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声做过的大事
查看话题 >你注意过给你送外卖的女骑手吗?她正在给警察当线人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发现有种东西,比明星的八卦都刺激——那就是外卖员专用的地图。
在这种地图里,很多骑手为同行们标记了各个居民区的信息,包括但不限于如何抄近道快速上门,某家人的鞋子很臭,或者哪两户正在谈恋爱。
甚至还有这种↓

很多网友说,被标注“有鬼”代表有小偷
这些熟悉每家每户的外卖员,几乎是最了解这座城市的一批人。
边境管理警察赵北仑所在的边境小城,专门为此组建了一支全部由外卖骑手组成的“边境巡防队”,这里的骑手一边送外卖,一边当侦探寻找案件线索,参与破案。
其中有一位女骑手,不但能分析案情,还参与了重大案件,一度成为当地的著名侦探。
但她表现得越好,赵北仑越不安。
一个从未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如何能掌握这么多犯罪线索?

2022年,我们市高中有几个学生联手搞了个大新闻。
晚自习时间,他们看到边境线那边有人影翻过边境防护栏,偷偷渡过界河。
我估计他们肯定是在溜号,坐在教室里现场看人家偷渡,然后一个电话就把这事儿举报了。
民警及时赶到,把偷渡的人都给拦下来,核酸检测显示其中两人阳性。
当时越南那边已经控制不住了,偷渡过来的人里还有不少病患,导致我们所管辖的边境地区外防输入的压力骤增。
政府为此发布公告,举报1名偷渡人员可以获得1000元奖励。
隔壁市把标准提高到2000元,然后周边几个边境市你来我往一顿“内卷”,最后我们市下了血本,举报一名阳性的偷渡人员奖励一万元。
这在当时全城封禁、停工停产,财政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可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数目。
最终,这几个高中生不仅得到两万元奖金,还拿奖状参加了表彰仪式,全国好多媒体对这事进行了宣传。
一时间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了,举报偷渡有奖!举报阳性偷渡人员,有大奖!
就是在这时,有位小个子女生,特地来问我:“这个奖励政策会不会是‘放大炮’啊?”
“你没看新闻吗?市领导和公安局领导可都在图片里呢。”
这女生叫冯凰,圆脸、扎马尾。
她戴着一个带有蝴蝶结的安全帽,因为太瘦小,外卖制服挂在身上显得很松垮,得加一根腰带才能束紧。特别小只的她,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履历——
在外卖经理那,她是整个区域送饭量最高的单王。
在我手里的花名册上,她却是由外卖骑手组成的边境巡防队员一员,曾为我们警方办案时提供过重要线索。
因为她总是拿着一盒香烟和人套近乎,人送称号“香烟侦探。”

而我,明面上是直属她汇报的边防民警,私底下,也算是把她拉到协助警方工作队伍里的朋友。
不过当时的我,对她这次提出的问题没太当回事,要知道平时我们抓偷渡就抓得很严,这帮人只能从海上或者一些偏远小路偷渡过来。
普通人是没有能力去这些地方蹲守举报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冯凰确认了有奖金拿以后,真的出手了。
她直接帮我们破获了一起上级督办的专案。
照理说,偷渡人员逮到了、团伙打掉了、冯凰立功了、奖金也拿到了,本来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但我的心却总是悬着,总感觉冯凰哪里不对劲,她是怎么做到的?

冯凰出手的那天晚上,正好轮到我在互市区国防公路边巡逻。
她突然给我发来一条信息:“海鲜市场下面,有人偷渡。”
我离市场只有几分钟车程,带着两个辅警飙了过去。可那里空空荡荡,只看见几间民房闪着微光。
我打电话跟冯凰确认,她听着有点着急,生怕我找不着人。从头到尾,她都说不清楚怎么获得的情报,只是反复强调偷渡人员不在街面,“是下面!下面!”
