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我的家乡(6)
在九月叔家的院子的东侧,离北屋还有段距离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房子只有两间,门前有个水井,这就是来福大爷一家四口住的地方。
来福大爷是九月叔同母异父的哥哥,小奶奶是怀着来福大爷来到我们村的,来福这个名字起的真好,就像富贵一样,寄托着父母殷殷的期望,但现实往往与愿望背道而驰,富贵不“富贵”,来福不来“福”,甚至,连普通人的日子都可望而不可及。
来福大爷长得一幅温顺,驯良,忠厚老实样,他的身高体形像极了小奶奶,瘦高,嘴有点方,嘴唇上翘,眉眼耷拉着,沉默,很少去人扎堆的地方,去了也不会主动说话,是村庄里被遗忘的大多数,,是最没有话语权的底层的底层,当年日本人如果来村里找八路,第一个排除的就会是他。
但人过于老实了也不行,找媳妇就成了问题,我们村是个大村,几千口子人,大部分年轻人的婚姻都在本村解决,来福大爷不行,本就是外来户,在村里没有根基,人又有些憨,一个村知根知底的,谁会愿意把闺女嫁给他哪。
外村的也不好找,父亲曾陪他去北乡相过一次亲,对方个很矮,长得也一般,还邋里邋遢,就这个也没看好来福大爷。
后来,就有了来福大娘,来福大娘是宁埠的,宁埠也是个大村,还是乡政府所在地,按说,出生在这样地方的人都有点地域优越感,不会主动下嫁给外村的,何况还是来福大爷这样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但来福大娘是二婚,头茬据说经常家暴,她实在挨不过,看来福大爷老实,便同意了这门婚事,从而由一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
来福大娘叫什么,我不知道,自打记事起,就听人们叫她“来福家的”,“国子他娘”,或者“红宝子他娘”,后来,就叫她“疯汉”,她的形象是鲜活的,但她的名字始终是变化的,模糊的。
来福大娘嫁到我们村时,和小奶奶一样,有了身孕,生下来是个男孩,取名国子,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红宝子。
来福大娘脸阔,脖子粗,身体壮硕,说话高声大嗓,快人快语,办事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有着男人一般的豪爽,如果将她和来福大爷性别换过来,那将是佳配。
我小时候喜欢看《水浒传》,反复看过几遍,里面的女人都不是正常的女人,要么水性杨花如潘金莲,要么杀人如麻如孙二娘,看到母大虫顾大嫂时,我心目中有一个清晰的形象,那就是来福大娘。
来福大娘挺喜欢我,记得一两岁的时候,一帮女人在我家门前聚集聊天,来福大娘会亲热的把我抱起来,高高抛起又轻轻接住,逗得我咯咯直笑,妈妈在一旁很是担心,又不好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小奶奶厉害,板起脸来,对她好一顿训斥,说她,哪有这么逗孩子的,万一接不住,摔着了怎么办?来福大娘讪讪的,嗫喏着,小声为自己辩解着,但从那后,再没这么抛过我。
来福大娘和妈年龄相仿,两个人关系很好,我们家孩子多,父亲又在外当兵,有些活忙不过来,来福大娘便来帮忙,她干活从来不惜力气,家里做了好吃的,也会端一碗送过来,妈手巧,家里有缝纫机,也会帮她做些大人小孩穿的衣服。
但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却在某一年的冬天,突然疯了,疯了的原因谁也不清楚,有人事后分析,说可能是九月婶子嫁过来后,一块过日子,小奶奶有点偏向她,也或者是,九月叔和九月婶子都是吃公家饭的,日子过得比他们富裕,她心理受了刺激。
但疯了的事实却是明摆着的,具体表现是大冬天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她却浑身燥热,脸色赤红,身体里如同装了座风火炉,会将头深深浸入冰冷的水中,而且,一向对小奶奶很尊敬,大气不敢喘的她,这会却破口大骂,将小奶奶怀着孩子嫁过来的历史,一遍遍大声渲染给众人,平时粗衣恶食,很节俭的她,这会却像中了大奖的金主,有万贯家财的地主,会将家里有限的细粮换了面条,一个人一顿能将一斤干面条吃下,会不分昼夜的在村外游走,嘴里絮絮叨叨,眼神涣散,衣服凌乱不堪。
但你要说她真疯吧,她也有节制,她从来不骂别人,像和她关系好的妈妈,作为妯娌的九月婶子,她从来不提,她只是和小奶奶过不去,她一遍遍有意提那些小奶奶想忘掉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最疼爱她的也是小奶奶,她发作时,陪伴她的是她,踮着小脚,一遍遍把她从荒郊野外找回来的,也是她,给她穿衣,给她做饭,哄她睡觉的,也是她。
而且,她还特怕九月叔,当九月叔回家休假那几天,她就老实了,一声不吭,也不到处跑了,她变得像正常人一样。
还有季节性,每当秋天粮食入户,农闲季节到来后,她便开始发疯,等把家里的粮食都挥霍得差不多了,她又奇迹般的好了。而一旦她恢复正常,她会比往日加倍的对别人好,对自己发作时的情形,她一片茫然,意识混沌如天地之初,听说了自己的作为后,又羞愧得不想见人,她是一个外表粗放,但内心细腻,自尊心很强的人。
79年,我随军去了胶东,此后,从老家来人的口信中,多多少少了解一下她的情况,知道她每年都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
