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鹿乱撞
老K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守时的就是楼下的那几只公鸡了,每天凌晨四点都准时打鸣。不过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或许也没有哪个烧烤店师傅比他更守时了,毕竟不是所有人每天凌晨都能听到鸡叫,还能数清有多少声。
天还没亮,老K就得起来穿串、配料、打扫店铺——老K烧烤,简单直白,店面装潢也是,招牌歪七扭八,但门面干干净净,只是内墙惨白,让人喘不过气来,墙角透出的焦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一切都和老K的忙碌一样沉默无语,直到十一点开张后才透露出一点生气。
尽管十一点才开门,他还是喜欢把一切准备工作在十点之前完成。十一点到晚上九点,每天只卖五千串,卖完就关门,过时不候。这在小吃街上很是罕见,老顾客们都很纳闷儿,有钱不赚,这店怎么开下去?当然开得下去,撇开原料,水电,房租一众乱七八杂的必要开支,老K每个月的花销实在少得可怜。一个人开着这家小店,没有人工,不用培训,每天卖完串儿就上楼抱着一台CD机听歌,清闲又自在。如果不是那台破得不能再破的录音机坏了,或许这会儿他还在听着床头的那几盘经常得紧一紧的磁带。因为那是那场火灾里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三十有六,老K开这家店已经十年了,八年前,因为店铺失火,老婆孩子和后厨没卖完的羊肉一起上了天堂。也不知道是木炭屯得太多,还是煤气罐的胶管软化了,总之那年夏天比太阳更火热的,应该只有他的店面。
中午十二点,生意爆火,老婆和儿子都在后厨打下手,那会儿,老K的店里除了烧烤还卖点儿盖饭和炒面。正炒着锅里的葱爆羊肉,旁边7岁的儿子已经热得不行了,嚷嚷着要吃冰棍儿。店里的冰柜那一天正好坏了,一瓶接近室温的可乐显然救不了近火。耐不住儿子的哀求,菜一炒完,老K便放下锅铲去对面的冷饮店买了两支小布丁。只是,刚出店门,雪糕还没送入口,便被迎面而来的气浪冲得化了一半。老K脑袋嗡嗡的,那声巨响,似乎敲响了一口寓意不明的丧钟。
后厨起火了,老K心下一沉,出门的时候煤气灶没关,老婆忙着切菜,儿子...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顾客们都跑了出来,嘴里呛了好几口烟,脸上熏得乌漆嘛黑,好不狼狈。但好歹逃了出来。厨房里的阵阵浓烟和热浪让老K急得直跺脚,冲也冲不进去,只好先报火警。那一天,老K的嗓子和心都哑了,嘴巴里臭婆娘和混小子的名字一直在打转,就是再怎么也喊不出口了。手里两支雪糕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化在手里,握着,松不开。
火还是被及时扑灭了,没有蔓延到其他地方。但老婆和儿子因为离爆炸现场太近,在火势变大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意识。焦炭,余下的只有焦炭,一且都已经失去了形状,包括老K。
老K还是把店继续开了下去,但只卖烧烤。每天只卖五千串,卖完关门。不招帮厨,不收徒弟,就一人开着。
每天晚上关门之后,老K都早早地洗漱好,躺在硬到不行的床板上,望着熏得乌黑的天花板发呆。当然并不是完全发呆,他喜欢边躺着边哼着蔡琴的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下去,没有谁能够受得了。果不其然,那台老旧的录音机终于还是疯了。“咿咿呀呀”地播放着老K从前辛苦淘来的磁带,当他意识到录音机里地蔡琴开始跑调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试着把那盘磁带拿出来,但带子早就被磁头搅得不成样子。他不喜欢用手机听歌,于是去二手市场淘了台cd机来,继续哼着以前老婆孩子都爱唱的蔡琴,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老K还是没有停止怀念,但已经没了原来开店的那股精神头。不过烤串还是在好好地卖,只要店还在,生意就会一直做下去,但没什么盼头。