我想起来这海鲜市场下面有个排污水的涵洞,过去查看发现钢筋网已经被齐刷刷剪断。再往前追,看见一男一女坐在河堤拐角处,那女孩一直在哭。
这两人是情侣关系,男的欠下境外犯罪团伙的赌债,他想要诱骗女朋友到东南亚“坐台”还钱,有点像线下的“杀猪盘”。我们经过后台追踪,发现这个境外团伙,正是上级督办专案里要抓的对象。
这个团伙一直很谨慎,每次带人到了边境都要不停转换交通工具。刚开始用大巴车、面包车、摩托车,后面封控越来越严,他们连摩托车都只敢买二手的,运完人直接把车丢弃在山沟里。
前方侦查员好几次眼看着他们来到界河边,一头钻进互市贸易区,然后人总是莫名消失。专案组推断,那附近应该有一个中转的窝点。
没想到他们在民房底下私挖了一条连通城市排水管的地道,难怪每次都能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本以为冯凰破了这么大的案子,主要是运气好。可是没过多久,她竟然连续举报了多起偷渡案件。
边境严控之下,还能活跃的主要是集团化作案的偷渡团伙,普通老百姓也许能撞见他们一次,但次次都能逮个正着,这几率太渺茫了。
更奇怪的是,我们有几次已经掌握了情报,正在布控,只是不知道偷渡人员最终会钻进哪个“口袋”。而冯凰仿佛开了天眼一样,总能比我们提前知道具体的偷渡地点。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未免“勇”过头了。
好几次了,查获偷渡人员,冯凰她都追着我问核酸结果。阳一个就是一万奖金,那段时间她恐怕数奖金能数到手软。我却隐约觉得,冯凰做事的动机已经超过了见义勇为的范围。
最坏的一种猜测是:偶然碰到偷渡能被理解,但经常能碰到,那大概率是了解偷渡,甚至跟这些人有关联。
冯凰的表现,让我很担心。

因为冯凰热衷于举报偷渡人员,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在街头看见她和头盔上随风飘扬的蝴蝶结了。
我找到外卖站长了解冯凰的情况。
站长说她最近不正经送外卖了,送单量经常垫底。而以前的她可是“单王”,好多男性骑手都不如她拼。
虽然收入并不稳定,但好的时候,她一个月甚至能跑出八九千的收入,这在小城市是相当不错的。
我问冯凰最近在忙什么。她说自己在网上买了个夜视望远镜,常去边境蹲守踩点。
那边蚊虫多,她被咬得手上脸上都是包。草丛里还有蛇,她特别害怕,不过会学着我以前告诉她的办法,带上大蒜和风油精驱蛇。
她还提到,有一次自己刚准备举报,就看到偷渡人员已经用带钩子的梯子翻过边境的护栏,游向越南方向。那人因为体力不支,游到一半被河水吞没。
几天后,那人的尸体才被边民们发现,就卡在边境水厂的取水口处。这件事在本地闹得沸沸扬扬,那段时间全市的矿泉水脱销,好多人都不敢喝自来水了。

我知道冯凰缺钱,想劝劝她好好工作,但大家都有难处,我也不好说太多。虽然她这手段有待商榷,但举报偷渡人员并不犯法。
冯凰就是这么一个人,有点神经质,看啥都想案子总想立个功。我也正是因为她对破案感兴趣,观察人和事都特别仔细,才邀请她加入外卖员巡防队的。
她曾经在送餐过程中遇到一个操着西北口音的小伙子,自称来本地打工,要打听哪里方便乘船出海。
冯凰当时就觉得很可疑。明明说自己是打工仔,手里抽的烟却是100块一包的“和天下”。
我们这座小城,西北口音很少见,冯凰偷瞄了一眼人家的朋友圈,发现有好多地方标注着越南文字。
她立即把发现传给了我,觉得这人身上肯定有问题。
我当她是神经质上头,但是不好打消她的积极性,便将情况简单上报。
没想到调查队的同事很给力,他们根据冯凰提供的手机号码,锁定了一个企图通过快艇从海上偷渡出境的犯罪团伙。抓获的嫌疑人中,就有冯凰说的打工仔。
因为这起案件,我意识到爱观察爱琢磨是冯凰的特质,应该让她有更好的机会去发挥,就正式邀请她加入边境外卖巡防队。
巡防队由300多名外卖骑手组成。他们白天黑夜都在走街串巷,平均每天送6000单外卖,实际上相当于6000次巡逻,可以去到民警不常去的角落,发现看不到的线索,协助警方维护治安。
