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求诗(上)
荒芜的由来
一位太不积极的社媒脸书用户——你,他妈的就是!当你从手机上翻出马耳他诗人伊曼纽尔·米夫苏德(Immanuel Mifsud)的回复留言,既高兴又生气。因意外收到了陌生的马耳他诗友的信息高兴,生气是责怪自己不及时查看手机,错失了见面机会,或许已被永远错过了。高兴与生气,看上去互不相容,方向相反,在你心里制造出一种冲突的复杂。细品,其实两者还是过滤了太多情绪,情感和情景了,只是匆匆勾勒了你的内心线条而已。过滤了什么呢?地中海蓝色的海水吗?
看到米夫苏德的回复信息,你已离开马耳他回里加将近一周。时空未折叠也已急剧错位。本月2月14日情人节,按计划你和家人早上乘旅游巴士环马耳他本岛北线旅游。出发前,你在Facebook上找到米夫苏德的账户,冒昧地给他发了个留言。次日2月15日他回复了你。2月17日凌晨你们从马耳他回里加,你看到他的回复已是2月20日。时间也不算太长,就几天时间。从地中海海浪昼夜拍打着的马耳他列岛,位移到白雪尚未撤退,春天的脚步依旧深潜长夜的波罗的海边,空间距离上也就三千公里不到吧。内心体验到的时空错位甚至动荡感,除了归因于马耳他环岛不息的涛声和海浪,还会归因于2月16日,那天你就在马耳他岛。对世界上很多人,或许数以亿计的人来说,都是难忘的日子。那天OpenAI震撼发布了Sora,世界模拟器的视频生产大模型。美国的马斯克对此在社媒上发出的简洁评价是:gg人类。gg是电子竞技中常用的术语,意为“Good Games”,通常用来表示对对手的认可和自己认输的态度。
情人节那天你发给米夫苏德的信息大意是:你,一个中国诗人旅行到了马耳他。昨晚读了他两首诗,想约他见面聊聊岛屿,聊聊诗。写完信息发送前,你还犹豫了一下。在手机虚拟键盘上打字,准备发送信息的人,是你吗?不是的话,是谁?是你,只是差点被自己年轻的岁月用力拽回去的你:那分明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现代诗的兴盛尚未退潮,青春时代的你。一有空,你就跟在浙师大高年级校友后面,以诗会友。输入信息的你,在模仿抑或重复当年的举止?你不确定,也没给自己太多时间去确定,借那点依然年轻的非理性冲劲,发了信息。管他呢! 谁让米夫苏德是诗人,也写诗。犹豫,就刚才的犹豫也急转成了考验,考验米夫苏德能否接得住你这份“冒昧”;你也知道,这么做也是在考验诗本身,看看它是不是还能摒弃熟人介绍,社交礼节,独自隐居海岛,守着令你去朝圣,去探幽它的理由。
你那股非理性冲劲,貌似上个世纪90年代拽力持续的惯性,随即被你察觉,其发力的支点就在当下,就是瓦尔特·本雅明当年说的“此刻”。三十年前,远在东方中国,缥缈的青春时光,回忆甩出去越远,“此刻”的拉力也就越紧,越坚如磐石。就算你见到了米夫苏德,你俩大概率不会再谈论诗的美,语言的不透明,也都不去提诗的未来;说话或许依然热情,却夹杂着自嘲和傻笑。那是两个不再以青春和远方为纵横轴的系统,交流却不见得能互通有无。全球化时代信息差已不存什么了,诗和写诗的人处境全世界也都相似吧;只是见面,只是参照,谁让这两个系统共处诗发散后的碎片化,向度不明确,带着挫败感和荒岛情结的时代镜像中!