老K想过改变,比如说,听一听时下流行的歌曲,每天开门的时候,他都会把一本破破烂烂地记事本递给客人,上面系着一根秃头的铅笔——本子里记着的是每天客人们想听的歌。大家都写好后,老K就会推着一个落地音箱靠坐在柜台,一首一首地放着。所以烤串的时候,他总是没烤完几串就出来切歌。客人们怕歌听完了串儿还没上齐,就自发地每桌派一个人,轮流看着音箱。这也成了老K烧烤每晚的一个保留节目。
这几年点抖音神曲的人多,不过以前的流行歌手也没有完全失去市场,来着吃烧烤的话,可以听到张学友的粤语歌,陶喆的R&B,周杰伦的中国风,不过最后结尾,老王都会放上《恰似你的温柔》......总之,晚上七点到九点,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音乐的声音没停过,客人们的交谈没停过,老K烤串的手没停过,这每天都重复的日子也没停过。谈不上有盼头,但比起当年一场火把他烧得一无所有,这千篇一律的生活倒也有意思多了。而且,每天晚上回去,他又多了一项娱乐活动——打开以前不怎么爱玩儿的手机,听着每晚都会更新的电台节目,因为那个主播很喜欢蔡琴,每期节目结束都会放她的歌,这一次,是《心动》。
和老K作息一样规律的,是最近几年如一日来这儿买串儿的小王。每天早上十点,老K刚把一切都准备好,她便来到店门口,
“老板,来二十串羊肉,五串香菇,两串韭菜,生的就行。”
老K收拾好了,喜欢坐在店门口,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抽完了就再抽一支。因为还得做生意,虽然来店里的顾客有那么几个老烟枪,但他不喜欢一开门就给人乌烟瘴气的感觉,
“不卖,你晚上来我店里吃吧,干嘛要生的,还得自己回家加工。”
“你的店九点就关门了,我买点晚上回家烤了当夜宵。”
他咂吧两口,弹了弹烟灰,
“成,我给你包起来。哪天有空了来店里吃吧。”
“好呀,一定。”
有时候天冷,老K就让她进店等,她坚持说在外面等,说什么她不要几分钟就走了,而且还没开门,进去又得重新拖地。老K也就不勉强,只在装好串儿的袋子里,放上一瓶热好的牛奶。小王没有推辞,不过每天老K关门的时候,都能在门口拿到一个刷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瓶,里面还塞着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元纸币。这日子,好像有点盼头。
小王是这几年搬来的,租了间小屋子,做自媒体,每天录一点电台节目往签约平台上发。一开始赚的不多,生活过得很拮据,房间没有刻意安装专业的录音设备,所以每天都等到十二点过后才开始录音,有时候磕巴,或者不满意,就重新录,录着录着就四点了。楼下的公鸡又开始打鸣,只好作罢,先去洗漱。她睡得很浅,五个小时不到一定会醒,索性去楼下的烧烤店买点串儿来晚上自己烤着吃。因为刚睡醒精神也不好,没什么胃口,回来胡乱塞了几口面包,把牛奶喝完就继续休息。晚上睡醒了,用一个小炭炉烤着买来的烤串儿,慢慢地吃。因为烧的是木炭,所以她很注意通风,每天都把窗户开一个口,听着楼下烧烤店的歌,就像坐在老K的店里,不过一会儿音乐就停了,但每天结尾的歌,都是《恰似你的温柔》。
这一天的录音很顺利,明天的节目也被提前录好了。听着凌晨四点才有的打鸣声,小王决定今天晚上去老K的店里坐坐。眼睛一闭上就睡到了中午。
但老K今天有点坐不住了,一上午抽了好几根烟,那个老是找他买生肉串儿的女人没来。也许没睡醒吧,因为每天他看小王的精神都不是很好——苍白的脸色把黑眼圈映得更加明显,和他刷得惨白也依旧透着焦黑的墙面一样让人心疼。所以后来无论天气冷不冷,他都往袋子里放一瓶牛奶,不过一直都是热的,对胃比较好。
中午十二点,已经营业了一个小时,小王还是没有来。兴许她今天想换个口味吧。老K也就不再多想,埋头烤串儿。
晚上递记事本的时候,老K发现了一个新的老面孔,小王来店里了,今天她兴致很高,也许是睡得很好,所以早上没来,
“喏。”
