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世界是个草台班子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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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换了停车场,离家更近一些的涛哥每天下班后都在停车场入口等着我。等我停好车,两个人再手拉手回家。
想起来附近有家锅贴小店自打开业我们还没去吃过吃。两个人就手拉手地去啦。
一脚踏进店里,氛围感觉没有很好。小小的店,大约是放下5个小桌子那么大。客人很少,只有一位六七十岁的大爷坐着吃东西。
和老公东张西望,去柜台踮起脚尖看看,小声和老公嘀咕:怎么没人,是不是这里点菜呢?
然后是那位大爷很大声地粗粗地说:吃东西吗,要吃什么自己点。
我和老公对看一眼:原来他不是客人。
两个人愉快地点了单,顺口商量“这个好吃吗”,“那个更好吃吧?”大爷在那边非常生气地大声吼:“我这里没有不好吃的,你随便点就是了。”我有点点被吓到。
坐下来,因为店面真的很小,离大爷就两个座位的距离。他说好的我去给你们做。我才知道原来整个店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起身的一刹那,我闻到很重的酒气。我是很害怕全身缭绕酒精味的人的,生理和心理都会觉得不适,当下忍不住皱了皱眉。
先是上了高汤粉丝。也没有用托盘,两只手端着、大拇指钩着碗沿这样拿上来了。我其实没有洁癖,但是像这样的上菜法,我肯定是看得到对方的手指。唉,看到老人家两个手指黑黑的指甲,我已经开始后悔进这个店了。
但我是个反省怪。反省自己毛病太多,横下心来吃两口,和老公对看一眼,居然觉得味道其实还可以。因此当菜上齐(其实也就是两碗粉丝汤、15只锅贴而已),我对大爷的赞美也确实是真心的了,带着点讨好,大声地:这个汤很鲜,很好喝呢。
大爷的花白胡子抖抖地,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然后又开始咒骂外卖,说四十分钟了还不来拿,还能吃吗。之类的。
我内心有点害怕,和老公静悄悄地吃喝。涛哥向来是旁若无人的,自己打开手机边吃边刷。只有我这种讨好型人格,一边尽量安静地吃喝,一边弱弱地附和大爷有一句没一句的大声抱怨和咒骂。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好脾气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者是咒骂完了外卖他开始心情好一点,他居然和我聊起天来了……虽然语气还是令人害怕的粗鲁(我真的很害怕粗鲁的人),但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居然,慢慢也不大害怕他了。
他64岁了。其实不算老的。看他身体甚至非常结实,很高大。
店不是他的。我没敢追问是谁的。反正他非常生气地大声咒骂说他不是老板。
他是本地人。当他问出来我是本地人以后,立刻改用方言严厉地问我是本地哪里的。是的,他问什么我就很老实地回答。我也老实地用方言说了我的老家。他非常轻蔑地表示: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说他年轻时常在那一带的县区玩,他当时开着厂,估计我当时还没出生。
我弱弱地微笑着,试图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表达我不可能还没有出生以求让气氛不要太像审讯。他严厉地镇压了我的反驳:你不要说,我什么人没见过,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大概什么情况。我马上闭嘴,点头称是。我怕他抡起拳头打我。
他说他年轻时很爱玩。但不知为什么语气是骄傲又失落的。(其实我真的看得出来,毕竟我也是快50岁的人了,我真的也见过很多人,我看得出来,他是那种、本地俗称老绅士的那种老龄人生玩家,年轻时候的浪荡子那一类的。我当然不敢表达一星半点。)
然后他突然安静了。迷惘的。
说儿女没良心。他和老伴都在帮儿女看店。还另有一家分店。儿女没良心,他带孙子到14岁。现在孙子根本不来看他。孙子肯定是好的,看到他高兴得什么一样,一定是儿子媳妇搞的鬼,不让孙子来看。
老伴呢。老伴也不好。没有笑容,从来都不笑。他不想回家。
听到“从来都不笑”,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继续听他说。
不管他几点关店回家,家里都什么吃的都不会给他准备。冰锅冷灶,他就喝酒,店里也喝酒,回家也喝酒。
我心里好像又被针扎了一下。我忍不住说:少喝点,上年龄要高血压了。
他血红的两个眼睛望向我(说实话不是涛哥在身边我可能要跑了,我害怕),长叹:睡不着啊,不喝酒睡不着。
我不敢说话。
老伴不好。他想离婚。
但是如果离婚了,他都没地方去。不知道去哪里。
但是不离婚他也一样不知道去哪里。回家也睡不着。继续重复,说老伴从来不对他笑,也不做东西给他吃。他光喝酒。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流泪。难受。我的人生里,我不想看到这样苍老又绝望的灵魂。我觉得看一眼我都已经要哭了。
我鼓起勇气:那你们谈恋爱的时候总也是好的,肯定是笑过的,总是后来有什么事情……
他打断我:我对她不差,我现在每个月还给她两千块,她每个月三千五,我每个月四千五,我还要给她两千块。
我闭嘴。算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
又问我锅贴好不好吃。我大力笑、点头:好吃,很好吃,贵有贵的道理。
他仿佛得了些安慰了。安静着。又突然撑起身子问我:你在哪上班?
