情景毫无两样,而我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其中的微弱差别。早上六点,是海蒂娜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她在屋子里暴跳如雷,锤墙,摔东西,绕着假山反复跑圈。她那长而有力的手臂在空气中狠狠地甩动,与想象中的天敌或同类殊死缠斗,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相信自己可以离开原地。
我蹲下来,垂落双臂,手指甲重重地划过地板,引发窒息的刺痛。海蒂娜就在地板的另一侧,我就在海蒂娜的屋子里。很高兴认识你,海蒂娜。
冬
嘉宝说自己好像被声音绑架了。
她举了个例子,一个人坐在飞机上,机身不停摇晃、颠簸,耳边持续剧烈的轰鸣。那人很累,很困,只求原地静止几秒让自己速速入眠,可她是这样完完全全地被飞机裹挟着,飞机不停,人就一刻也无法宁神。
我懂嘉宝的意思,一旦觉察到那股神秘的响动,就再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了。更糟糕的是,它只会越来越明显,直到占据整个听觉世界。
到了晚上,那声音就会准时找上我,嘉宝说。它们出现在楼道,车库,垃圾房,出现在她睡前的绵羊和走动的秒针里,偶尔也出现在梦里。它们时不时混进冰箱的杂音,空调的对流,还有狗的喘息里,或是牢牢附着在她的呼吸、心跳甚至每个无意识的吞咽动作上,相似的轻重,相似的节拍。识出这些让她浑身止不住地发痒,下一秒又在断裂的间隙内生出一丝失去依靠的焦虑。
我恨死它了。从前嘉宝有多想向人证明这声音的存在,现在就多想让这声音从耳边消失。
她开始研究轨道交通。自从排除掉对面工地的嫌疑,嘉宝的目标只剩最后一个,也是最难以求证的那一个。一张由将近二十条曲线交错构成的平面图表,它所对应的真实构造到底是什么样的?我脑中出现了蚁穴的形态,在被彻底掘毁之前,没有人能做到一览全貌。嘉宝则说,这叫盲人摸象。因为寻找地下的肌理就像是在认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而且,只能靠想象。我能感受到她对这件事所溢出的全新的兴奋,正在无意间包裹住已有的痛苦。
我家就在这,嘉宝发来一张简易线路图。
她选取一条绿色曲线的首端打了个勾,并在某两站之间的空白处加了一个红点。嘉宝的意思是,小区方圆几公里内并没有设立任何地铁口,但根据这条线路的走向,列车极有可能每天都沉沉地在她家正下方几百米处反复经过。
问题是,她补充道,这条线在我小学时就开通了,从没觉出有什么异样。
别人呢?我问。
嘉宝拟了一张线上问卷发到各个居民群。主动填表的并不多,统计下来,除了绿色心情,另有三人表示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毫无意外,都在最近几周内。嘉宝分头找他们比对了具体印象,试图模拟出共同的规律,五到十分钟一轮,前次轻而长,后次沉而快,循环交替,贯穿整夜。她把这些参数发回到各个群聊,一夜之间,又多出三人表示,认真听似乎可以听到,区间被进一步精确为晚十点到早五点。这与地铁的特征的确愈发接近,只是持续时间刚好在正常的运行范围之外。而余下的人,尽管没亲耳听到,也纷纷选择了相信并开始抱怨地段太差,盼了十几年盼不到出门的福利,倒先等来了噪音。火气最大的要算绿色心情,他称自己的睡眠已受到严重干扰,连血压都跟着升高了。直到一位叫Eric的邻居,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昵称,晒出了自己当天写给市民信箱的投诉函。回执上说,会尽快联络交通部门核查清楚。至此,群内讨论搁置。
反馈结果在一周内出来了。嘉宝把截图转给我,没有多加一句解释。该线路无异常。最好的证据是,小区里没有谁在白天听到过类似的杂音。这一点,嘉宝本就知道。我能觉出她的沮丧。令人困惑的声音仍然存在,怀疑对象却再次轰然倒塌。眼下,她手里没有任何一条可以继续的线索了。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嘉宝问。她把每一步都抄送给我,无非想多一重局外人的目光寻找漏洞,然而我实在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更要命的是,我从未真正听到过那种声音。嘉宝,群聊,声音,一切仅仅作为占用内存的数据而显现,这让我觉得安全,又有些愧疚。入夜,我躺下来,想象自己枕头底下也有两条和嘉宝房间里类似的铁轨,几节看不见的车厢沿着它们来回奔跑。唰,唰,每一次折返都在坚持什么?我闭上眼,仔细听了一会,觉得列车很空,很轻,明明下一秒就要飞起来了,又始终被什么紧紧吸附着,无法脱离。嘉宝和几个陌生人零星坐在其中,耳旁呼啸,听不见到站的提示音。
出于安慰,我只好说,你要不要先躲一躲?