我们专门举办了一次“入伙”仪式——
派出所领导给冯凰发了聘书,还送给她一枚印有“边境骑士”标志的徽章。我看她要戴上去了,赶紧提醒这徽章最好别在内衬里,我可不想她因为提供线索而暴露自己,然后被人盯上报复。
她就是不听我的,还特欢喜地把徽章别在显眼的位置。
后来我才知道,遇到拦着不让外卖员进小区的保安,这枚徽章才能让这位小个子女生的腰杆直起来。
自从加入巡防队,冯凰往我们所跑得更勤了,甚至能教群众怎么填写表格。
她问过我:哥,派出所是不是要招女辅警,我天天爬楼送外卖,体能肯定没问题。
我心想她身高可能不过关,但我也怕直说会伤了她,我只能说女辅警一般做内勤工作,工资不高还受管束,哪有你当骑手自由啊。
但冯凰对辅警工作的好奇心依然不减。
最后,我还是私底下向所长问了辅警指标的事,我不只是想让冯凰有机会做上自己喜欢的工作,我更是想让这个叫我一声哥的妹子,进了队伍,别再跟以前那样让人随随便便就欺负了。

冯凰因为受不了老板的性骚扰和职场霸凌,才选择当外卖骑手。
那时她刚参加完高考,成绩都懒得查,就在口岸附近找了家奶茶店打工。“查也白查,大专线肯定过不了,不如早点出来养活自己”。
奶茶店有5个和冯凰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孩,却装了6个摄像头,无死角地覆盖了小小的店面。老板娘很抠门,每天都在店里监督工作,怕她们磨洋工,怕她们偷东西。
老板个子不高长得蛮帅,但是好色。店面本来就小,他拿哥东西还要故意蹭冯凰的小腿、屁股或者后颈。
一个比她早来几个月的女孩对此习以为常,反倒把冯凰当成情敌,经常跟老板娘打小报告。另一个老员工喜欢在排班上动手脚,把客流最密集的时段安排给冯凰。
冯凰初入社会,每天都特别不开心,“好像活在宫斗剧里一样”。
冯凰虽然感觉每天都很别扭,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她发现,奶茶店有一个好处——免费冰块。
每当心烦又发泄不出来时,冯凰就会“咔咔”不停地嚼冰块。
每天下班前,她都要报复性地把冰块装满保温壶,这是她小小的反击。
实在忍受不了奶茶店的老板和同事了,冯凰选择辞职。然而像她这样高中文凭,又没什么特长的年轻人,想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并不容易。
冯凰的母亲在海边景区售卖贝壳项链、海螺号等旅游纪念品,夏季游客多时还能赚些钱,十月份之后没什么游客了,母亲就挨家挨户串门打麻将。
冯凰的父亲用本地话说,是个“依依妖妖”很不靠谱的货色,常年在越南跟三教九流混。早年在越南赌场干过洗码仔,还跟人合伙在芒街经营旅行社和海鲜档口。
这样的家庭给不了冯凰什么帮助。她只能靠自己去摸索一条出路。
在奶茶店工作期间,她喜欢和外卖骑手们闲聊。大概了解到这份工作的收入不错,她决定试一试。
“戴上头盔和口罩,谁知道你是男的女的啊。”
结果冯凰当骑手的第一天,站长颇得意地对所有人说:“我就是要招个小姑娘,看看月底的时候哪个老爷们好意思比她送的还少。”
冯凰知道站长不是在针对自己,但这话听着特别刺耳。
冯凰仍然保留着嚼冰块的习惯。每天出门送餐,她会在保温壶里灌满冰块,口渴了吃一块,解渴又解压。
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烦恼嚼碎。
外卖骑手经常被称为“外卖小哥”,这种约定俗成的称呼让女骑手们被忽略,仿佛她们就不应该干这行。
每天睡觉前,冯凰有一个固定动作,看骑手排行榜。每个区域的骑手们都有内部的日排行、周排行。冯凰经常在40名开外,最好的成绩是“中不溜秋”的20多名,她觉得落后太多脸上挂不住。
干了两年多,她渐渐成了小组的“单王”。即使收入超过了多数人,冯凰在一些人眼里,依旧是个“狗饼”。
“狗饼”是本地边民给来中国做体力劳动的越南人起的蔑称。冯凰不喜欢这种称呼,“大家都是打工的,何苦互相伤害”。
但这个社会就是存在着这种互相伤害式的“鄙视链”。