我啊一声,有点害怕犹疑,不知道要怎么说。他瞪着眼睛紧逼:我说你在哪上班?
我不由自主弱弱地说了。他身子倒回去靠着墙,有点失落:我还说你要是没工作,我教你做福建羹,我当年在XX开店,带动了那一片的经济,我教你手艺,你去开店,保证赚钱!
我哇哦了一声。我其实是哇他说的“带动了一片经济”,单纯回应。
他又撑起身子来,很热切:你工作去辞掉,我教你。
我脑袋轰一声,感觉头皮炸了,也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糊弄过去的。总之他失落地又倒了回去。
我也有零落地回应他。不要喝酒了。对老伴好是我们自己的心,老伴好不好,我们管不到。带孙子到这么大,你也有快乐的,就算有福了,现在来不来,随便他。不要喝酒,命保护好,多吃好吃的,你手艺好,肯定是美食家。之类的。
最后涛哥满意地刷着手机吃饱了。我战战兢兢地也吃完了。这位大爷不知道因为什么好像也平和多了。
我们都站起来,隔着一排桌子往门口走。他边走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哇我真的是,开店这么久,你真的是第一个,哇,真的我碰到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
他还没说出第一个什么来,我们已经在店门口碰到并且站住了,然后很奇妙地,他和我同时伸出手,我们握手了。
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一点点不适地这样紧紧握着他的手,这样诚心诚意地看着他虽然还是泛着血丝但是已经变得柔和的眼睛,这样诚心诚意地对他说:老板,身体要紧,第一件就是真的不要再喝多了,那些事情尽量不要去想它了,再亲的人也是别人,你随他们去,你保重好身体呀,要你自己高兴,才是真的高兴。
他脸上有很多的不好意思和一些使劲在藏的愉快:唉呀你这说的,唉呀我今天其实应该给你免单,唉呀……
我截住他,认真摇了摇握住的手:老板你看你这样两扇大门开在这里,是做生意的,不好免单的,今天谢谢你的招待,我们下次再来。
涛哥一路夸奖我情商高,冰雪聪明什么的。我紧紧抱着涛哥的手臂,心里只是难过,又有一点点熨贴。
难过他已经这个年龄了,仍然过得一塌糊涂,一筹莫展。而且我知道,很多人这样。我觉得我大表哥老了可能也是这样。有追我日记的都知道我的大表哥。我特别难过。是的,这真是很大的、一种难受。
也难过我自己。我知道我大概率不会再来了。我因为保持清醒才过得好我自己,我的能力非常有限,可以精简的我都会精简,我的爱和能力只能留给我自己的世界,否则我一生的行李会越来越重。我帮不了他什么。浮光掠影地听一听,说一说,没有意义。如果不能真刀真枪地闯进他的世界和他一起披荆斩棘,那就离得远一点,保持距离。由于我释放出的善意,使得他放下防备,让我今天目睹了他的狼狈,都已经是我的失礼。
仅仅是难过,更是失礼。我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为一位头发胡子花白、仍然过不好这一生、却依然笔挺着脊梁、倔强地不肯趴下的前辈难过?至少人家花白了头发胡子、但还有离婚的念头、还在寻求重启的曙光啊。即便他看起来像是那种更有可能在伴侣关系中失职的人,但是,注意,我们不了解他们的过去,所以揣测是非没有意义。仅以我看到的,他很可贵地没有控诉他的伴侣。只是凄凉地重复,“她不对他笑”。
所以,一转念,让我熨贴的,是他最后那个不好意思的一丝微微笑。感恩。感恩他还是会笑,感恩因为我一个偶然闯入的陌生人,他的心,献上的这个微笑。
生命总会自己寻找出路。《侏罗纪公园》的台词我超爱的。
你知道世界是个草台班子,一切都是因你而存在的。其实我们每个人生来都会一个魔法,那就是,需要的让它存在,不需要的让它消失。我觉得需要时时练习,实测有奇效。
然而对于i人来说,这家小餐厅是经常要路过的,唉,希望生意兴隆(其实我觉得依老爷子的这个脾气,好像还满不招客的,阿门……),希望他少喝点酒。多一点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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