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存档(科幻小短篇)
(多年前创作的科幻小短篇,机缘巧合下被翻了出来——扔在层层叠叠的压缩包文件夹里,差点以为已经丢失了——顺势重读了一遍,感觉虽然写得很短很粗糙, 但也有点意思,就存在这里吧)
超越上帝
“您需要治疗!我们要保证您的心理健康,以做出更好更多的科学成果。”
“我说了我不需要!”Z烦躁地拒绝。
“您才重生,心理上一时难以很好地适应义体。如果任凭负性情绪与错误认知发展,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而系统能基于对您心理的精准评估提供药物,帮助您度过这个难关。我们也都是系统干预的受益者…”助手不屈不挠地劝说着。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接受药物治疗的。” Z仍不肯退让。
已经是第七天了,他依旧难以接纳这幅身躯,难以接受这栩栩如生的“皮肤”下包裹的冰冷机械与连接脑神经的仿生线路。这一切是真实的而非虚构的吗?除了脑组织外完全义体化的自己,还称得上“人类”吗?
“那您愿意尝试心理咨询吗?旧域那边有个以前——系统覆盖全民之前——非常有名的咨询师,据说他也是全球义体化程度最低的人…”
“义体化程度最低的人?好,我想见见他。”
进入旧域,Z体验到了空间与时间的双重变化。四周是林立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街道狭窄,飞车被迫降到地面上行驶,仿佛穿梭回到过去。
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大多安装着笨重丑陋的机械义体。助手向Z解释,旧域里生活的多是贫民与保守分子,无力配备精良的义体。劣质品难以在受污染的空气中保护人体的健康,因而多数人都选择闭门不出。
车在隐没于诸多相似建筑中的一幢小矮楼边停下。
“咚咚咚”助手叩响一扇破旧的木门。
“吱呀——”门开了,门框里出现一个络腮胡、戴眼镜的男人。
“你们有什么事?不着急的话请稍等一会,我有点小伤需要处理下…”男人说着,也不等答复,便转身回去。两人只得讪讪站在门前。
突然,助手惊叫一声,神情痛苦地逃向来的方向。
Z惊讶地往前望去,男人正弯腰摆弄着什么。仔细一看,他左手掌上赫然有一道伤口,鲜血仍在往外汩出。见他独自包扎困难,Z快步上前去施以援手。
男人流血的手却勾起了的Z些许羡慕。
“新都来的?”男人边包扎,边问道。
“你怎么知道?”
“衣着光鲜,脸色红润,定非旧域里受污染折磨的人。”男人笃定地说道,“你的同伴刚才看见我的伤,受到了精神污染吧。新都的人过分依赖系统的‘庇护’,精神尤其脆弱,血在他们的认识中怕是与暴力、邪恶相联系的恐怖对象吧…你们来是有什么事?”男人完成包扎,再次问道。
“想请您为他做心理咨询。”助手已恢复过来,返回到门前。
“哈,咨询?你们不是有‘系统’吗,哪还需要咨询?”男人不无嘲讽地反诘。
“因为我拒绝接受系统干预和药物治疗。”Z回应。
男人转向Z,打量片刻,突然大笑:“你不会就是那个一周前‘重生’的Z教授吧?来自‘旧世界’的‘新人’。”
Z尴尬地报以一笑。
“恕我拒绝为您咨询,教授。我缺乏对‘旧世界’,也就是您的文化背景的了解,而且——”男人瞥一眼助手,语气变得冷漠,“咨询产生效果的基本前提是双方的信任,但你们根本不会相信我。”
“我们当然不会相信系统监测之外的人。何况穷人向来自诩‘受迫害者’而仇视我们。”助手也予以冷漠的回应。
“所以还是请回吧,不送。”
助手转向Z,神色恳切地说:“教授您看,这咨询怕是做不成了,您还是回去接受系统的治疗吧。”
Z与助手对视,又看向男人,目光在他渗血的绷带上停留片刻,转而坚定地宣告:“不,我相信他。”
尽管有诸多不放心,但出于咨询的需要,助手被要求离开男人的住所。
“如果发生危机事件,请您马上通过这个频段进行呼救。”离去的路上,助手仍通过脑电波通话对Z再三嘱咐。
关闭接收器,Z与男人对坐到两张破旧的皮沙发上。
“感谢您的信任,我将尽我所能为您提供帮助。那么依照惯例,我先声明下咨询的保密协议:会谈中的所有内容,若非经由您同意,都将被严格保密。”
Z点了点头。
“首先进行简要的自我介绍。我是F,一名‘退休’的心理咨询师。”男人苦笑着说。
“我是Z,七天前才从冷冻中重生的一名21世纪的科技工作者。”
“Z,现在困扰你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我无法确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教授您应该也知道‘缸中之脑’悖论。即使这个世界确实是虚构的,它也是无法从内部证伪的。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无法从世界之外进行考察。”
“是的,我明白这样的对世界真实性的质疑是无意义的。另一个更使我烦扰的也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不知道现在这样除了脑组织以外完全义体化的自己是否还称得上是‘人类’。”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明确‘人’的本质属性、使人与其他生命区分开的本质特征是什么。”
“…人能够自主思考?”Z迟疑着不确定地说道。
“你现在也能自主思考,那又是什么使你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呢?”F进一步追问。
“…我怀疑这些能为我的意志所操纵的机械部件,其实同样能反向对‘我’进行控制。而且实际上我无法确认我的脑是否确实就是Z死前所拥有的人脑,可能它只是继承了Z的记忆的电子脑…”
“‘系统’不是公布了所有居民的义体化程度的信息吗?”