冯凰曾穿着满是尘土的骑手服回家,被保安拦下盘问。她觉得很好笑,自己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却被当成需要警惕的“闯入者”。直到她拿出门禁卡刷开单元门,保安才肯离开。
虽然逃离了那家充满职场霸凌和性骚扰的奶茶店,但冯凰的处境并没有变得更好。她发现,好像越是底层的人,越要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权威。
让她难受的是,自己还遭遇过同性的歧视。有一次取餐过程中出了点状况,那个女店员就骂她:“你什么东西啊,你一女的还做骑手。”
还有一段时间,冯凰连续收到好几个差评,后来跟其他骑手一对,发现都是一栋写字楼里的几个女白领打的。她们不给男的差评,专门针对女骑手。
她拿着餐走到商场的扶梯口,扶梯上的3个小姐姐突然让出来一条道,从上面凝视她,好像在说“给你让道了,快走啊,跑起来”。
冯凰当时只拿了一个订单,也不是很着急,但氛围都到这了,她只好提着外卖跑了起来。
其实冯凰期待的很简单:多理解、多尊重、别同情。
冯凰清楚,这个社会的好与坏,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感受而改变。只有自己去做,才能获得想要的尊重。
我想正是这个原因,让冯凰动了当辅警的念头。
她听我说女辅警的工作主要是做内勤,要处理台账,打字得熟练。她因为平时习惯用手机手写输入法,为此专门练习了拼音和键盘打字。
辅警的收入没有外卖骑手高,但冯凰觉得穿上警服的自己,活着会更硬气。
也距离自己成为一名“侦探”的梦想,更进一步。

我万万没想到,冯凰亲手把自己的梦想搞砸了。
要不是有个运送偷渡客的“摩的佬”坦白,我还不知道屡屡收获举报奖金的冯凰,已经在和“看路仔”一起搞吃里扒外的勾当了。
冯凰有几个拜了把子的同学,高中毕业那天几个人兜里没钱,就去小卖部买了两块钱一袋炒菜用的米酒,每个人对着嘴嘬一口,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毕业后,她这几个拜把兄弟干起了跟走私相关的行当,有当运货司机的,有当“看路仔”的。
他们听说冯凰在外卖巡防队干得不错,跟警察关系搞得挺好,先请冯凰吃了一顿大餐,追忆校园时光,接着开始诉苦。说现在很多走私老板都血本无归了,他们也整日无所事事,捞不着钱。
结拜兄弟们想出了骗取奖金的歪招。
他们提前串通了偷渡集团里的人,运送偷渡客的司机会把偷渡的时间和落客地点告诉冯凰。
她们之间有暗号交流,比如今晚有偷渡客他们会说要“赶猪仔”,走水路偷渡会说“抓泥鳅”,走边境便道偷渡会说“摸田螺”。
然后直接由冯凰出面举报,或者以其他边民的身份报警。拿到奖金后,参与其中的人再私下瓜分。
他们觉得冯凰肯定不会被派出所怀疑,又是敬酒又是叙旧地对她好一通吹捧。冯凰这人心眼不坏,总是希望自己能对别人有用,结果就容易被人利用。
其实事后冯凰也没分到多少钱,反倒把自己的“香烟神探”的名声弄丢了。
了解清楚情况后,我们派出所的领导震怒。冯凰偏偏在这时候搞了这出“无间道”,让大家有点骑虎难下。
毕竟外卖巡防队刚刚组建,这种事要是处理不当,很影响士气,传出去对防疫工作也有很大影响。
当时所长已经向上级争取了一个专职女辅警的名额。报告我都拟好了,以冯凰之前的表现,只要她愿意,应该有很大的机会。
只是现在肯定没戏了。
最后决定对冯凰冷处理。冯凰是我推荐进来的,这话还得我来说。
我把她约出来,在她经常淘侦探漫画的书店。
我告诉她以后不能再去派出所了,并当着她的面,把她从外卖巡防队得群里踢了出去。
这是我那天做的最严厉的事。
冯凰平时大大咧咧的,有时候还跟我们勾肩搭背,这次她全程涨红着脸。她明白自己做错了,几乎没有说话,只是肩膀有些微微发抖。
她说家里很缺钱。她母亲之前查出甲状腺癌,本来两边一起切除,终生吃药维持就可以。她母亲心疼钱,只切除了一边,后来查出另一边也癌变了,又要花一笔手术费。