你是第二次拉来马耳他列岛。去年第一次独自上过岛了,差不多同是中国春节期间。阳光沙滩,地中海风情,适合你从里加的冰雪里飞出来散心度假。闲适温暖,游客多,治安好;虽然岛上植被少,下飞机出机场沿街看到的住房一律是平台式结构,没有屋顶,一看便知当地少雨干燥。那也令你有亲切感,因为你曾在地中海东岸的阿拉伯国家旅居,同样的地中海式气候,冬天温和多雨,夏天炎热干燥,怀念不自觉起了渲染作用。哪怕去掉怀念,岛上地中海风格的建筑与里加东北欧建筑的风格反差,其快速切换也令你耳目一新,倍感新鲜。
这次重游马耳他,你带家人一起出行,马耳他还是阳光沙滩,一样的天气,平行在内心的境遇却似乎完全变了。是初来乍到的新鲜与好奇消失了?是厌倦,是定义旅行即从自己活腻了的地方,跑到别人活腻了的地方的厌倦定义了你的马耳他?难道旅行的一次性与生俱来,如人的一次性生命,这种一次性观念灌输的观念本身?都不是。
在里加出发前,妻子问过你再行马耳他,兴致会不会不如从前。你否认并举出一个让妻子,也让自己印象始终深刻的亲身实例:上一次在马耳他,在瓦莱塔,你乘公交车在一个泊满白色游艇的海湾边下车,去找马耳他国立战争博物馆。迷惑于那里满眼浅黄色马耳他石灰石,历史感浓重的建筑,你向路边一位胸前挂相机,精神矍铄的长者问路,他说往前走不远,过那个城门就是战争博物馆了。他还说他也是游客,来自比利时,这已经是他第18次来马耳他了。18次?依然是数字精准地挑动你的神经。他说他一年来好几次,当他见你嘴上不说话,心里却运算着数学公式流露疑惑。为什么?马耳他整个国家是个敞篷的露天大博物馆,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完呢。妻子听了只发笑无语。
你已旅居里加八年,里加你看完了吗?当然没看完,也看不完。为什么看不完,这么一反问,答案就无穷了。但是做另一种反问:为什么要看完?答案也还是很多,却明显少了,而且它们似乎调转方向,从马耳他岛转向了你,对,作为主体的你。它们当中的一个,还会鼓励你用排除法:如果一个人就比如你,去马耳他不是去度假,不是去享受阳光沙滩,不是去避寒,你还会去吗?换言之,如果扒掉马耳他与旅游有关,或者说以旅游为核心发散至外围的一切,包括旅游目的本身,马耳他还剩下什么?
当然,这只算得上是个思想实验。你使用的“扒掉”一词,粗暴,只在抽象的数学中存在比如有大刀阔斧暴力倾向的减法,现实的三维世界里可不行,也不能存在。旅游与现在的马耳他已融为一体,你还想接下去类比:就像无法“拔掉”你身上的中国元素比如汉语,但你必须打住了,以防卷入旅游旅行中国汉语等概念分析,偏离你的目的。你的什么目的?旅行,带上家人去温暖的马耳他旅游。不管是旅行或旅游,也用不着都是网上订票、预订住宿、拉上行李、背上背包、打车去机场登机那么程式化,那么被规定的。你也完全换个视角,做个思想实验,故地重游不一样的马耳他。说不定,上次你路遇的那位比利时长者,就是完成了他的18次思想实验之后,胸前挂上相机,相机款式好像是有点老式,出现在马耳他国立战争博物馆附近,被你问路时遇上了。听上去,以上几乎是胡思乱猜,但依然是你的思想实验的衍生品,并没有脱离你的目的。
当你扒掉马耳他的“旅游业”内外衣,看到的赤裸竟然是它的——荒芜。怎么会,从何说起呢?