最后一次见她是85年,那年我回家过年,那次她的精神状态特别好,可能是改革开放了,土地到户了,粮食连年丰收,我问她,家里现在怎么样?她心气很高的说,比以前好多了,在农村里好好干,也不比城市差多少。
后来便再没见到她,几年后,便听说了她去世的消息,那时她还不到五十岁,又多少年过去,听说红宝子也疯了。
精神病是遗传的,来福大娘的病遗传于谁,我不清楚,但红宝子的病很可能是遗传于她。
红宝子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说朋友还不准确,应该说是跟班,我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就连我吃饭的时候,他都会跟过来,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奶奶会客气的问他,红宝哎,吃了吗?红宝子笑笑说,没有,那一块来吃吧,仍然笑笑,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就在我们快要吃完的时候,他悄悄的下炕,悄悄的走了,这种场景几乎每天都上演,后来,一家人便见惯不惯,我们自顾吃自己的,他自己小猫小狗一般,到点来,到点走。
红宝子体形和性格随了来福大爷,瘦,清秀,嘴唇那一抹上翘的弧线有点像女孩子,不爱说话,见人最多的是浅浅的一笑,他比我小两岁,算不上一拨人,但他就是愿意和我玩,而我也喜欢他安静的性子。
当时和我年龄一般大的,同一个小队的并不多,大都住得比较远,来往多的是几个堂哥,比我大一到两岁,但我们的关系也不好,要么互相不来电,老死不相往来,要么是太来电,见面就打,比如三大爷家的建军,三岁就有抬头纹,很是少年老成,我们俩有段时间,几乎天天在一块玩,也几乎天天打。
建军的特点是说话慢,动作慢,但性子拗,下手狠。
我小时候不像现在这样笨嘴拙舌,颇有点伶牙俐齿,和他斗嘴,总是占上风,三句他还不了我两句,急了眼就扭打在一起,我总是能一个别腿把他绊倒,把他压在下面,但也仅止于此,后面便不忍心下狠手了,但他不一样,他爬起来后,会急赤白脸的,疯了一般和我拼命,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棍棒,铁锨,镐头,扫帚等,总之,拿起来就朝我抡,每到这时候,我便被他追得满街跑,时间久了,便不愿和他玩了。
二队一个叫新子的,父亲是大队书记,比我小一岁,也喜欢来找我玩,他喜欢摔跤,每次见了我都要纠缠着比试一下,每每输多赢少,但乐此不疲,输了他也不恼,笑笑就过去了,即便这样也挺烦人,后来每次见了他我都躲着走。
新子嘴馋,馋到什么程度,家里过年时总要炸些鱼啊,肉啊,丸子啊,年三十家里人吃一顿,然后就把它们放到篮子里,高高的悬挂到房梁上,防止老鼠偷吃,预备年后待客用,新子总有办法爬高上去,蚂蚁搬家一般,一点点将这些炸货蚕食尽,几天后,家里来了亲戚,做饭时用竹竿去挑篮子,感觉怎么这么轻,拿下来一看,竟然是空的,他们只想到防老鼠,没想到防比老鼠还馋的新子。
小时候,我也曾偷吃过悬挂在方桌椅子上方的桃酥,把大人们都支出去,悄悄关上屋门,椅子上摞上凳子,踩着去够桃酥,从旁边开一个小口,一次只拿一块,拿出来后再把纸口封好,十天半月吃完,当时,被家人视为笑谈,我也觉得有些羞耻,后来知道新子的作为后,我心里一下轻松了,忽然觉得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馋。
三队的大牛二牛也一度是朋友,大牛比我小大两岁,二牛比我小一岁,哥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五短身材,敦敦实实的路子,哥俩勤快,天天早晨起来背着个粪篓捡粪,每次都要路过我们家门口,一来二去便也熟了,成了半个朋友。
一次饭桌上,不知怎么提到了这事,奶奶眼红耳热的说,你看人家孩子多好啊,咋这么懂事哪,天天早晨起来捡粪,一天捡十来斤,一年就是三千多斤,这要都使到地里,能多打多少斤粮食啊,听到这里,我颇有些心潮澎湃,觉得为家里做贡献的时刻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也拿着个粪篓去捡粪,走运的是,刚出大门,就见一辆马车过去,马屁股左右转了一下,一大摊新鲜出炉的,冒着热气的马粪就不期然的出现在眼前,我一个健步上前,刚要捡拾,就见大牛二牛二兄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也来抢这摊粪,为此,我们仨打了起来,大牛扯着我的衬衫不撒手,二牛忙不迭的去铲粪,最后,粪没捡到半摊,妈给做的新衬衣却给扯开了一个口子,心疼得我当场哭了。
那件衬衫是的确良的,当时刚兴这种布,妈扯了几尺,油灯下熬了几个通宵给我做好了,素净的白色,第一天穿,还没新鲜过来,就成了这个样子,想到妈点灯熬夜的身影,殷殷期盼的目光,耳边又仿佛传来她老人家半夜里踩踏缝纫机不断的塔塔声,我又是委屈,又是懊恼,又是后悔,又是气急,拼了命一般和大牛二牛撕打在一起。
后来,再见了大牛二牛,我便挤眉瞪眼,像见了仇人一般,同时,也深刻认识到,在拾粪这个行业,自己无论如何也拼不过这哥俩。
说起来还是红宝子最好,对我几乎百依百顺,我去哪他去哪,我干啥他干啥,绝不会和我急眼,也不会缠着我摔跤,更不会为了一滩粪,和我拼个你死我活,他承载了我童年几乎所有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