虽然冯凰跟母亲关系挺紧张,但家庭的牵绊还在,她不能完全不管。
冯凰算是我一手发掘培养起来的,看她这样子,我的几句狠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太会讲大道理,只记得刚来边境参加工作时,父亲告诉我边境很复杂诱惑很大,“君子爱财,但要取之有道”。
我把这句话转达给她,其实君子没有性别之分。
临走时,我向她伸出手:“徽章,现在要收回了。”


把冯凰踢出巡防队不久之后,还是因为偷渡案件,我不得不再次找到冯凰。
不是想对她进行考验,给她新的机会。这次我真的需要她的帮助。
一年前,距离我们千里之外的郑州市在核酸筛查检测时,发现了一名从我们辖区偷渡入境的阳性人员。属地公安机关立即函告我们单位开展核证。
当时防控是头等大事,支队连夜倒查偷渡路线并部署抓捕行动,经过72小时连轴奋战,偷渡团伙的7名嫌疑人先后归案,主犯阿忠潜逃至越南境内躲藏。
后来公安部开展“捕蛇”专项行动,阿忠被列为境外追逃重点目标。
随着调查深入,我们了解到阿忠从小在越南长大,那边有不少亲戚,对边境情况了如指掌,要抓他并不容易。
阿忠姓冯,专案组掌握到他有一个女儿在国内,正是刚刚被我赶出巡防队的外卖骑手冯凰。
专案组希望我来做冯凰的工作,通过她劝说阿忠回国自首。
接到这个任务,我第一反应是脊背发凉,寻思着她之前能搞出买通偷渡集团的事情,难道偷渡还是她的家族生意?
我更担心的是,冯凰是否还会协助我工作。
再次见到冯凰,我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见她两眼放光跑到我跟前,从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
“顾客送的,进口高档货。”冯凰把巧克力塞给我。
她边吃边跟我分享最近送外卖遇到的人和事。
以前遇到商家“卡餐”,她总要发脾气,现在她主动帮忙收拾餐桌,人家反而加快速度帮她插队配餐。遇上节假日,她送餐时会主动跟顾客问好,顾客给了好评还会送她一些小礼物,现在她的外卖箱就像个零食铺。
她表现得像是没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总之就是想告诉我,她现在过得挺充实。
只是几日不见,我发现她头盔上的蝴蝶结已经跑线了,脏兮兮的。
我打断她,说明了来意。
听说父亲犯了事还是个蛇头,冯凰张着嘴愣了半天,牙齿上还沾着巧克力,好像崩了牙的老太太。
“越南现在是不是很危险?这种情况要判多少年?”她带着哭腔,连珠炮一样发问。
我跟她讲解了特殊时期从快从重,同时自首从宽的政策情况,希望她协助警方劝父亲回国。
她揉着巧克力的包装纸,愣愣地出神。
“以前总盼着父亲回家,现在不敢让他回来了。回来也要坐牢。”
冯凰没有给我明确答复,只是说自己做不了主,要考虑一下。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拒绝。

我知道冯凰她对父亲的感情很纠结。
冯凰小时候曾撞见父亲出轨,目睹了父亲和一个阿姨在车里楼在一起。她吓得扭头就走,没敢告诉母亲。后来母亲还是发现了端倪,仿佛是在惩罚冯凰一样,命令她放学后偷偷跟踪“小三”。
我猜,她那神经质的侦探思维,和一被别人要求就帮忙办事的性格,就来自这段经历。
后来母亲索性带着她独自生活,并禁止父亲跟她见面,也不允许她接受父亲送来的任何东西。
有一回,父亲偷偷拿给她一大箱冰冻的高档牛肋条肉(我后来推测应该是走私的冻品),当冯凰一个人把这箱冻货扛回家时,早已忘记手已经冻的通红,一心琢磨着母亲是会红烧还是清炖。
当母亲知道牛肉是冯凰父亲送的,立即暴跳如雷,将牛肉全部炖了,逼着冯凰全部吃下去。既使几天后那锅牛肉已经变味。
她长大以后再也不吃牛肉。
跟母亲的高压管束相比,冯凰反倒觉得跟父亲在一起更加轻松。