也是在情人节那天早上,上车出发前,你读到某位阿拉伯记者对米夫苏德的一则采访记录。米夫苏德这么说到他们的马耳他:没有资源,没有石油,没有山,没有河,除了阳光和沙滩供旅游;历史上,处于地中海心脏位置的马耳他的确曾具战略意义,其重要性也随冷兵器时代结束骤降,现在几乎趋于无。马耳他,现在除了阳光沙滩供旅游没什么了,那是米夫苏德用另一套减法得出的结论,即拔掉旅游后的荒芜,它马上引起你的共鸣。荒芜是马耳他为你们弹奏的同一个和弦?不知道,但不可否认,是这种共鸣促使你联系了他。
精确地说,米夫苏德使用减法的力度比你的大了好多个等级,在他的减号之前的被减数即马耳他,更沉重,也有超数字的更大内涵。他说到马耳他没有河,还触痛了你。没有山,由于地势平坦,可以理解。里加也没山。没有流动的河,其荒芜刹那获得了时间纵深,毕竟连影视中飞机失事坠落的荒岛上还有溪水求生呀。没有河的岛屿甚至散发地外文明似的怪异。他的减法同时也促使你自查:重游马耳他之前,你使用减法即划上那条一分为二的中短横符号,其实单薄而单一,仅承载了一个砝码,轻克重,那就是你个人热爱的文学或者是诗,一道初级,承重不大的减法而已。某天,当马耳他的旅游资源枯竭了,那里还有文学或诗剩下,呼唤你登岛去发现,去收集并研读吗?不知道?没有。空无?从里加出发前的你,曾被这个荒芜的答案跟踪了好几天。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文学与诗,就算没落到书面,也会在口头上存活。不知道你的以上确信源自何处。都在里加机场候机了,它也依然丝毫不减。难道它源自两百年多年前,在里加生活工作的赫尔德?或许它只承载了外在的,名叫确信的称呼,却含着一个荒凉的内核,既向外指出你对马耳他文学,马耳他诗歌和诗人,甚至包括诗本身的无知,又仿佛向内自证某种事实;如果说它还暗藏其它可能性,首先需要你去打破它预设的这种“既什么与又什么”的结构。
在做减法之前,你从未没听说,更没读过马耳他文学。你也还上网查了,毕竟网络信息扁平化了地球了,你的确也查到了零星介绍,还听了国内介绍马耳他文学的一个播客。几个陌生的名字,书名和简介。不知怎么了,你觉得不去找,不了解还好,你的那点了解反而突出了马耳他文学的不为人所知,即你所谓的荒芜。马耳他的荒芜有意或无意被强调,就算荒芜这个修饰词故意掩藏。类似有人评价比基尼,比基尼的发明是为了女人遮羞,防止性感身体的暴露,比基尼此后的使用却突出了女人的性感。

马耳他,Malta,此时不免被你顾名思义地想起,马耳他在当地人的语言里意指“岩石”。需要放大手机上谷歌地图之后,才能看清楚的马耳他列岛,位于地中海中央,主要是三个岛。再放大后渐渐清晰起来的是,光秃秃,没什么土壤,也没有什么绿意的荒凉岩石丛。被这个意象捕获后不能逃脱的你,还特别地想起列岛中的科米诺岛,马耳他第三大岛;马耳他仅有的三个有人居住的岛之一,也是马耳他人口密度最低的地区。维基百科上说,2017年由于第四位常住人口的去世,岛上的常住人口已仅剩3人。平时有一个牧师和一个警察从附近的戈佐岛偶尔来处理岛上事务。一个牧师和一个警察,听起来与死亡脱不了联系。
记得你们还乘游艇从马耳他岛去戈左岛,海上途径科米诺岛;游艇上的工作人员介绍,允许乘客在中途下船,登科米诺岛,可以游览其海岸边的洞窟,或者只是在岛上走走逛逛,但岛上没有宾馆,饭店和商店,乘客需自带食物和水;下午游艇返程,会接乘客上船回马耳他本岛。你们没下船。坐在旁边座位上的妻子说,万一游艇不回来接人怎么办。你错过了荒岛,或者说你害怕岛上的荒芜?
那倒不是,其实荒芜在人口密集的马耳他并非廉价得随处可得。再说你所谓的荒芜感也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而是使用“减法”后展现的文学或内心景观。
出行前的兴奋与期待肯定是没有了,完全不像你那次去赫尔德的家乡波兰摩龙根和君特·格拉斯生活过的格但斯克。打车去机场,入安检候机,正常流程,起码外观上如此。一种来自马耳他的荒芜感,比米夫苏德的微弱了不知多少倍,随心携带。好处是,你以减法得来的这份荒凉,虽不能替换掉马耳他这个旅行目的地,最起码已令重返马耳他的厌倦荡然无存。诚然,马耳他“荒芜”的一面,不免令你有些情绪消极,与你热爱的,与拉脱维亚遍布的森林,交错的河流和四处散落的湖泊为代表的“丰饶”构成强烈反差。但是,反过来说,那不也完全可以作为你离开里加去马耳他,去感受马耳他的异质性,最佳理由?
