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从钟山脚下出发,向南向西,中山东路,明故宫遗址公园,是我在南京驻足的第一处风景。2007年我第一次到南京旅行,十七年间数过南京,在秦淮绿波上赏过灯影,进南京博物院看过古物,与明故宫倒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01
从公元1366年尚为吴王的朱元璋命刘伯温“卜地作新宫”开始,至公元1421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这座故宫作为明王朝的“天阙”高不可攀了53年。正是因为朱元璋在这里称帝,应天府才被赋予了南京这个新名。从这个角度说,南京和明故宫可谓互相成就。只是六百多年后,南京依然是那个虎距龙盘今胜昔的金陵,明故宫却已经吴宫荒草埋幽径,明代衣冠成古丘了——不论当时多么煊赫,现在的明故宫只剩一块笏板形状的遗迹,在耸峙的高楼和纷繁的人烟中,明故宫是一块让人陡然心沉的洼地。刷身份证穿过遗址公园隔档,迎面是新修的“金銮殿”奉天殿,一座三开间双层黄琉璃瓦屋顶的仿古建筑,现在作为介绍明故宫和明代历史的小型展览馆。遵循中国古代建筑传统,明代的南京宫城跟后继者北京故宫很像,也是中轴线纵贯、东西对称,形状大体方正,也以中央三大殿为中心,也同样有御河和五龙桥。只是北京故宫规模稍大一些:南京故宫东西宽790米,南北长750米。北京故宫南北长961米,东西宽753米。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建文帝逃离南京明故宫的时候,是否像六百多年前辞别江宁时的李煜那样垂泪对宫娥?我在南京人叶兆言写的《南京传》中没有找到对这个时刻的描写。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被洪流淹没的失败者也有书写自己的权利,一如项羽唱《垓下歌》,一如李煜写《四十年来家国》。从这一点来说,溥仪比建文帝幸运,除了一部《我的前半生》,还有《末代皇帝》全球闻名。而我还好奇,顺治帝第一次走到北京故宫金水河畔,仰望李自成残留的烽烟尚未散尽,是什么样的观感?建文帝比溥仪更不幸的是被亲叔叔而非外仇赶走,但建文帝的不幸也是一种普遍的不幸,仓惶奔出洪武门外时,也许他感觉并不孤独——中央与藩镇、皇帝与亲王的关系问题是中国历史上反复轮回的永恒命题,历史的车轮一次次在同一块石头上颠簸,车上的周成王、汉景帝、晋惠帝、梁武帝、唐玄宗……都是建文帝的“难友”。建文帝只是没有周公旦那样的好叔叔,齐泰、黄子澄也没有“真将军”周亚夫那样的韬略。如果的如果,如果他们有呢?历史会走向哪个方向?这是历史爱好者最着迷的想象,但答案大概只能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史书中去阅读了,此刻在我眼前的只有明故宫的丘墟。前后做了38年南京人的朱棣最后“抛弃”了明故宫,“抛弃”了南京。作为曾经的藩王,北京才是他成年后的大本营,更重要的是,继承了父亲的雄才大略,比起杏花春雨江南,铁马秋风塞北更贴近他的襟怀,定都幽燕之地的北京,更方便他一边“天子守国门”,一边五征北元,防守和进攻都亲力亲为。一念及此,站在金陵明故宫的我仿佛又望见了梦魂萦绕的边塞和关城。但真正让明故宫“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的,不是清军,而是内外交困的一百年:鸦片战争、太平天国、国民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钟山风雨起苍黄,天翻地覆慨而慷。1853年-1864年,南京皇城悉毁于兵火。1888年午门外两阙犹存。清末民初西安门、玄津桥奉天门尚有残基。1915年前后清驻防城城垣完全拆除。1924年午门外双阙被拆除。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大搞城市建设,兴修明故宫飞机场。1928年修筑中山东路,穿明故宫遗址而过。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02
走出奉天殿,转到殿后,豁然开朗,开阔的广场有几分天安门广场的气势,四处树荫中群鸟啁啾,喜鹊拖着青金色长尾,在黄草坪上散步啄食。