两人偷偷见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终于不用刻意去讨好谁。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和父亲相处一个下午,一句话都不说。冯凰喜欢靠这书店的落地玻璃窗看漫画,父亲就蹲在外面,默默抽烟,默默看她。
每次她会挑几本漫画书带走,父亲都会给她买下,更重要的是,父亲从不过问这些书是什么。
她的《天龙八部》漫画就是在跟父亲相处的一个个下午里,一点点集齐的。
后来,母亲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漫画,知道是父亲买的,非说这些都是色情书籍,扔到院子里烧掉。冯凰只抢救回还没烧完的几本。
她曾试着和母亲沟通,可是每次看到母亲咄咄逼人的架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以至于她不断被母亲逼着跟踪“小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个阿姨很温柔,父亲跟她在一起应该会更好。
这些年来,她跟母亲相处最融洽的时间,是母亲刚做完甲状腺癌症结节切除手术。因为母亲躺在病床上修养,不能说话。
高中毕业后她立即逃离家庭,出来工作。
在外的第一个春节,冯凰没想好回哪边过年,索性哪里也不去。
母亲几乎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反倒是父亲打电话问“今年回哪边过春节”?
冯凰说还没有到时候。
父亲接着问:“啥时候才能到时候啊?”
冯凰告诉父亲:“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了。”
这几年,她并不怎么想家,她说过得不好才会想着回家。
这个给了冯凰一点点温馨回忆和非常多沉重包袱的家庭,在冯凰成年后,依然影响着她。
我有时觉得她真有点讨好型人格在身上,但奇怪的是,这女孩身上又有一股子顽强向上的力量,不像是个会被环境左右的人。
真不知道她是随了爸爸还是妈妈。

在我劝说冯凰说服父亲阿忠自首时,境外的抓捕行动遇到了困难。
我们锁定了阿忠手机信号消失的大致范围,并通报越南警方协助抓捕。越方将可疑地点团团包围时,阿忠居然将天花板撬开,从天花板和屋顶的夹层中溜走。他跳到屋外,把围墙撞破了个洞钻了出去,一条腿还被玻璃划破了一尺多长的伤口。
专案组又对辖区建档的2500多名越南新娘进行筛查,发动这些人的在越关系网,寻找阿忠的踪迹。历经1个多月,还是没有进展。上级连续发来特提文件,指示尽快将外逃人员抓捕归案。
我只得再次联系冯凰,将越南警方提供照片拿给她看。照片里的阿忠家四处漏风,地上散落着饼干包装袋和又脏又破的口罩,还有半盒吃剩的药。
我告诉她现在越南那边情况很不好,阿忠整天东躲西藏,“你不是说过得不好才想回家吗?现在应该让他回家了”。
过了好久,冯凰终于给我回复了消息。她说阿忠在越南有个情人,一直在暗中接济他。
根据冯凰的线索,我们发动在越中方企业和越南商业伙伴及朋友,获悉阿忠的情人黎氏在芒街的酒店当服务员,租住在附近一处民房。
对黎氏连续跟踪了12天,我们终于发现她来到一处烂尾楼。
阿忠现身了。
我猜测冯凰一直和阿忠保持着联系,便假装不经意间透露一些办案进展给她。告诉她近期越南为了重振旅游经济,开始加强治安管控,会增加街面警力。
她大部分时间不回复也不追问,偶尔回复“嗯”、“哦”。
我猜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到底是站在父亲那边,还是站在警察这边。
据前方人员反映,阿忠变得越来越警惕,甚至不与黎氏直接接触。他们把公厕作为接头点,在那里交换药品、食物。阿忠每次出门都会乔装打扮,背包里放着两三套不同颜色和款式的衣服。
他曾为了躲避盘查,躲进公厕迅速戴上假发和假胡子,扮成弯腰驼背老头,从检查人员眼皮底下溜掉。
为了进一步压缩阿忠在境外的生存空间,专案组委托侨胞商会说服酒店,以解聘为由向黎氏施压。最终迫使黎氏答应不再资助阿忠,掐断他在境外的经济来源。