逐渐地,客体化的“荒芜”在慢慢获得主体性,在摆脱“既来之,则安之”那种自我安慰的被动态,变成需要你去正视,重视并珍视,一个发现他者与自我的机会。甚至,你觉得去马耳他体验的“荒芜”,是自己在格但斯克,登上圣母玛利亚教堂塔顶的天台,感受到骤升后,骤降的恐怖与启示交融之旅的后续,是西游记的另一章回?是你的奥德赛,被海上狂风卷掷到了沙滩,昏迷睁眼,起身登岛的时候到了?只有荒岛之后,你才能读出里加冰雪寒冷里另存的养分,黑土肥沃的理由,包括远在中国家乡那几垄丘陵山地贫瘠,却韧性极强的存在感?进一步说,再大的荒芜,也不会是艾略特笔下荒原的复制。你打断了自己那种浪漫主义的“内卷”着的思绪。毕竟,站在你对立面的荒芜尽管能激发你,但从不放弃以击垮你为其宗旨。
在里加机场候机厅,妻子没看见你兴致盎然,脸上也没有表现出厌倦。她不知道,你已经打破了第一次马耳他留给自己的印象,重启了马耳他之行,是穿越荒芜或深陷其中?
小桔灯
马耳他位于南欧,意大利西西里岛南方90公里的地中海上中部。 有“地中海心脏”之称,面积316平方公里,是闻名世界的旅游胜地,被誉为“欧洲的乡村”。 全国由五个小岛组成,海岸线长180公里。 马耳他岛地势西高东低,丘陵起伏,间有小块盆地,无森林、河流或湖泊,缺淡水。2022年普查人口54.2万。以上摘自网上的旅游简介,简明扼要。说起国小,你不自觉地拿它与你旅居的拉脱维亚比较。拉脱维亚人口约马耳他的人口的4倍,国土面积却是马耳他的200多倍。
那又怎么样,大小只是物理上相对的概念。即便事物小至一个果壳,只要它保存一种完整性,其中内含怎么丰富或荒凉的宇宙,与你用减法逻辑预先推导出,尚未体验的“荒芜”没有可比性。你们的飞机在马耳他首都瓦莱塔机场降落时,已经是2月13日凌晨。“打车十来分钟就到酒店公寓了,马耳他很小的。”你告诉初来马耳他的家人,以缓解他们对夜色弥漫四周产生的陌生感。 到了一个小地方,大不了徒步也行的地方,心里就会有掌控感,起码不担心会迷失。“马耳他的人口密度全世界排名第四,在梵蒂冈,摩纳哥和新加坡之后。”你补充说。一个那么小的国家,以“荒芜”修饰似乎不妥,用人口特别的高密度,就能获得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吗?
显然,你混淆在地理上,心理上,NASA从太空拍摄的各种图像上,包括米夫苏德采访说的言辞组合起来的“荒凉”里了。从中走出来,重新选择侧重点,聚焦到马耳他文学,你就察觉“荒凉”即便内核复杂,但其最表面反射给你的,还是自己的“无知”:你从没读过什么马耳他文学作品。第一次马耳他时,你也从未对岛上文学有任何好奇,也没问过导演任何马耳他文学的问题。“有没有”似乎都很难说,“好不好”就难以提起的那种状态。
你应该去读读产生于马耳他岛的文学,而不只是环岛旅游观光,拍照吹海风;这种学习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迟。谁在说话?
你被反问为什么,几乎在同时:为什么要去了解马耳他文学。在这个讲究绩效,流量为王,信息爆炸,人们常说的哪一天的信息量都有可能是过去信息的总和,信息已吞噬大半个你的现在。去获取马耳他文学方面的信息有什么实用或非实用的理由?——隐居小岛?海上遇难,流落荒岛,岛上可读的书,仅用马耳他语写成?
