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给我们所有人写了一个好结局

100 年前的 3 月 10 日，一个叫查良镛的孩子出生在浙江省海宁市。

100 年后的今天，我们熟知的是他的笔名，金庸。

100 年是个雄伟的时间跨度。

100 年里，金庸用刀光剑影造了个宇宙，名叫“江湖”。

100 年里，你在任意一个随机的年份闯入这个宇宙。

你也说不上来，这些故事怎么就这么好看：

看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带劲。

看乔峰失手打死阿朱，爆哭。

看（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惨死，五味杂陈。

100 年过去了，江湖像场好梦。江湖不会完结。

但我今天想聊的，是我在看金庸武侠时，很别扭的一种心态。

而且是越长大越别扭。

小时候看金庸，总是不可避免地代入主角，掉落山谷练成九阳神功，捡到一张美人画练成凌波微步，小混混出身也能当上一等鹿鼎公。

对主角来说，逢凶化吉是常态，通关不过弹指间，“为国为民”和“笑傲江湖”基本只是一种主观选择，只要你愿意，你就能过上想要的人生。

等长大了，被现实毒打过几次了，有自知之明了，你会发现，这完全是个一厢情愿的美丽谎言。

身处江湖，你我不是主角，不是大侠，不是英雄榜的头部，不是天之骄子，统统不是。

非要在江湖上找个位置，充其量是：

巨鲸帮的不入流弟子；

少室山之战的热心围观路人；

衡阳回雁楼新招的前台收银员；

绿柳山庄 200 元一天的临时清洁工。

世界名画《主角和我》

没有奇遇，没有纠葛，没有好运，搞事业遇不上秘笈风口，谈恋爱遇不到大理王子，毕竟大多数人的人生现状是事业和爱情都没有。

江湖没变。江湖还是好，那么快意。是我变了。

此刻，我只想退后一小步，搞清楚一个我真的很关心的小问题：

一个普通人能在江湖里活成什么样子？

江湖不是为普通人设计的。

能在江湖混出名堂的一般分两种：

一种是“天赋+好运”。

比如段誉，掉下山，却意外学会了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打得赢就打，打不过就跑；

比如张无忌，中了玄冥神掌，但（也）掉下了山，捡到了九阳神功，痊愈了；当了明教教主，但最后啥事不管，解脱了；周旋四女之中，但选了心中最爱，圆满了。

另一种是“天赋+歹运”。

比如杨过，在郭家被霸凌，在全真教被霸凌，谈个恋爱被全世界霸凌，异地恋整整十六年；

比如乔峰，一心一意搞事业，但被手下罢免了；一心一意找凶手，但被亲爹背刺了；一心一意谈恋爱，但把爱人误杀了。最后自尽在雁门关外，短短三十三年，活出了三百年的厚度。

咱们普通人的人生就非常简单了！

普通人在江湖里的命运拢共就分三步：

第一步，发现自己没有天赋。

比如一直想当峨眉掌门的丁敏君，在同一届弟子里熬啊熬，终于熬走了最优秀的纪晓芙。

结果呢，又熬来了个年纪小小，天赋高高的周芷若，熬了一辈子，还是个平平无奇，跪地求饶的丁师姐。

普通人的雄心壮志，一遇到开挂的主角，啪的一下就没了。

第二步，接受自己没有天赋。

研读金庸全集时，我发现了一个可以用来迅速定位普通人的搜索关键词：

“再练”。

完整独白一般是：

“再练 xx 年，我也打不过他！”

“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少年，已有如此造诣，我便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未必赶他得上。”（《天龙八部》黄眉僧）

“神雕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对手，只好服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神雕侠侣》史伯威）

“姥姥对我们期许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岁后，便能习练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们资质庸劣，便算再练二十三十年，也未必敢再进这石室。”（《天龙八部》灵鹫宫宫女兰剑）

人生最怕的就是比较。

大侠非往你跟前一站，没办法了，你只能接受自己天赋平平。

第三步，允许一切意外的发生。

——因为不允许也没有办法！

再兢兢业业的普通人，也抵不过主角们的打打杀杀。

开个饭店，主角们打架说砸就砸了。

比如西湖断桥边好端端一家小酒家，碰上打架的郭靖，

“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奋力几下推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化为断木残垣，不成模样。”

开个镖局，接了一单就被灭门了。

比如龙门镖局，接了“送俞岱岩上武当”的快递后，

“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遍地。”

运气特别差的，甚至会被当成大人物们的打架道具，丢来丢去。

“丁春秋仍是笑声不绝，八九名星宿派门人被他以连珠手法抓住掷出，一个接着一个，迅速无伦的向游坦之飞去，便如发射连珠箭一般。”

大侠们一出场，“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普通人一出场，都够呛能改变潮水的方向。

既然如此，我们代入大侠们就好，何苦关心普通人呢？

我想讲两个故事。都来自《神雕侠侣》。

第一个故事的主角没有名字。故事里，他的身份只有两个字，“小兵”。

他出场时，金轮法王带了一群高手，来襄阳杀郭靖。杨过为了救急，随手抓了“小兵”，给他套上郭靖的帽子，扔给了敌人。

顷刻间，“小兵”惨死。

长大后，我在网络上看到一篇短短的“同人文”，叫《小兵物语》，写的就是这位“小兵”。

在这个故事里，“小兵”依然没有名字。但这次，我知道了他是襄阳人，21 岁，崇拜郭大侠和黄帮主，喜欢喝城东的热汤面，喜欢卖热汤面的那个爱笑的姑娘“茉莉”。我还知道了，临死前，“小兵”感到一阵剧痛。

