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玲
母亲已经五十四岁了
作为母亲,已经二十六年
作为外公的女儿,已经五十四年
作为妻子,已经三十年
作为舅舅的姐姐,已经四十九年
她被呼唤的名字有好几个,我的父亲称呼她“小皮”;外公和她家里的亲戚都叫她“亚玲”;我叫她“妈妈”。她的身体里也似乎有好几个自己,我看到的她只是某一个切面。
小时候能记住的事情不多,但我记得母亲永远留着短发,永远都喜歡大笑
那天晚上,她在厨房帮奶奶一起做晚饭。她们在聊天,我看到妈妈用手在剥开白果的外壳,白果的壳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她的眼泪也一颗一颗掉下来,最后变成了一场连绵的哭诉。那时候我还在幼儿园,对很多事情都很懵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是母子连心,感知到了母亲的悲伤,我也跟着哭了。看到我哭,妈妈赶紧放下手中零零散散的白果,抱住了我,“瑞瑞不哭,不哭,没事没事” 她一边哄我,一边擦干泪水。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哭。
那天以后,我发现舅舅从我们的生活里面消失了。每次我问起来,妈妈只是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做生意,我相信了,后面才发现这是最拙劣的谎言。
在舅舅消失的第二年,外公在晚上换灯泡的时候脑溢血突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外公躺在病房的时间,妈妈很忙。她要照顾外公,也要照顾我和父亲。后来找了一个阿姨,才稍微轻松了一些。我的舅舅在这段时间人间蒸发一样,妈妈和外公都对他避而不谈。
“只有女儿才会这么细心地照顾你”每次去医院,妈妈就会坐在床边边削苹果皮边和外公讲话,外公一句话不说,他大部分时候都不说话,只会在需要妈妈的时候叫她的名字。“亚玲,扶我一下”“亚玲,我的存折在哪里”“亚玲,亚玲…” 后来外公出院之后,妈妈还是时常到外公家里看望,即使外公有阿姨照顾,但妈妈还是不放心。
我慢慢长大,上了小学。认识了一些字,知道了怎么让爸爸妈妈开心。总是缠着妈妈讲故事,总是在晚上睡觉之前找爸爸妈妈聊天。舅舅还是没有回到我们的世界,他还是在很远的地方“做生意”
再后来初中的时候,看了越来越多的书,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字。初二,妈妈给我看了一封又一封来自监狱的信。知道了舅舅的去处,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没有太多的实感,舅舅离开的时候,我对他的印象很淡。只记得每次都会笑着叫妈妈“姐”,每次见面都会带我去公园。
舅舅出狱以后,也时常看望外公。他和妈妈有时候一起回去看望外公,妈妈永远在一边削水果,一边对外公说“只有女儿会这么照顾你,你的儿子会这样细心么” ,外公永远都避而不答,永远因为舅舅的过去生闷气。妈妈总是认认真真地做女儿,作为儿子的舅舅好像总是漫不经心。可是每次面对舅舅的漫不经心,妈妈总微微笑着“他毕竟是弟弟”。
虽然长姐如母,可是妈妈,有时候也是可以做自己,也可以让舅舅去承担他的那一部分责任。
疫情结束以后,我终于定下回成都的机票,可是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那天晚上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咚咚地敲着门,期待着他们两人惊喜的样子。门打开了,可是没有想象中的拥抱,妈妈披着睡衣,看到我的一瞬间,愣了一下,然后就催促着我赶紧进家门。爸爸一边把我的行李箱接到自己手里,一边叫妈妈做饭给我吃。
妈妈煮了抄手
“要不要吃些苹果”“衣服怎么穿这么薄”⋯
太久没见面,感觉她想把这三年缺失的爱与关心都传递出来
过后她披着衣服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吃饭,眼神有些弱弱的,不像以前那样子炯炯有神。可能妈妈太困了,我这样想着。过了几天,舅舅来家里做客,告诉我他觉得妈妈有抑郁症的倾向,脑子一下子放空。
这时候才发现
妈妈寡言少语
妈妈的笑也变少了,
妈妈也很少和我主动聊天了
我们去了精神科医院,去了妇科医院。没有找到原因,就是这样突然,这条黑狗咬住了妈妈。
之后,我和妈妈去她的公园跳舞,和她一起去公园散步,和她一起买花
那天一起去寺庙做义工,早上下了雪,进入观音庙里面。安静得很,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在观音庙里。妈妈不高,留着及耳的短发,有点瘦。穿着靴子,为了显得有精神,她涂了口红。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她,扫地,浇花,帮助打理贡品。她总带着点倦态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因为我的成长渐渐变得远了,但是这一次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又被拉近了
我陪她一起去复诊,结束之后,等着公车。我要去见高中同学,所以妈妈就坐着公车先回家。我叮嘱她到家和我讲一声,她说好。她随着人潮上了公交车,我没有走。看着妈妈坐在后排,挥着手跟我说再见,我也挥了挥手。看着公车离开,心里有一种苦涩和难过。我头一次目送妈妈,但似乎她是这么一遍又一遍送我离开。我离开她在的城市,离开她的怀抱,离开她的手掌心。
回国了一个月,我和爸爸陪着她疗养。经过药物调理和休养,也慢慢地好了起来
休假最后一天晚上,他们送我到机场的酒店。在把所有东西收拾妥当之后,我们三个人坐在床上,妈妈在中间,哭了起来,这么多年记事以来是她第二次哭泣。爸爸想要安慰,但是也有点感觉说不出口话的样子。我双手环抱着妈妈,就像小时候她抱住我那样,安慰着她。“没事没事”我想要说更多,但是好像都像风一样,在说出来的那时候溜走了。我就抱着这样哭泣的妈妈,直到她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妈妈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根本看不清楚。她是我的妈妈,也是爸爸的妻子,还是外公的女儿。但是她自己是什么样子,我不清楚。她尽职尽责,履行一个女性在社会上各种称谓之下的责任,而她自己有想过除此之外的自己么。
但我想这都是我的想法,妈妈也许现在很开心。她爱我,每次都说在拜佛时让佛祖保佑我和爸爸。我也希望佛祖能够保佑她,我也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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