那些都是想象,是编造的故事。你做不到用荒岛求生者的视角,看待街上人流和车流如织的马耳他。说白了,你只是个游客,没那么多时间;你也必须承认,什么事情都有主次,轻重缓急,或者说它们之间本来就有鄙视链。回答得无可厚非,就像承认时间和生命的有限性,物理规律的不可抗拒,这是所谓的现实。但荒凉感涌一人上来了, 即便它无法改变现实,它也既有权利也有能力抵达你,固执任性。你这种荒凉,应该不是米夫苏德体验到的同一种,但它们潺潺的源头仿佛距离不远,米夫苏德也知道并承认这种现实的不可改变,他也没有闭嘴,也在不断说出他心里马耳他的荒凉。
米夫苏德说起过自己参加各种国际性文学交流活动的经历。他多次听到并深受刺激的一句话,是活动中的与会者的问话,它与马耳他文学的好差优劣没有任何关系:你们马耳他人用什么语言?问话者竟然不知道马耳他人有他们自己的马耳他语。问话者是无意的,只是带点好奇,毫无恶意,是无知却也是坦诚和谦卑的。不是吗?第一次来马耳他之前,你也不确定马耳他语的存在。但这种提问抛向用马耳他语写作,并想继续写下去的他来说,形成的刺激虽然显得不理性,却巨大,不含讽刺,也自嘲不起来因为它缺少弹性,没有人也不需要任何人为此负责。怪谁呢?需要为此责备的只是马耳他岛上的荒芜,荒凉中加重的那一堆堆绿意零星的岩石,其岩层其实呈特别的夹心面包式结构,自上而下分别是:上层的珊瑚石灰岩层、绿沙层、青土层、抱球虫石灰岩层、下层的珊瑚石灰岩层。马耳他不是其它,只是岩石,你又想起这个词源。
马耳他人说的语言是马耳他语,属亚非语系闪米特语族中的闪米特语支,源于古代迦太基语,是世界上唯一使用拉丁字母书写的阿拉伯语。马耳他语是欧洲唯一作为国家官方语言的亚非语系语言。第一次登岛马耳他,你就从当地人的对话里听出了一些阿拉伯语词汇。当时你还怀疑过其唯一性,土耳其语也是拉丁字母书写的阿拉伯语呀,查了才知道,土耳其语是用拉丁字母书写的突厥语。马耳他语受到意大利语的影响似乎更大,不但表现在字词替用上,而且深入其节奏和脉络里,这一点你连从导游说的英语语调里都听出来了。至于马耳他语的其它方面,你一窍不懂。从外观上看,你还能看出马耳他语的字母Ħ ħ比英文字母H h看上去更像一把椅子,有遮挡,有靠背更安全,那是你的汉语象形直觉的反馈。
作为游客,你是不会在度假得那几天里,凑空去学学马耳他语了。这一点,你想米夫苏德也会理解,他也根本不会要求或祈求别人,包括他们马耳他本地人学习并使用马耳他语。按这种说法,难道是说他体会到的荒凉,来自岛屿的孤立性,政治宗教,物价以及资本等其它各方面,而不来自你刚才所说的马耳他语?
你们从马耳他回里加那天,也是凌晨。出租车司机是马耳他当地人,深肤色,如果没记错,那位司机与天主教某圣人同名。一路上,坐着副驾上你和它聊了几句,说工作说房价说物价上涨;你也提到了他们的马耳他语。司机说,马耳他语大部分也就在家里说说了,在外面就说英文,不说英文就找不到工作。平日白天人车拥挤的岛上居民区,小街窄巷里冷清,阒无一人。岛上路面依然上坡下坡,却畅通无阻,没花十分钟就到了瓦莱塔机场。说到马耳他语,马耳他岛上那个异常冷清的凌晨,你和出租车司机闲聊到的马耳他语就会成为插入的场景;那种冷清仅仅是夜深人静,不算是荒凉,也远没有你用一道减法算出的结果抽象与绝对。但它,理论上说不是荒凉的冷清,就像米夫苏德被他人问到你们马耳他人说什么语言,非理性地受了刺激,依然禁不住指向——或许通过某种特别的地中海式修辞——终极性哲思。你很难说出具体意指什么,却萌生一种确信:米夫苏德感受到的荒凉,不管是他用意大利语,英文或其他语言表达的荒凉,依然在马耳他语的底层范围之内。
马耳他语是小语种,这种说法也是相对的。去年九月在拉脱维亚诗歌节期间,你去听了拉脱维亚作协和爱尔兰使馆在拉脱维亚国家图书馆,组织的一场对话讨论会,题为:词语创造形象——小语种里的诗歌艺术。会上,以凯尔特语写作的两位爱尔兰诗人,以东部拉脱维亚人的拉脱加尔语写作的一位诗人,还有一位是拉脱维亚利沃尼亚文化中心主任,诗人瓦尔茨·恩斯特赖特(Valts Ernsthreits),他们朗诵了各自的诗,谈话和交流。利沃尼亚语被称为最濒临灭绝的欧洲语言,现存能流利听说利沃尼亚语的人只剩下二十来人了,而且他们也都是后学的,换言之,利沃尼亚语也不是他们的母语。但瓦尔茨说,用利沃尼亚语写作的诗人有4个,应该是全世界诗人比例最高的语种了。你不知道自己摆出或插入利沃尼亚语的窘境,是不是在借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说辞,缓解米夫苏德,也缓解你一直在叙说的“荒凉”。如果确实如此,那你就落入相对主义的陷阱;马耳他的荒芜你说与不说,感受到或毫无感受也就没什么区别了,就像你第一次来马耳他,逛一圈度个假,转转就回去了。你也就根本不用联系米夫苏德,也不存在所谓荒芜的和弦共振了。不是吗?