“小兵”本该有名字。

江湖上的每一个“小兵”本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第二个故事主角是六个人，也没有名字。

他们出场时，已经是故事的末尾。主角团的大人物们击败了反派，结束了华山论剑，下山途中，遇到六个武功低微的路人，也想来“论剑”。

主角团哈哈大笑，笑他们井底之蛙，东施效颦。

神雕大侠杨过亮了一番身手，吓傻了六人，他们“呆了半晌，突然一声发喊，纷纷拼命的奔下山去”。

这个片段又让我一阵别扭。

这六个“井底之蛙”是谁呢？大约是些小门小派的练武之人。

他们没有什么优越的教育资源，手里没有秘籍，村里没有名师。

他们没有什么先进的信息渠道，对什么“五绝”，什么“神雕侠”闻所未闻。

他们也努力，大概是从小练武，摆平过几个毛贼，在乡间有些威名。

他们也有梦想，八成是听说有个“华山论剑”，也想来争个天下第一，也想抓住某个力所能及的上升通道。

最后，却只能狼狈不堪，还没抵达传说里的“华山”，便逃之夭夭。

江湖不只是由大侠们组成的。

江湖是由每一个没能抵达华山的人组成的。

那普通人的日子是不是就不过了？

当然不是！

这个江湖里，没有人比普通人更努力活着。

他们努力赚钱。

主角们的钱仿佛大风刮来的，随便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一锭金子。

普通人不一样，普通人的钱是一文一文挣出来的。

比如《笑傲江湖》里的何三七，一个卖馄饨为生的武林中人，馄饨明码标价，一碗十文钱。

“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

他们努力练武。

比如《天龙八部》里的司马林，学了一辈子的“青字九打”和“城字十八破”，一出手就被王语嫣说是下乘武功。

但那又怎样呢，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学两手降龙十八掌，学点青字九打，照样可以行侠仗义。

他们努力不低头。

面对六大门派的进攻，明教五行旗的底层教众们没有低头。

面对慕容复的无事生非，灵鹫宫的宫女们没有低头。

面对“伪君子”岳不群的反水，恒山派的女弟子们没有低头。

江湖坏的地方是，对所有人来说，都一视同仁的险恶。

江湖好的地方是，你不是只有“当大侠”和“当大侠的陪衬”这两种选择。

在江湖上，普通人可以有自己的主线剧情。

你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喝酒，养狗。

你可以挡在气焰嚣张的韦小宝身前，保护一朵芍药花的去留。

你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做名医，做算命先生，做当铺掌柜，做任何一种你喜欢的工作。

你可以有自己的伙伴，并选择坚定地和伙伴站在一起。

你可以有自己的家庭，和旁人笑着说起自己的女儿。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我女儿闺名包不靓，你叫她靓靓，那是捧她的场，不是欺侮她。’”

你可以有自己的小梦想，哪怕仅仅是“有架可打”。

“（带着伤的）风波恶叫道：‘有架不打，枉自为人！’”

你可以有爱的人，有恨的人，有旧情人，有死对头，可以贯彻“有仇必报”的行为准则，因为就算是弱者，也有资格愤怒。

甚至你也可以只看看热闹，拥有一轮又一轮的谈资，留待以后和孙子孙女讲，

“你奶奶我当年围观过少室山之战！”

我承认，长大后读金庸小说，很容易幻灭。

因为我们最终都没能成为大侠，成为江湖的主角。

但长大后读金庸小说，也很容易被安慰，因为他同样告诉我们：

你，是可以以普通人的身份，在这个江湖里好好活下去的。

这也正是江湖最有意思的地方。

不是华山论剑，不是英雄大会，也不是围攻光明顶，

而是这个江湖里，有一群普通人来过，爱过，活过。

要有人给洪七公烤鸡，有人陪令狐冲喝酒，要有人在风陵渡口，把杨过的事迹讲给郭襄听。

江湖是靠武当七侠、江南七怪、全真七子撑起来的；

江湖是靠五行旗、五散人、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撑起来的；

江湖是靠一群无名无姓的小乞丐、小和尚、小道士、小尼姑撑起来的；

江湖就是由你我一样，爱憎分明、坦坦荡荡、勤勤恳恳的普通人撑起来的。

最后，我想再给你分享一个我很喜欢的小人物，叫寿南山。

在《倚天屠龙记》中，他出场很晚，只有寥寥数笔，是张无忌和赵敏在前往少林寺参加屠狮大会时遇到的杀手之一。

他没什么天赋，人品也一般：

“圆真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葸，只差他跑腿办事，从来没传授过什么武功。”

他相当怕死，外号也由此而来：

“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给人打死之意。”

他地位很低，重要的事一问三不知：

“张无忌只想查明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询，寿南山确是不知。”

他当然打不过神功盖世的张无忌，被抓住了主动申请当苦力，当厨师。

“此人武功不成，烹调手段倒算得是第三流好手，做几碗菜肴，张无忌和赵敏吃来大加赞赏。”

这样的一个小人物，最后却拥有了全书中近乎最好的结局。

——他被放了，平平安安活了下来，活得比整本书一大半人都长。

“寿南山拜别二人，出庙便向南行。这一生长居岭南，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直至明朝永乐年间方死，虽非当真‘万寿无疆’，却也是得享遐龄。”

回到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一个普通人能在江湖里活成什么样子？

我想我们都会有答案。

撰稿：王雪琴

责编：梁珂

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