明初的三大殿之华盖殿、谨身殿只剩围栏内的七八个石柱础,阿姨大爷围坐在树下沉迷摸牌。这些大石头如果会说话,大概也要诌一曲《哀江南》吧: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跨过中山东路向南,午朝门公园与三大殿遗址是完全不一样的气势,松柏森森,高耸入云,枯井颓巢,巨石崩裂。一条不过双车道宽的御道直通向午门,道中央大石板上纵横的沟壑像一个个八卦卦象,积水映照着雨后初晴的天光。
原本安放在故宫内的云龙鸟兽石壁,原物肯定不像我眼前这样才一人高,历经六百多年风雨,七块精雕石壁仍然线条细腻、色泽乳白,可以想象当年琳宫琼宇映照其上的光彩。石壁后是方孝孺的血迹石,据说本是明故宫奉天门前的陛石,因为方孝孺宁死不屈、血溅御前而留传至今。血迹石苍白的脸上血迹不见,只是沟壑纵横,看不清表情,在这幽深松林中生出一种“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的萧森。继续向南是奉天殿的前门奉天门,残留须弥座部分台基和东南角石螭首,大的台基边长超过两米。午门内的御河横在面前,河宽不过十余米,河水苍黄,满河萍藻荡漾出一匹棕色烂花绡。五座桥基仍在,桥背微拱,仍然平坦敦厚,石栏已不见,桥身也看不出任何石雕或镇水兽头的痕迹,朴素得有些不可思议。五龙桥南,一块两米多高的“明有司官赴任仪注碑”板着脸肃立,还在不合时宜地尽忠职守,碑上字迹依稀可辨。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得朝天阙、授官就职是多少士子才俊的人生巅峰,它曾见证过多少人的高光时刻,又目睹过多少主辱臣死、名存身丧?继续向南,一段近百米长的砖砌城墙高大方正,即是午门残存的墩台,上开一大四小五个门洞。午门是明故宫宫城的正门,百官从此出入,圣旨诏书在此颁布,规格自然不同寻常,门前原本还有双阙,城门上有五凤楼,现在只剩这段午门墩台和五个券门。正中央券门门洞高8米,宽6米,幽深阴冷,一块块长砖层层叠叠紧密砌筑,砖体坑洼不平、颜色斑驳,有的长砖表面还刻有“南昌府**南昌县**主簿”、“怀宁县提调**”“九江府提调**”等字,各砖字体不同,看来一座城门也是集齐了八方物力。站在门中,仰望穹庐似的洞顶,斑驳的长砖涂抹出阴晴不定的天色。低头注目,中央券门门槛只剩左右两端各一截,磨洗得光润发亮。墙基的大理石须弥座座脚弧线圆润,表面祥云花纹回环,给这座沧桑的宫门绘出些许柔美。从墩台一侧新修的登城道爬上午门城台,五凤楼的柱础还一个个整齐排列在原位,有的满身裂纹,有的只剩残躯,有的被缝补上疤痕。四面水杉萧萧,垂挂着一串串麦穗似的蕊。回望门内宫城遗迹,大树飘零,寒风萧瑟,月榭风台,池平树古,想起庾信逃离金陵时悲吟:日暮涂远,人间何世!人间此时,阳光在给草地和御道浓妆淡抹,燕子荡着春风回到旧时窝。我还是收回千载的回望吧,以免徒伤春心。过去的已经过去,如果不能珍惜眼前,现在和过去又有什么分别?车行十数里,来到燕子矶。江水青绿,微波浩渺,铁船翔集,北望江北八卦洲,郁郁青青。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是非成败转头空,浪花淘尽英雄,如今,长江绿水温柔抚摸堤岸,江上汽笛沉稳长鸣。走到三角亭中,一座黄色石碑静静伫立。八十七年前,五万人的血泪染红了燕子矶的崖壁。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民国26年(1937),侵华日军将聚集在燕子矶江边设法渡江的难民和已解除武装的中国士兵共5万余人,围禁在沙滩上,用机枪疯狂扫射,尽数杀戮,制造亘古未有的惨案。1985年,市、区人民政府于燕子矶矶头处树立“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燕子矶江滩遇难同胞纪念碑”一块,以警示后人,勿忘国耻。在江水汤汤、汽笛悠悠、桩机笃笃声中,遥想着八十七年前的惨恸凄嚎、江山变色,我默对着石碑,在心里念着《九歌·国殇》,但愿所有鬼火伤魂早已投身下一世的幸福。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金陵这部史书,留待下次续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