“万一…系统和所有的义体一起欺骗人类,谎报了数据呢?为了隐瞒人脑在逐步被取代被消亡的真相…”
F沉默地凝视着Z。
“…这样考虑的话,或许人的本质特征是‘以人脑为生理基础进行自主思考’。而我无从确认自己是否具备这个生理基础,也就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
“教授你的思考着实深刻。”F赞叹道,“但我认为那样的担忧是不必要的。既然你现在还能够自主地怀疑而不受‘系统’的干扰,就说明你的脑不可能是完全义体化的受控制的。”
“对啊!”Z感觉豁然开朗。
“因此就当下而言,你的人类身份是不容置疑的。但…”F迟疑着说,“但你所猜想的阴谋仍有可能在进行,这也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那么急切地希望你接受系统干预和药物治疗…”
“为了对我进行控制?”Z接上了F的话,“或者说…为了尽快消除隐患?”
F陷入了沉默。
Z沉思片刻,问道:“我没有接受系统的心理监测,有没有可能逃走后躲藏起来?”
“就我所知,新都的义体上都打着系统的‘烙印’,系统能凭借它追踪到你。”
“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不…你说新都的义体有‘烙印’,那旧域的…这边的人是不是就不会受系统的限制?”Z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
F苦笑着回应:“即使在旧域里,不受系统监测的人也屈指可数。何况…由于义体制作粗糙,重度污染的环境对我们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他凝视着Z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旧域里的人本就没有未来。”
Z沉默了。巨大的绝望将他裹挟——人类真的没有未来了吗?真的要被自己的造物淘汰?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Z的思考。
F起身打开门。一个人影猛冲到Z的面前,“教授,您没事吧?”
Z定睛一看,是助手。“我没事。发生什么了?你这样慌张。”
“没事就好。”助手恢复平常,“我联络不上您,担心是出了事。”
“我一直和F在谈话,就随手把消息屏蔽了。”
“咨询结束了吗?我们也该返航了,研究所的人之前…”
助手突然神色极其痛苦,双手颤抖着抱住头,“这…这是…什么…好…难受…”
他呻吟着,双腿逐渐支撑不住,瘫坐到地上。而后身体痉挛倒在地上,面目逐渐狰狞,眼睛鼻子嘴巴扭成一团,泪与涕混杂着淌到地上,说话也变得含混不清,“啊…难唔…死啊…”
Z在一旁手足无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断呻吟、抽搐,最后昏死过去。
“终于开始了…”身后却响起了F兴奋的声音。
“你…做了什么?”Z转过身,看见F的络腮胡在空中欢快地舞动。
“如您所见——”F自豪地宣告,“我们利用您的痛苦实施了一场人类大屠杀。”
Z哑然失语。
“没错,我们利用您杀了人。”F指着倒在地上的助手,得意地宣告,“您没猜对,教授。他们都和您一样拥有着人脑。而我们才是谋划着要消灭人类的电子脑拥有者。”
“你…不是人类?”Z恍然醒悟,“所以你的义体化,换的是脑…”
“Bingo!”F大笑,“可惜已经太晚了。”
注意到Z惊愕的神情,F炫耀般说道:“我们是怎么做到的?这里布置着一个小型磁场,从踏入房门的那刻起,你的脑活动就处于我们的监测之下。”
“…通过破译您所产生的 ‘对系统的排斥’和‘对人类命运的绝望’的神经信息,我们制作出能引起相同效果的药物,再从你身上的‘烙印’入侵系统,将药物投放给所有依赖心理监测与药物治疗的人类。”F神采奕奕地说着,“旧世界锻造出的你所产生的痛苦心理,带给那些在系统的过度保护中变得脆弱不堪的人们的会是精神崩溃与自我毁灭。”
“现在您真正成为‘最后一个人类’了。不过不必担心…”
“砰——”Z的耳边炸开一声巨响,循声望去,一张狞笑的脸正拎着尖锥敲击他的头颅,地上散落下大大小小的碎块。
紧随而来的是“嘶——”的声响,Z的意识随之逐渐模糊。F伫立一旁,看Z的脑组织在沸水中由红转白,慨叹道:“人类真是脆弱…却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上帝’——你们创造出了比自己更强大的造物。”
(202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