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工作日记(一)
饿醒的,头隐约有点痛,但能够忍受,这些年我已经与它和平共处,喝杯咖啡一般可缓解,若不然,吃一粒药。通常散利痛是有效的,偶尔无效,忍忍也便过了。 昨夜值了有史以来最忙的班,包括送了一名病人进抢救室。这是一位女病人,检查前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声撞击着整个大厅墙面,所有的人都默默注视着她。 多年工作经验,我们对于不同病人有不同应对方式。比如这样一位,既要关切关心,也要有专业人员的严肃,因为疼痛与恐惧使她失控,若完全顺着她的情绪检查会耽搁很久无法进展。而这位女人的丈夫无疑是不管事的,在旁木木的,不懂得在关键时候搭把手。 检查终于做完,女人却一个劲地颤抖起来,她自诉疼痛是好了许多。初步判断她应不是过敏反应,大概率是炎症引发的,高热前的寒战。我和诊断与技术的同事一起将女人搬到平车上,一路往急诊推,一边走一边将血压计与血氧仪给女人装备上。平车不大听使唤,忽然往右忽而往左,所幸也就三分钟左右的距离。 到达急诊,直接送入抢救室,那边围上来好几个护士,我们交代女人情形,她们也说估计要发热了,病人交到她们手中,诊断和技术两位同事飞跑着回去,她们当晚的任务极重,“我还有50个病人挂在电脑里呢!”诊断的同事着急着,这是有时间限制的,若超时报告未发,人们久等不到,会引发焦躁愤怒等等。对于病人与家属来说一份报告决定着他们之后的就医去向,而深夜来急诊的都是有各种各样急性问题。诊断同事飞一样奔跑着,瘦瘦小小的背影转了个弯,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前半夜不停地忙,后半夜也是。有两次我刚刚进入梦里,又被电话从里面提溜出来。后来我也干脆放弃了睡觉的想法,在床上刷手机,果不其然,没多久电话又响起来。 我的生活环境非常简单,家人们给我筑着一个安全堤坝,少有家庭负担或者要处理的复杂矛盾,生活得始终像孩子一般单纯。但我的工作环境却是复杂的,直面各种人性。工作不是寻常意赖以谋生的手段,还有责任和义务。人们待我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有时视我为拯救天使,仿佛溺水之人,紧紧抓着我的衣襟,是他们全部的希望。有时视我为老师,我的一切指令,他们万万分服从,不管在社会上他是怎样的身份,是年轻或年长。但有时却视我们为对手,仿佛生意场上的谈判,要辩出一个高下。 昨日遇到那样一个男人,病人是他母亲,在病床上意识不清,急诊抢救室送来,按照惯例我们要让他签署知情同意书,问清楚有无检查用药的禁忌症,告知一定的风险,尤其是这种高龄患者,谁也不知会不会诱发基础疾病,或者发生过敏反应。他签完字,忽然开始质疑,觉得让他签字是我们为了摆脱责任。 急诊护士在外面久等不至,进门查看,一会儿闯进一个白色穿羽绒服的姑娘,她冲着那位男子噼噼啪啪发起火来,“这争分夺秒抢救,你在这里和医生纠缠什么?!”接着转过脸对我道歉,“老师,不好意思,我伯伯什么都不懂。” 我昨天遇到24位急诊患者,也便是24个场景,若是舞台演出,每一个都是鲜明有个性的。当然也有某些共性的东西,我们也因此积累了不少经验。 虽然后半夜很疲劳,人疲劳时对情绪对自己的控制便会减少,但仍是很平静。这些年越来越有耐心,棱角已经被磨平,不大容易为人干扰。即便有时会遭遇莫名非难,不会往心里走,转眼便擦除痕迹,就当面对焦虑任性的孩子。有时忙碌起来语气态度不小心生硬了,也会暗暗自责。一个人最看不到的是自己,尤其不知道失控的自己落在别人眼里有多丑陋。但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时时刻刻维持一个平均值。 脱下工作服,离开医院,阳光已经很灿烂了。初春的天气仍是阴寒,空气中已经涌动着生机。 这一天的美好是要被睡过去的,不过很松弛,因为这一日可以完完全全做自己的,无需收敛自己,告诫自己,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