阿忠丧失了对境外关系网的信任,一定会向境内亲朋求助。
他的越南籍母亲已经60多岁了,长期非法滞留中国。我们协调出入境管理部门,承诺为她办理合法居留证,宣讲我们的政策和长期潜逃的严重后果。
冯凰他们一家人都不希望阿忠在外面颠沛流离,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们。阿忠独自在郊区的棚户区躲藏,衣食无法保障,希望与民警直接沟通。
我们与阿忠互相添加了微信,建立直接沟通渠道。然而阿忠始终对民警抱有很强的戒备心理,反复跟专案组谈条件,试探政策底线。
他有时会几天掉线无法联系,好几次答应回国自首,但是为了得到最大的从轻政策,他一再出尔反尔。
我不知道冯凰在这背后,是否偷偷做了什么事情。两头骗的事,她之前已经做过一次了。

冯凰知道了父亲在越南亡命天涯后,每天睡前没心思关注骑手排行榜了。越南那边的状况成了她时刻关心的大事。那边每天有多少人感染,多少人死亡,仅仅是数字的变化,都会让她心慌。
有几次,她在夜里梦见父亲被警方追捕,还跟警犬“特朗普”搏斗,最后跳下悬崖。她还梦见父亲染病不敢去医院,身边没有药没有一口水,一个人在黑暗里默默等死。
她最害怕的是父亲如果自暴自弃,精神崩溃,可能会伤害到更多无辜的人。
因为整天想着这些,她送外卖的途中一个分神被汽车碰倒,外卖撒了一地,还好她自己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好的消息接二连三,冯凰的母亲的病情恶化,需要进一步治疗。
也许她想尽快结束这些糟心的事,也许她想有个可以依靠的亲人在身边,也许她想有个人跟她一起分担精神上的压力。
冯凰终于下定决心给我发来信息:“我想办法劝他回国,回家。”
那晚,冯凰组织了一场家庭会议,屋内的灯亮了一个通宵,我也等了一整晚,却迟迟没有等到结果。
2022年3月10日,也就是那场家庭会议十多天后,冯凰给我打来电话,“父亲回来了,是自首。”
说“自首”两个字时,她加重了语气。
我和专案组把阿忠带走的时候,他眼神有些空洞全程配合。我蹲下来给他穿防护服,看到他小腿上那条伤疤,像一只丑陋发臭的蜈蚣。就这样,在境外躲藏了一年多,蛇头阿忠最终到案。
把阿忠送进隔离区进行14天的观察后,专案组都在庆功,我没有参加。
我只想尽快把一样东西还给冯凰——巡防队的徽章。
这次我没有嘱咐她要藏在内衬。
2022年12月,随着防疫政策放开,大家的生活逐步恢复正常。我因为工作原因,离开这座边境小城,去了新的岗位。
临走时,我买了全套的《天龙八部》漫画送给冯凰。

我发现冯凰跟书里的大侠乔峰有一点相似,他们都曾获得过光环,遭遇变故后丢失了原有的身份,但是终能坚守自己最初的原则,重新找回自己。
她捧着这套漫画抿着嘴,好像挣扎了很久,终于讲出那天晚上家庭会议的“秘密”。
决定劝父亲回国后,冯凰面临一道难题:这个决定不能由她一个人说了算,因为她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小姑和母亲,他们都是父亲的亲人。
关系到父亲命运前途的大事,她不知道大家的真实态度。
冯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令她意外和尴尬的是,平时口口声声说全力配合警方工作的家庭成员们,此时一个个低头不语。
良久,爷爷最先发言:“女啊,你知道这样做啥后果吗?大义灭亲,以后我们家在村里怎么抬得起头。”
叔叔不停抽烟:“老弟犯法,公安该抓就抓,我反正做不了主。”
小姑说:“回来要吃好几年牢饭,不如等情况好转后再让他偷偷回来。”
但是当时大家都就觉得,阿忠的回归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坐在墙角的奶奶在低声啜泣:“不管怎么说,阿忠也是你爸爸,我的亲儿子,他要是进去了,家就垮了。”
只有母亲全程一言不发。
冯凰在屋里踱来踱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人松口表示赞成。