从小语种的马耳他语到濒临灭绝的利沃尼亚语,你的“荒芜”叙事里存在什么理性或逻辑依据吗?还是无中生有?世界上有大语种就会有小语种,就像有强国大国,就会有弱国小国,自然而然。换一种说法就是存在即合理。缄默,乘旅游观光车转转看看,有空刷刷抖音,假期就结束了。你就不应该给自己的第二次马耳他旅行,出那么一道多余的减法题。谁在这么说话?谁的话里,还夹杂了网络流行词否认你感受到的“荒芜”现实?他说的是一种什么语言?或者说什么语言在命令他说?说到底了,还是一种语言,与思维和语义三位一体的语言在施行特权?当然那不是马耳他语,更不是利沃尼亚语。
注视小或即将灭绝语种的反面, 随即你会看见,另外一种语言,什么语言?那种每天指数级生成的语言,你不说,大家也知道,它即人工智能生成的语言。与小语种被淘汰或趋于灭绝,形成强烈对比是人工智能的语言生成,繁殖,复制,洪水般泛滥。它动不动就能说几十种外语,语言译者最先失业;这一天很快到来:你分辨不出刚才用自然语言,你的母语与你交流的是人或机器;这还不算什么,在它面前说话的你,显得越来越弱智无知无能。记得互联网开始那些年,人们经常说地球上有多少颗沙粒就有多少个IP地址,表示其数量的庞大,人工智能似乎就能在每粒沙里都注入或备份它的语言,那曾经是人造的,渐渐是它造的语言,是人也要听从的观念、指令与符号。在去中心化的假像背后一个新的权利中心在形成。电脑中病毒刹那,屏幕上刷刷刷几秒钟文件疯狂复制,电脑硬盘和内存瞬间爆满,电脑死机,这是你常想起的画面,画面之后是暗淡的屏幕,沉寂与荒芜。那时,你刚说说的语种,无所谓大小,也没必要大小区别了。或许以语言为重要认同象征的民族的存在也失去原来意义。
这也似乎在证明,你来马耳他是做不到只是来度假旅行的;马耳他语的小众以及马耳他岛上黄色荒岩,包括你心里的荒凉,根本不是孤立存在的景观,现实或者感受,而是处于一个互联的庞大网络中;具体地说,你走入了自己,马耳他岛与时间轴上延展出来的2024年构建出的一个四维的定位系统。你的减法,甚至米夫苏德用的另外减法,以及链接你们的荒凉的和弦,不可能来自地外的另外天体,只能产生自该系统。对人工智能语言来临后的“荒芜”预感,的确不是很令人放松的轻音乐伴奏,但也是源于该系统的背景乐的一种。

你们住的酒店公寓位于马耳他的斯利马( Sliema),一个新区,是马耳他商贸、住宅,购物、酒吧、餐饮和咖啡馆生活的中心, 与马耳他瓦莱塔古城隔海湾相望。斯利马的滨海长廊沿海岸线曲折,蜿蜒而绵长,在当地颇有名气。在坡陡、人口稠密、街道窄小岛上的局促生活里,长廊是很难得,也是最好的活动空间了吧。一天到晚,有慢跑者,闲逛拍照的游客,咖啡店用餐者,海边长椅上约见谈事的当地人,络绎不绝。你们也会在白天旅游之后,在夜幕下的长廊上徒步,观赏海湾对面岛屿上的灯火:它们构成岛屿的轮廓,高低起伏,错落有致。长廊下的海浪拍岸,海风凉爽宜人,人来人往,耳边时而飘忽几个你似乎能听懂,却抓不住的外语词。
等你们走到海岬,空旷苍茫,远离岛上灯光的大海,才慢慢把“荒凉”,像暂时寄存在它那里的行李交还给你。海浪拍岸似乎更有力,涛声也更碎裂而高声,恢复了几分野性;浪花汹涌吐出的白色泡沫也多了很多;凉爽的海风已在缓缓降温,有一种只要你愿意,就带你去更远地方去的意思。
