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585）：突生变故

我们现在来总结一下赵良嗣此次出使金国的成绩：首先、宋金盟友关系正式确立。其次、两国达成共同伐辽的共识且明确了双方的攻击范围：除了燕京路的各个州郡以及辽国西京下辖的蔚、应、朔三州之外，其余辽国土地金军可以随意攻取。再者、宋朝将会通过此次结盟重得燕云十六州，山前各州由宋朝自行攻取，山后之地则在战后从金国手中接收，宋朝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将此前送给辽国的五十万岁币转赠给辽国。又者，战事结束后，两国于边境开设榷场以通商贸财货。

以上这些就是主体内容，细枝问题当然还有，这里面最为重要也是双方尚有争议的就是平、营两州的归属问题。这两州虽然阿骨打之前许诺会给，但在群臣的事后建言下，阿骨打在这方面似乎已经转变了态度。但是，请各位特别注意，赵良嗣这次出使的最重大的失误并不在于此，而是他没有让上述的这些内容以具体的细则写入到金国呈交给宋朝的国书中，而且双方也没有像宋辽澶渊之盟那样将盟约的内容进行文字化确立，而是仅仅在口头上进行了确认。赵良嗣曾经当着阿骨打的面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们虽然没有正式签订盟书，也没有赌咒发誓，但天地神灵俱在于此，日月星辰可鉴！”

赵良嗣这样说以及这样做其实也是无可厚非，他虽然是赵佶的全权代表且拥有临机决断之权，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使臣，最终的决定权其实还是在赵佶的手里，所以一切都得等到他回去面奏之后才能正式成文。但是，赵良嗣完全可以要求金国方面同意双方草签一份盟书，这样一来在某些重要议题上金国想反悔就没有任何的托辞和借口。然而，谁都不会想到的是，不久之后导致宋金两国争执不休的问题并不是什么平营两州的归属问题，也不是双方边界的具体划分，而是一个早就被阿骨打本人反复声明的承诺，那就是关于西京大同府下辖各州的归属问题。

阿骨打不止一次地向赵良嗣表明金国无意占据以西京为首的山后九州之地，而且会在擒获耶律延禧之后退出西京地界转而将土地和城池交割给宋朝。此外，为表他对宋朝的友谊和善意，他还愿意平州和营州也交给宋朝。也就是说，宋朝将会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燕云十六州，另外金国还附送另外两座州城。但是，这些只是口头承诺，这些话甚至都没有写进此次金国呈交给宋朝的国书里，赵良嗣所带回的国书仅仅只是写明了金国承认宋朝对燕京路各州的合法占领权，而且这些地方还得宋朝亲自去取，至于西京所属各州的归属问题在这份国书里却是只字未提。

不得不说，赵良嗣这个非专业的外交官在这方面确实犯下了大错，而宋金之间的最大隐患也就此滋生。

公元1120年9月，在历时七个月的出使后，赵良嗣带着金国的国书回到了开封。

对于赵良嗣此次出访的成果，赵佶显得是大喜过望，尤其是他在那份御笔中所犯下的那个地理概念性错误竟然被赵良嗣完美地逆转了过来，这岂能不让他手舞足蹈？宋朝自太祖皇帝以来历代君主所心心念念的燕云十六州眼看就要唾手可得，这份功绩足以让赵佶今后名垂万世，再加上宋朝在他的手里彻底解决了吐蕃的问题并通过不断的武力施压让西夏被迫向宋朝表示臣服，如此一来赵佶的军功可谓是直逼开国的太祖皇帝，宋朝的疆域也将在他的手里达到空前的极盛水平。诚然，宋朝需要继续向北方的邻国缴纳五十万岁币，可这点钱在大片国土面前算得了什么？在功盖前代的功业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兴奋之余，赵佶召集所有大臣以及相关官员一道审议金国送来的国书并商议两国的盟书究竟应该怎么写。在这些长于文字游戏和逻辑思辨能力的专业政治家和外交家面前，宋朝的这帮专家们很快就发现赵良嗣此次出使存在着诸多的隐患和漏洞（顺便交代一句，这时候的蔡京已经在三个月前被勒令再次致仕，朝臣里面此时的男一号是太宰余深，但他也将在两个月后下课，王黼则将取而代之）。

在经过众人的一番集思广益之后，宋朝更进一步地明确了宋金双方的合作细则和战时的行为准则，而且这里面的某些条件完全可以说是站在了一个强者的角度在对金国进行喊话。主要内容如下：

