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Z 世代”网络语言狂欢化背后的话语自救
网络语言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在我国,随着移动网络设备及 4G网的普及,早已成为一种能有效反映社会心理的文化现象。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网络语言在“Z 世代”中有着逐渐“溃散”的倾向,通过网络语言塑造的流行“人设”,有别于多年前的“吐槽”、自我萌化,从偏小众的顾左右而言他的“抽象话”,再到废话文学的流行,再到发疯文学的泛滥,似乎网民的精神状态也逐渐紊乱,直至彻底解构。例如“领导夹菜我转桌”“阴暗扭曲爬行”“好美的精神状态”,还有仿照精神病人直抒胸臆的大段输出,或是扮演冷漠杀鱼的劳工人员,总之,热衷于发疯文学的人似乎想远离原有的身份,远离过去“Z 世代”父母所期望的身份模版——遵守长幼尊卑,上进、阳光、体面的白领形象。这种对社会认可形象的疯狂拆解,使人联想起巴赫金提出的“狂欢化”语言,带有明显的反叛色彩。
从正面看,这是“Z 世代”的一种精神自救,是平日受到权力压迫与规训,在不断被挤压的话语空间中创造出一片小小的话语“领地”。但要注意,这是一种“创造”,而不是“争夺”,说话者似乎已经放弃在常规领域通过据理力争来积极谋取权益,这已经是一种对规训的内化,即相信压迫者是不可打败的。与之对应,现实生活中,年轻人很难通过个人的力量争取到想要的生活,而是为生存被迫“内卷”、挣扎。在劳动市场供需不平衡的大环境中,“打工人”只能被动忍受“996”、低工资无社保、试用期辞退、公司单方面毁约等不公平现象。而另一部分通过考试逃避就业的学生,也在数量剧烈扩张的考研、考公大军中苦守书桌,消耗一年甚至多年光阴,除了极少数“上岸”者以外,只能沉入水底。前两年流行的“00 后整顿职场”已悄然转向了“职场高情商学习”,只剩下一部分想要脱局者呼喊“脱下长衫”,似乎可以自愿选择。
因此,这种反叛是消极的。
其一,是所谓的“发疯文学”并非真的文学,而是通过非原创的方式病毒式传播。“发疯文学”有很大一部分起源于对经典的改写,例如对林黛玉的戏仿,“博主这话是单对我一个人说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虽拉近了网友与名著之间的距离,却对林黛玉形象进行了降格,使之庸俗化、刻板化。再比如对《安塞腰鼓》的大段引用,“一捶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是脱离了原文中热情洋溢的大自然与艺术语境,一种套路化的简单重复。又因为非原创,传播方式以复制粘贴为主,大量的“发疯文学”是难以找到作者和“原本”的。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狂欢化不同,数字时代,不涉及肉身,狂欢变得更加疯狂,却过目即忘。不触及心灵深处的“发疯文学”,与其说是一种文学,不如说是一剂短效的精神止痛剂。
当然,“文学”这一提法也是对严肃文学的嘲讽,正如对《安塞腰鼓》原意的背离,走向庸俗,并不是因为个人“选择”成为类似韩炳哲口中的“功绩主体”,而是复杂的就业市场、教育环境积累已久的结构性问题。
其二,是“发疯”的语言取代了反抗的行为。回看网络用语的流行史,从“萌”到疯癫,是进一步的自我无害化。人们选择在口头上“发疯”,比起现实中的发疯,除去了攻击性,而以自我攻击取而代之。例如自我矮化成“阴暗爬行的鼠鼠”,发展出“窝囊组”“胡言乱语组”“发疯组”等。从表面看,这一方面可以发泄情绪,避免成为真的疯子,另一方面又不用为此受到指责:无知无能者会得到豁免。这种压抑之下的精神扭曲与越来越保守的现实环境是对应的,现实中,年轻人的“穿衣自由”普遍倒退了几十年,千禧年间常见的吊带、短裙、烫染发等现在已经被视作“特立独行”的标志;在网络中,对个体的苛责愈发强烈,有个性的“网红”、明星纷纷销声匿迹,大众对不同观点的容忍度也越来越低。在这种情况下,有节制、有选择,能被看出来是在玩笑的“发疯”,非但不是个性的体现,反而证明了自身对环境的依从。
发疯文学可定义是一种相对健康的自我调侃,然而,若严肃视之,这种庸俗化、自我矮化的语言最终导向的却是逃避和虚无。通过胡乱的口头发泄,我们彻底放弃严肃的权利,将自身消解为一个完全无害的婴儿形象,以此逃遁到更加安全却也更狭窄的虚拟空间;另一方面,经过了主动的自我攻击,我们获得了无敌之身——当我已经摧毁了我自己,你就再也无法伤害我。
个人是弱小的,我们常常哀叹自己的无力,但更应该选择艰难一些的道路,在勇敢的探索与主动的试炼中让自己变得更加坚韧。面对虚无与压力,仍然有一些相对更有效的抗争方式:例如发展席勒意义上的美育,实施创造性、非暴力的行为艺术等,让肉身与话语再次统一,在真正的文学、艺术之美中,找寻灵魂的根基。路也有诗句写道:“弱小的人,在大地上总是失败/抬起头仰起脸来/白云爱我”,我愿将其改写为“勇敢的人,在大地上总是失败/抬起头仰起脸来/我爱我”,即使最终连文学也不可信,我依然坚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