上个月的波罗的海边,在格但斯克圣玛利亚教堂塔顶天台,确切地说,在那个天台沿着不住晃动的旗杆直指的高空,纵向伸展的没有尽头的尽头,仿佛横向在平面的海上摆放,由近及远,直到另一个方向上没有尽头的尽头了。相似地未知,无法确定的恐怖,或者就是你一直在说的,减法之后的“荒芜”。然而,这种地理空间错觉制造的感受,几秒钟后就被你自己打断。毕竟,高深比遥远仿佛多出好几个维度吧。更何况,大海再空荡,空间貌似无止,只要你定睛眺望,远方还是有依稀灯光:轮船上的,礁石上的,倒影里的,不知道源于何处却始终存在的光,起码马耳他的海边是这样的,这一片地中海不荒芜。
或者说荒芜的海面并不昏黑,只能算得上晦暗,因为还是有光在扑簌,在跳动。此时,“唰”的一下,一根火柴仿佛擦亮了,小小的火苗晃动。一只颤巍巍,不知道是哪一位母亲苍老的手,点亮一盏灯,一盏夜读用的洋油灯,也可能是说神话与妖魔鬼怪故事的橄榄油灯。苍茫海面若无若有的光,被你的感受移动为屋内温暖的灯,而且是在马耳他,在你体会到荒凉的马耳他文学的荒岛上,你只能在年迈,手脚迟缓,不知姓名的母亲当中指认出一位了,她就是老人冰心。八十岁的冰心,翻译了马耳他诗人安东尼·布蒂吉格的散文诗集《燃灯者》。
冰心从未到过马耳他,从未站在你站的这个斯利马海岬,眺望过地中海。你甚至读到过晚年冰心如下的回忆记录:“大概是1978年吧,有关方面又交给我一本马耳他总统布蒂吉格的英译散文诗《燃灯者》。这本诗集在我手里耽误了很久,直到1980年五月我从日本访问回来,才匆忙地赶译了出来。我没有到过马耳他,对那里的风土人情,都没有感性知识,也只好照着字面直译下去。等到六月中旬译完抄好,我就病了,连序文也没有译出,就交卷了。”
冰心对自己早年翻译的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先知》和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推崇备至,尤其赞叹他们诗歌中迷人的东方气息。你无从遥远地感应她当年翻译布蒂吉格诗歌时的心境,包括她对马耳他文学,岛上的人和风景书面的想象。你也没读到过她对《燃灯者》译后的评述,很可能,她对此也从未写过什么。印象中,晚年的她对自己翻译一位总统(安东尼·布蒂吉格曾任马耳他总统)和一个国王(尼泊尔国王马亨德拉)的诗歌,并不满意也不自豪,只是听从上面的安排,是当年非自愿完成的任务。站在马耳他岛上,眺望苍茫的海面,那种荒凉的泛音也有了中国的音阶。
你没读过《燃灯者》诗集,浏览网页时却曾偶尔读过一篇别人写的读后感。作者的名字,是男是女都没记住。作者以为《燃灯者》诗集是恰好对应冰心的,燃灯者就是冰心的灵魂身份,外在于她内心的象征物。冰心出生在福建海边,从小对海上灯塔,对灯盏,对海面和亮光,既非常敏感又情结内蕴;至于作者从《燃灯者》读出了冰心的名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你不确定是不是勉强,没读过也不能妄断。
但你记得初中一年级语文课本上冰心写的《小桔灯》。现在想起来,那盏小小的,亮光想必非常微弱,路面都无法照清晰的小桔灯,想个奇妙发明,是足以一次次照见自己童年的奇异物件。在这个意义上,你几乎不能判断《燃灯者》的翻译,很难说确定就是冰心的“不自愿”,而像是她的选择,或者是《燃灯者》这个书名选中了她。对照当下,站在马耳他岛上,远望灯光在远处几乎消失的海面,是你自愿或不自愿上岛,是你接到马耳他“荒芜”的邀请,抑或你随机性的“减法”的处理与安排,你也是难以区分的。