老K把系着烂笔头的记事本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小王细细摩挲着粘着油点的记事本,她并不嫌弃,她很喜欢这种有年头,有生活气息的老物件,看着上面不一的字迹,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风格各异的歌曲,她这才明白过来,是点歌单,
“你第一次进店里坐吧,晚上大家想听什么歌就往上面写,然后每桌派个代表轮流看着音箱。”
“啊,我知道了,晚上我常听到你店里的音乐呢,我就不用笔啦,点一首蔡琴的歌就行。”
“你也喜欢听啊,那我写首《渡口》上去吧,应该比较适合你这种小年轻。”
“哈哈哈哈对,席慕容的词,写得特别好。”
“你的年纪,按说听过她的歌都很正常。但喜欢到这个地步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我只在一个电台节目里听到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人推荐过,声音还和你挺像的。”
“哈哈,太巧了,那档节目是我做的,毕竟蔡琴是电台节目的老前辈了,而且声音也好听。”
“那真是有缘,给你记下了。”
......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听着音箱里的旋律,小王似乎有了新的灵感,她突然很想记录这几年来日夜颠倒却乐在其中的生活,每天凌晨都能听到的鸡叫声,早上话虽不多,但人很好的老K,温度刚刚好的热牛奶,还有新鲜的烤串。
九点,老K开始收拾店铺,但小王还是坐在店里,好像在等着谁,
“要打包点新鲜烤串回去吗?”
“不,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说吧。”
“我可以邀请你做下一期节目的嘉宾吗,一起聊一聊蔡琴和这几年打拼的生活。”
老K停下手里的活儿,从怀里摸出打火机,明天是周日,兴许可以,
“成,那你记得帮我的店做做宣传。”
“哈哈哈哈好,夜幕下的C城和喜欢蔡琴的老K烧烤。”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说着,老K走到门口,点上一支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一口一口,看着对面灯光昏暗的小卖部,不说话,小王也默契地不说话,安静地坐在桌前,手里摩挲着今天的歌单,
“节目结束的时候得放一首歌。”
老K终于开口了,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耳畔传来了熟悉的旋律。只是这次,夜夜入梦的那两个人影没有浮现,脑海里放映的,是身后那个常来的女人的微笑,和想象中,她播送着节目的样子。而那旋律中的嗓音,也渐渐年轻起来。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在停止怀念,
怀念你,
怀念从前...”
小王在一旁哼着,她想到了今晚听到的伍佰,想到了刚来这座城市的那几年,想到了刚搬进出租屋的那天——房间里除了些陈旧什么家具什么都没有,墙面上还有烟熏过的痕迹,很淡,但似乎和窗外那家招牌都歪七扭八的烧烤店一样,埋藏着某段故事。她止不住地唱着,看着门口的那个男人,想到了每天给她递来烤串和牛奶的那只大手,粗壮,老茧遍布,但每次递过来的动作都不轻不重,就像她现在口中唱的,
“恰似...你的温柔。”
老K的那支烟终于抽烟了,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在灯光和一片朦胧中,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新的东西。烟头熄灭,他转过身去——那个女人还安静地倚着座位,手指敲打完最后一个节拍,缓缓睁开刚刚陶醉在旋律中的双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和一阵细雨般洒入心底的眼神,
“就这首吧”
“嗯。”
这日子,是有点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