一、宋朝所声索的所谓祖宗故地即“燕京所统州城”并不止是燕京路所辖各州，而是包括西京所辖各州。

二、所谓夹攻应是金国攻西京宋朝攻燕京，倘若金国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按约攻打西京，那么便视为金国违约，宋朝在必要的情况下将挥师西进直取西京。

三、金军在拿下西京后不可妄动，更不能在东线越过居庸关、古北口、松亭关和榆关一线。

四、宋军在攻下燕京之后将挥师西进从金国手中接收西京及其所属州县。

四、宋朝每年转赠给金国的五十万两岁币将按期奉上。

五、两国战后于榆关东侧置榷场通商。

以上五条对李良嗣当初在与完颜宗翰会谈时的盟约内容进行了重新确认和补充，尤其是以文字的形式明确了宋朝对整个燕云十六州的主权声索。此外，这里面不但对金军的军事行动进行了约束，而且还以强者的姿态暗示金国切不可在战场拖盟友后腿。当然，最重要的是，宋朝通过这份盟约草案直接把夺取西京的任务交给了金国，而宋朝到时候只负责扮演一个收桃子的角色。为此，宋朝甚至不惜以嘲讽的口吻告诫金国：如果某些事你们办不到，我们到时候将会被迫代劳。

这话是不是很眼熟？阿骨打也曾这样告诫过赵良嗣：不如约，则难依已许之约

综合而言，北边的女真人看似老实忠厚实则阴险狡诈，南边的宋朝人看似斯文儒雅实则笑里藏刀。总之，两边谁都不是善茬儿。当然，最后被人看笑话的还是宋朝。金国后来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了辽国的西京，但宋朝使出吃奶的劲儿不但没能夺取幽州反而被已经黄土埋到脖子上的辽国人给打得屁滚尿流。不过，此时的宋朝断然不会想到金军的战斗力会有那么恐怖，金国也打死不会想到宋军的战力竟是那般让人贻笑大方。

还是在这个九月，宋朝将拟好的盟约草案以国书的形式交由新一批的使者团转呈给金国，此次担任宋朝方面正使的人则是已经升任文州团练使的马政，他的儿子马扩这次也一同随行。

一个月后，宋使抵达金国御营所在的拉林河畔，可当马政将宋朝枢密院负责拟写的国书交给完颜阿骨打时，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上至阿骨打本人下至在场的金国王公大臣皆众口一词地否认曾经许诺要将辽国西京及其所属之地交还给宋朝，金国坚持认为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许诺将燕京所属各州交于宋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只要我们细想一下也就很好理解，我们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一个月在阿骨打的御帐里都发生了什么。女真人或许不知道燕云十六州对辽国和宋朝的重要性，可辽国人却是太懂了，如今已经换了主子的这些辽国投降分子即便不为新主子考虑社稷安危问题，但他们至少也要为自己的安危谋个生计。哪天如果宋朝一不小心把金国给灭了，那他们岂不是又要当一回亡国奴？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像往常一百多年那样帮助金国继续把宋朝压在身下让其不敢轻举妄动呢？如此，燕云十六州这块战略要地说什么也不能轻易地就这么拱手相让，即便是要做出妥协也不能让宋朝独自占据这一战略要地。

阿骨打当然不是傻子，当他自己明白燕云地区的重要性后自然会为自己的一时嘴上痛快而懊悔不已，可幸运的是他之前对赵良嗣所做出的那些承诺都只是张嘴而过。这叫什么？空口无凭！

阿骨打不但否认自己曾经许诺给宋朝西京之地，而且也拒绝承认自己还将平州和营州也交付给宋朝，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让马政一时间无言以对，马政的儿子马扩虽然上次陪同赵良嗣一同出使，但他是否亲临谈判现场却是不得而知。再者说，即便马扩当时也在场，即便赵良嗣这次也来了，可只要阿骨打坚称自己没有许诺西京给宋朝，谁又能拿他怎么样？还是那句话，空口无凭！

历史在这里就为我们留下了诸多的疑问：赵良嗣在与金国进行谈判的时候到底真相如何？阿骨打究竟有没有许诺西京之地？关于平、营两州的归属问题双方当时到底有没有达成共识？到底是赵良嗣为了美化自己的功绩而谎报成果还是阿骨打临时变卦不守承诺？