她决定匿名投票表决。打勾就是赞同,打叉就是反对,什么也不画就是弃权。“全凭自愿,少数服从多数”。
除了母亲,每个人拿着纸片的手都在发抖,冯凰自己也是。
投票足足用了十几分钟。当6个纸团一个个打开并当众展示,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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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人都面面相觑,又都心照不宣。
后来,爷爷以回家拿钱跑路的名义将阿忠骗回来,告诉他钱藏在床底,让他自己去拿。就在阿忠钻进床底到时候,爷爷、叔叔和小姑冲进屋内,一个按腿、一个抱腰、一个钳住手,最终把阿忠控制住,固定在椅子上。
在全家人的劝说下,原来已经有些犹豫不定的阿忠,最终答应自首。
原来她那天说出的“父亲回来了”,背后如此纠结和沉重。
父亲入狱后,冯凰重新在外卖巡防队的群里活跃了起来。
有一次她告诉我,送餐时看到夜宵摊有两个人想打架,她正要拍照,打架的人看到她是外卖骑手,还带着巡防队的徽章,马上就散开了。
这几年电信诈骗特别泛滥,学生群体是受害重灾区,我经常去高校做反诈宣传。冯凰常去宿舍送餐,因此我们常常打照面
冯凰送餐时发现,女生宿舍楼下树根旁经常有不少烟头,附近的草坪总是光秃秃的。她跟我分析:“烟头呢,肯定是男孩等女孩出来约会。女孩肯定磨蹭嘛,男的又不好意思催,只能抽烟打发时间。”
“这谁都想得到,那草坪是咋回事?”我问她。
“小情侣肯定要亲亲抱抱,感情浓烈时得有树影当着吧。所以草被踩秃啦!”
我虽然会笑话她把《名侦探柯南》的漫画书当成了教材,但看得出来冯凰很享受“破案”,这是她认识世界的途径。
现在,她依然奔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只不过她离开了家乡,去了省会附近的大城市,一边送外卖,一边准备大专考试。她计划以后还要考本科,最终的方向是成为一名律师。
生活中除了每天给客人送餐,她还多了一个目的地,定期给服刑的父亲阿忠送衣物。如同当年父亲定期来看自己。
只是这一次,冯凰不用像儿时那样小心翼翼地瞒着母亲了。
在我看来,带着大红蝴蝶结的冯凰,仍然在艰难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身份。但她已经逐渐握稳了车把,知道自己应该向何处奋力突围。
这几年有个挺热门的梗,“有人出生就在罗马,有人出生就是骡马。”
冯凰显然不是“出生在罗马”的人,她有一个对自己产生了负面影响的原生家庭,是一名面临着或明目张胆或隐秘复杂的不公平的女性,是一位遭受歧视得不到基本尊重的劳动者。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走出的每一步都很艰难。来自自身的局限性和外界的压力,都在将她围困、束缚。
无论是尽快逃离家庭,还是成为自由的骑手,或是当巡防队员、当辅警、当律师。冯凰所做的,与其说是选择一种生活,不如说是从生活中突围而出。
不过没人能给冯凰指出突围的方向,没人能给我们每一个人找到理想的目的地。
我们会走上弯路,会走上捷径,会走上康庄大道。谁知道呢?
对了,也许有一点可能是明确的。
我们所做的一切选择,一切挣扎,都是为了找到更好的自己。
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突围。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全文读完时间约为25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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