《小桔灯》照亮过你,或者说曾经照亮过无数中国儿童也不为过,至于还能否继续照亮岁月已蹉跎的中国人,你是不能肯定地说得上来。然而,你喜欢吃橘子。记得在浙师大时,班上有位女同学诧异你为什么只喜欢吃橘子,几乎不吃苹果或其它水果。哦,为什么?你也曾自问过。你出生并长大的浙中的一个村子,村东有山,四周丘陵环绕。记忆里,整个村子内外,几乎没什么果树。连山冈上贫瘠的山地,田间地头的方寸空间也都已被村里人刨出来种庄稼了,那时不挨饿是头等大事。只有邻村有些桃树,一旦春来花开后不久,邻村人也就骄傲地不理其它村里人了。再就是在离村稍远的一处山冈洼地,那是个一提起,全村孩子们就知道的有很多坟丛的地方,那里栽种一片橘子树。你没有理由不爱吃橘子。
你爱吃橘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一定源自一种亮光,是冰心在寄给小读者系列中《小桔灯》发出的亮光。课文里的小姑娘真机灵聪明。她怎么就用橘子皮做出了灯盏了呢?!橘子皮还有那种用途,还能晚上照明,穿越黑暗呢!你不止一次想动手做盏灯试试,却也只想想,没有动手。蜡烛不容易找到,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村里那片坟丛附近长起来的橘子,印象中皮总是青绿,光打不透,也从来没红过,刚长成型就被村里的孩子盯上了。传闻种橘子的人还给青橘子下毒,在靠近路边的橘子挤入几滴农药,以惩罚馋橘子的孩子。你的《小桔灯》才慢慢灭了。现在,重新在马耳他的海边亮起。
冰心,从1900年生活到了1999年,跨越整整一个世纪,巧合,完整,神秘的人生。在漫长的一个世纪里,她一定说过一些不想说的话,翻译过不自愿翻译的诗,也写过很多她不确定,甚至日后后悔的汉字。她,与那些你无从想象与感受到的人与事,隐入上个世纪的地平线之下。冰心是没到过马耳他,如果你再拉大想象的幅度,如果她知道你上了马耳他岛,听你叙述“荒芜”,她会如何批评你?不知道。你的想象一拉开就断了,你扯断的难道是荒芜的边界?这声断裂也在提醒你,在你认为的马耳他文学的荒芜里,马耳他的《燃灯者》在汉语世界像风中蜡烛,稀少以至于似乎具有唯一性,短小的火苗摇曳,有时也微弱形似《小桔灯》。
海岬的长廊上,有座圣·朱利安塔也叫斯利马塔,建于1658年。曾经的了望塔和炮台,现已经改造成餐厅。《小桔灯》是冰心57岁那年写的一段回忆。岁月逝去,经验留存,两者的关系在个人身上往往被理解成一种交换,互为代价,相互抵消;写了《小桔灯》,冰心仿佛在她自身上打破了两者的关系,使两者互相溶解,以至于你远在马耳他岛上都能感受到其流动后的溅起?
诚然,在马耳他海边,你的想象无法抵达57岁的冰心坐下来写回忆的场景;其实,就算她记录了,而且很详详尽,只是你没读到,最多也只能还原当时场景的一二,就像你当下思绪身后涛声不绝的中海背景,没过多久就模糊了。
不过,你会不免去想那种模糊或回忆受限的好处。处于回忆录之外,存在无数盏小桔灯,都没点亮的样子。甚至当你重新想起,冰心与马耳他文学建立的并非“自愿”的关系,也不是那么“不自愿了”。她是说过她的不自愿,也不是在说反话;但你不怎么在乎了,也撇开那是不是她的宿命,是她和马耳他互相选择,政治经济和时空条件等,因为一种真挚,是她说“不自愿”时的真挚,表现出一种能力似乎能穿越文字,穿越岁月,或许也能穿越你感受到马耳他的荒凉。冰心还是冰心,真挚其实也还是《小桔灯》里的真挚,只是添加岁月张力。
进一步,你叙说的“荒凉”,或许也类似冰心的“不自愿”,也不是那么“荒凉”,含着其它很多可能性,比字面上更大的事物,更艰难的考验。所以你要多做思想实验,不限于简单的减法,以自我为实践的载体,车马劳顿,继续旅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