这些疑问别说是现在，就连在当时也没有人能够弄个明白，毕竟那时候没有什么录音设备，双方也没有对这些事宜进行过书面文字上的记录。不过，在赵良嗣后来撰写的个人回忆录《奉使总录》里，他详细地记录了自己与完颜阿骨打以及完颜宗翰的谈话内容，也就是说他坚称自己并没有撒谎，这一切都是金国方面临时变卦所致。至于我个人，我倾向于相信赵良嗣的说辞，毕竟在这种事情上他如果胆敢胡编必会承受其无法承载的后果，除非他是宋朝版的超级外交大忽悠沈惟敬。再者，赵良嗣在两年后还将再次出使金国并质问金国为何会在西京归属的问题上毁约，但阿骨打最初却始终不肯与其相见而是只命使者进行传话，其中玄机如此可见一斑。赵良嗣如果真的撒谎又岂敢当场对金国上下进行质问？

抛开这些疑问不谈，我们现在要说的是马政所面临的困境。金国在否认曾许诺要将西京之地转给宋朝后，马政顿时无言以对，毕竟他现在也没法远程召唤赵良嗣前来对质，况且在这种局面下即便赵良嗣来了也未必有用。更让马政尴尬的是，阿骨打及其在场的金国权贵们还对宋朝在国书里所提出的“无理要求”以及所透露出来傲慢无礼表现得极其愤怒。

在金国方面看来，宋朝简直就是在得寸进尺，而且根本就毫无合作的诚意。照这次的宋朝国书内容来看，难道说金国不攻打西京，那宋朝也就不会北上攻打幽州了？这是不是说宋朝就想等着金军拿下燕云十六州，然后再以每年五十万的劳务费向金国买下燕云十六州呢？到头来金国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可宋朝却在一旁看戏，最后土地和人口及其财物都统统成了宋朝的战利品，这难道不是把女真人当成苦力来对待了吗？这能是盟友能干出来的事吗？

在马政等人退出阿骨打的御帐后，内心仍然对宋朝送来的国书愤懑不平的阿骨打对帐内的臣僚们一顿暴风吐槽：“辽国之所以强盛了两百多年而不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占据了燕京之地且得到了此地众多汉人的支持。如果我们把此地还给宋朝，那么我们将来又如何制衡宋朝呢？反而是宋朝占据这里可以对我们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这无疑是会导致我们将来很有可能坐受其弊。反之，如果是我们占了这块地方，那我们对宋朝自然是想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倘若哪天宋朝开罪于我们，我们一旦挥军南下，他们拿什么阻挡我们？到时候我们顺道把宋朝也一口吃下去也未尝不可！朕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宋朝为什么会远涉大海前来结好我们，他们不就是害怕我们一旦灭了辽国会对他们动兵吗？”

阿骨打这番霸气发言赢得了在场的一片叫好声，有人甚至跳出来建议直接断了和宋朝的往来，金国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覆灭整个辽国，如此一来整个燕云十六州都是金国的土地，宋朝人就只能继续被人骑在头上任人欺侮。在众人的一片附和声中，唯独完颜宗翰颇为忧虑地说道：“南朝四面被边，若无兵力，安能立国百年？我们不可如此轻易和草率地就跟宋朝绝好，此事还望陛下深思！”

在自己的一众子侄当中完颜阿骨打最为器重的就是他这个大侄子，完颜宗翰的这番劝止让阿骨打不得不谨慎对待，于是他决定先试探一下宋朝人的武力，马政的儿子马扩由此迎来了为国一展身手甚至是为整个大宋正名的机会。

数日之后，阿骨打邀请马扩随同金国一众宗室成员一同野外出猎。阿骨打之所以选择让马扩随行其原因就在于马扩是宋朝的武举出身，阿骨打正是想借此机会看看宋朝的武人究竟本事几何。当然，在古代的时候帝王出猎其行军布阵丝毫不亚于一场中等程度的战役，金国显然也会借机向宋朝的使者展示他们现在已经独步于天下的军力，当年宋朝使者出使辽国的时候就没少体验过这种来自于猎场上的强烈压迫感。

这天的围猎完颜宗翰与马扩策马并辔而行，完颜宗翰装作很是随意地问了一句：“听说你们宋朝人个个都会写诗作文但却荒于武艺，这是真的吗？”

马扩答道：“我们国家虽然在官职上有文武之分，但文官通晓兵机武将兼深文墨者大有人在。”

宗翰再又莞尔一笑，说道：“但我听说你们那边教人兵书者未必会骑马射弓，不知然否？”