为了从自己身上剥离掉这层声音,嘉宝找了一份临时夜班。十点到附近的卖场仓库帮忙理货,通常三四点就结束了,回家之前,她总要先去一趟对面工地。于是,我收到的角度固定的照片不再是傍晚的天台,而是早晨的大湖,我们的找猫游戏也随之更换了场景。在晨雾和瓦砾的混合迷障下,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嘉宝告诉我,其实她自己也不确定那些模糊的色块究竟是猫,还是别的。我明白,她只是想在这呆着,直到五点过去。
嘉宝口中的大湖,从照片来看,类似于地基堪错后留下的一个深坑。也许是地下水渗溢,也许是下雨,总之,这片水塘所积累的深度已让它一时半会难以消失。嘉宝第一次见到是在夜里,她兴奋地告诉我,月亮就静静地落在大湖中央,后来照片证明,那只是一盏高射灯留下的投影。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嘉宝对大湖的迷恋。她站在岸边,聆听野风刮到每一种施工机械身上所触发的响动,高低交错,质感不一。这些混响并未让她害怕,相反,她说自己好想爬上去摸摸每一种机械,就像摸摸每一个动物一样。可她发誓,再也不会去动物园了。我没从听过嘉宝所形容的这些声音,只是模糊地看到一排耸立在大湖后方的庞然大物,和天台尽头的烂尾楼一样,高大,又脆弱。天气好时,嘉宝会一直坐到太阳升起,整片湖面泛起微烫的红色。嘉宝拍给我,你看,这次是真的。等我醒来,太阳已经高过窗台。不过在我们的对话框里,时间从未断开。
嘉宝入睡,意味着我将出门。新公司在较远的园区,为方便通勤,我搬了家。新家附近也有一条开挖不久的地铁线路。礼尚往来,每次经过,我总会拍给嘉宝看。斑马线上人头密集,后方是被铁皮围栏隔开的施工现场,战壕一天比一天深长。
有一天嘉宝回复我三个字,宝矿力。
我问,什么?
嘉宝说自己刚从地铁爱好者那里得知,每条线路开通后都会被赋予一个昵称,通常以颜色和食物为灵感,比如红黄相间的叫番茄炒蛋,橙色的叫芬达,她把我拍的照片放大后发现,未来这条线路将以蓝白色为主要标记,就抢先给它取了名字。原来她还没放弃寻找地下声音的源头。我问嘉宝,经过你家的那条叫什么?
绿色的细细一条,你说叫什么?
我脑中一片空白。
嘉宝说,芥末酱。
我不喜欢芥末的气味,小陈喜欢,家里那一管向来是为他准备的。搬家时我没有扔,从旧冰箱转移到新冰箱,它的位置不变,始终处于海鲜酱油和辣酱油之间。吃炸猪排,小陈最喜欢取这三样混合蘸用。我告诉自己,不是的,不是的,保质期一到就会扔的。
我看到小陈的近照了。一位共同好友无意间在海外社交软件刷到了小陈,顺手转给我。小陈每到一处都会分享当地的植物和鸟类,最后放一张与陌生人的合影。这些习惯,我们一起旅游时他就有了。不同的是,小陈晒黑了,还练得更壮了。照片里总是好天气,他总是笑。皮肤一黑,他笑起来,牙齿也显得更白更亮,看上去毫无心事的样子。以前小陈下班回来,总爱跟我提公司新招的海归,说谁谁生了一张没受过欺负的脸,现在,他自己也是这样的脸了。我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更像小陈的长辈,沉稳,又松懈,习惯了以最小的幅度伸缩嘴角,习惯躲在手机后面与所有人展开对话——这让我觉得安全,安全总是第一位的。真快,小陈绕北半球一圈,又一个冬天过去了,等这波感冒过去,万物都会走出冬天的阴影,变成全新的样子。嘉宝则坚持认为,是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我们的联系不能说在减少,只是我忙起来,就没心思一一答复了。脱离对话框,我不知道嘉宝在做什么,也有点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大约一个月后,嘉宝转来一张截图。Eric在居民群里说,那声音好像消失了。我问她,你呢?嘉宝发来一个点头的表情。我明白这种失落,被不告而别的失落。嘉宝说不出这种变化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但就像突然听到那样,一旦听不到这声音,就再也无法捕捉到了。
也好,我说,夜班可以辞了。我的意思是,该有个正经工作了。
嘉宝听得懂。她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选。我毫不犹豫。
坏消息是,年底的面试都没戏,春节又早,所以我打算——嘉宝等不及把好消息也脱出口了,她发来一张去云南的廉价机票,明天就走。
非得现在去?我提醒她,外面正凶。
管它呢,先补上今年没完成的毕业旅行,别的来年再说。
这还能补?
谁规定不能?
我没回答,或许自己也来得及辞了工作,半途加入小陈的计划之旅。他一定会随时欢迎我,以一种全新的兼具友好与距离的姿态。但我恐怕不会这样做了。
嘉宝说,啊,我知道了!!!她突如其来的激动叫我感到一丝久违的亲近。
知道什么?
我们被困的时候,他也被困住了,一定是这样。
谁?我问。
嘉宝没有理我,继续说,所以他要把落下的步数统统补上,你明白吗?现在他不眠不休,总算补齐了。
我想象着车轮压过两条钢轨的缝隙,发出不太规则的深沉的共振。唰,唰,他以一种近乎不讲理的决心,把被没收的时间一一捡了回来。
写于2023.1
发表于《小说界》20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