面对宗翰接连的有意试探，马扩顿时多少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回道：“我当年虽是以武举入仕，但却是因为我的策论而金榜题名，至于弓马箭术不过是添的一个彩头而已。”

宗翰听罢随即取下自己的佩弓扔给马扩，说道：“既然你们宋朝人都文武双全，那你现在就射一个给我看看！”

要知道完颜宗翰可是金国数得上的猛将，他自己的随身佩弓自然是一般人绝难拉开的一副强弓，但对马扩来说，完颜宗翰的这个要求不过就是小菜一碟，他即刻策马出奔并在高速行进当中在马背上开工引射。当然，考虑到阿骨打的安全因素，马扩作为一个宋朝人并未佩戴箭矢，他只是拉开这张弓做出一副引射的动作，但即使如此这个看似文弱的宋朝人在马背上的这一系列动作还是把完颜宗翰给看傻了——看来这宋朝人果然都是文武双全啊！

这天夜里，被完颜宗翰一通神吹给整得很是好奇的阿骨打将马扩召入帐中对他说道：“听闻你这个白面小生也能会马弯弓，明日为朕展示一下你的射术如何？”

马扩一顿自谦之后表示自己愿为大金皇帝陛下小试身手。次日一早，阿骨打随手将一张虎皮扔在已是数存之厚的积雪上，然后特意让人给马扩递上一张以皮革为弦的硬弓。

“看见那块雪堆了没？来，给朕射它！”

马扩也没二话，他熟练地张弓搭箭，随着一声呼啸而过，这一箭直接将远处雪堆的顶尖给射得雪花四溅！

阿骨打瞬间一脸的震惊，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然后对马扩笑道：“射得好啊！不知你们宋朝的弓箭手是不是都如你这般善射？”

马扩当即张嘴就来，他瞅了瞅手里的这副金国人眼中所谓的强弓，然后不屑地说道：“这手里张弓还是有些不够力道，我都还没怎么使力就开了它。不过，在我们大宋比我能射的人大有人在，上至我朝皇宫里的那些御前侍卫，下至驻守各地的军士、乡里的保甲、民间的练武之人以及驻守边塞的弓箭手和乡勇都在武艺上胜我一筹，我这点本事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够瞧。”

阿骨打当场沉默良久。照马扩这般说来，让阿骨打引以为豪的女真勇士在宋朝人面前简直就是一群可以随意射杀的弱鸡。要知道宋朝可是幅员万里人口千万的超级大国，要是马扩说的都是真的，那金国若是主动招惹宋朝岂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不过，阿骨打也不是被吓大的，他决定再试一试马扩的本事。

这天的狩猎正式开始后，阿骨打下令给马扩备齐一套弓箭装具，然后让马扩与自己随行并对身边的人说道：“待会儿有猎物出现谁都不许妄动，需由宋使先射！”

行出两里后，一只黄獐突然从林子里窜了出来，马扩不等阿骨打发话便纵马而出。在高速奔驰的过程中，马扩一箭射出将这只黄獐当场毙命，在场的人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阿骨打本人也是对马扩的射术赞叹不已。

当晚，完颜宗翰再次找到马扩并对其转达了阿骨打对他的赞誉，第二天阿骨打再又命人给马扩送来了貂裘、锦袍、犀带等赏赐之物，而且阿骨打还给马扩赐了一个”也立麻“的称号。所谓也立麻，在女真人的语言里意即射术精湛之人。一点也不夸张地说，马扩的这一箭可谓是将阿骨打对宋朝的轻视射得荡然无存，也暂时地将金国对宋朝的狼子野心给射得粉碎，这让阿骨打不得不对宋朝的军事实力进行重新评估。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金国上下对宋朝使者的态度明显转变，金国的宗室成员更是轮番宴请马政父子。在此期间，阿骨打会同金国诸位重臣也重新评估了金国和宋朝之间的关系走向，他们最终还是决定要与宋朝盟好。

这年十一月，马政父子带着金国的国书启程回京，他们虽然没有为宋朝争得西京之地，但马扩的神勇表现无疑为宋朝赢得了金国的尊重，要不然宋金之间的关系恐怕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宣告破裂。

来看看金国在国书里主要都说了什么：前日赵良嗣等回，许燕京东路州镇，已载国书，若不夹攻，应难如约。今若更欲西京，请便计度收取，若难果意，冀为报示。

一言蔽之：燕京所属州地可以给宋朝，但你们必须亲自去拿，至于西京下辖之地，你们如果想要就必须得另有表示，我们等着你们给出报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