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他创造了很多迷,只有一部分给出了谜底
“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概括地说,具有四个特点,即:题材的幻想性,主题的哲理性,手法的荒诞性,语言的反复性。”
“题材的幻想性,表现在这些作品有意识地回避现实生活的描写。博尔赫斯早年受欧洲二十世纪初各派哲学思想的深刻影响,后来又长期生活在图书馆寂寞冷落的环境里,所以他创作的题材多数来自阅读各种书籍时触发引起的幻想。他喜欢钩沉索古,古代欧洲的爱尔兰,东方的阿拉伯、印度、中国,在他看来都是充满幻想的神秘的地方。他也不是完全不写他的袓国,但是,在他眼里,阿根廷不是当前的现实,而是遥远的南方,那里的草原,那里的加乌乔,那里的古老城镇,还保留着传统的落后的神秘性。即使是繁华的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着眼的也是郊区的小巷,酒店,拚刀子打架的好汉。”
“他描写这种幻想的题材所要表现的主题,则是他的哲理思想,或者说,就是他的人生哲学。其中心思想就是:世界是一团混乱,时间是循环交叉的,空间是同时并存的,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偶然性和可能性。人生活在世界上,就象走进了迷宫,既丧失了目的,也找不到出路。”
“所以他对梦和现实,对生和死亡,往往没有明确的界限和区别。”
“在小说的结构和技巧方面,博尔赫斯的作品包含着很大程度的荒诞性。一方面,他总是喜欢利用情节套住情节的手法,以一个次要情节引出主要情节,而情节之间的关系又颇为荒谬。另一方面,在细节描写中,更有着许多荒诞不经之处。无限,永恒,无穷无尽,若有若无,似是而非,忽真忽假,往往是构成他的小说情节的主要因素。有些细节的描写,则给人以明显地出乎常情之外的感觉,但是由于他往往以假乱真,以幻想与现实相揉合,甚至真实的地名、人名、书名,也常常故意弄错,因而成功地造成了一种扑朔迷离的气氛,或者一种嘲弄揶揄的效果。”
“在语言方面,博尔赫斯也有意识地运用一些反复的描写,重复的词句,相同的场景,以加强结构中时间、空间的无限和循环,错综和混乱。”
“我并非是为了少数精选的读者而写作的,这种人对我毫无意义。我也并非是为了那个谄媚的柏拉图式的整体,它被称为‘群众’。我并不相信这两种抽象的东西,它们只被煽动家们所喜欢。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
“我站在那里,看着我这辈子天天看见的一切——广阔的天空,盲目地流着的沟水,一匹半睡半醒的马,肮脏的街道,还有那些砖窑——我开始体会到,我自己也不过是在这一片片乱草,这一堆堆垃圾,以及这整个荒废环境中生长起来的一株野草。我们长着一张大嘴,肚子里却是一包败絮;除了我们这样的废物,还能长出什么东西来?后来我又想,不行,环境越坏,越是要坚强。”——《玫瑰色街角的人》
“他的忧虑是突然地结束的,不过有些预兆。首先(在长期的干旱之后),远处飘来一片云,活泼得象只鸟,到了山头上。然后,南方的天空染上了豹子牙床那样的玫瑰红颜色。后来是使夜晚的金属生锈的团团烟雾。最后,是野兽惊慌地四散奔逃。因为,许多世纪以前的事情又重复发生了。火神的神庙的废墟,被火所焚毁。黎明,一只鸟也没有。巫师看见密集的火焰爬上了墙壁。有一会儿,他想逃到水里躲起来,但是后来明白,死亡就要来结束他的晚年,解脱他的劳作了。他向着一片片的火焰走去。火焰却并不咬啮他的肉,反而抚爱地围裹住他,既没有炙热,也没有烧灼。他宽慰,他谦卑,他惶恐,他明白,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一个别人在作梦时看见的幻影。”——《圆形废墟》
“他在大地上没有前途,他杀死了一个人。”——《结局》
“在那些日子里,达尔曼一点一点地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本身,恨自己有大小便的需要,恨自己受到的屈辱,恨自己脸上长出的胡子碴。他坚强地忍受着治疗的过程,这实在是十分痛苦的。但是当外科医生告诉他,他几乎因为败血症而死掉的时候,达尔曼却哭了起来,为自已的命运而悲哀。身体的虚弱,以及夜间不断骚扰着他的恶梦,使他没有时间去想象死亡这样抽象的东西。又一天,外科医生对他说,他正在痊愈,不久就可以到庄园去休养。几乎使人难以相信,这期待着的一天竟然来到了。”——《南方》
“现实总是喜欢重复,只是稍微有一点点时间的差异。”——《南方》
“他突然想起巴西街的一家咖啡馆(离开伊里戈延4的住宅不过几米),里面有一只大猫,它任凭人们抚摸,犹如一尊蔑视一切的神。他走了进去。那只猫就在那里,正在睡觉。他要了一杯咖啡,慢吞吞地往里加糖,尝了一尝(这种乐趣在医院里是被禁止的),一边抚摸着猫身上的黑毛,一边心里在想,这种接触简直象幻觉一样,他和猫之间好似隔着一片毛玻璃,因为人是生活在时间之中,生活在不断的连续之中,而这种神奇的动物,却生活在现状之中,生活在当前的永恒之中。”——《南方》
“。他把箱子放上行李架;列车开动的时候,他打开箱子,犹豫了一会儿,取出了《一千零一夜》第一卷。这一部书与他遭到的不幸,关系如此密切,带着它出门旅行,就是这种不幸已经消失的证明,就是对失败了的恶势力的快活而隐秘的挑战。”——《南方》
“外面,车厢移动的影子逐渐地向着地平线延伸开去。原始的大地,既没有被村落,也没有被其他人类的迹象所干扰。一切都是辽阔的,然而同时是亲切的,在某种情况下,又是神秘的。无边的原野上,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头牛。这种寂寥是完整的,也许是敌意的;达尔曼几乎怀疑自己不是仅仅旅行到南方去,而是旅行到从前的年代去。”——《南方》
“有一个年纪很老的老头儿,背靠着柜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活象是一件什么东西。无数的岁月已经把他缩小,磨光,就象流水之于一块石头,人类的世代之于一句成语一般。他黝黑,瘦小,干瘪,好象超于时间之外,处于永恒之中。”——《南方》
“所罗门说:大地上并没有新的事物。因此,柏拉图有了一种想象,以为一切知识不过都是回忆。因此,所罗门断言:—切新奇的东西不过是遗忘了的东西。
——弗兰西斯·培根:《散文集》,第五十八篇”——《不死的人》
“成为不死,是微不足道的事。不仅是人,就是所有的生物都是这样,因为它们无视死亡。而神圣的,可怕的,无法理解的,那就是知道什么叫做不死。我注意到,尽管有各种宗教信仰,但是这样的信念却极为希罕。以色列人,基督教徒,穆斯林,都信仰不死,然而在第一个世纪他们所表示的崇拜却证明,他们只是相信而已。他们已经被分派给无其数的其他的人,或者是作为奖赏,或者是作为惩罚。我觉得更有道理的,是印度斯坦某些人信仰的轮回。轮回既无开始,也无结束。每一个生命是其前生的结果,同时生殖后继者。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决定总体……经过几个世纪实际的教训,不死的人的共和国做到了完美的容忍,甚至完全的蔑视。我知道,在一个无限的期限内,所有的人都会发生所有的事。由于过去的和将来的品德,所有的人都具备所有的仁爱;然而也由于过去的和将来的坏事,所有的人也都具备所有的邪恶。因此,就象赌博一样,成对的数与不成对的数一定要平衡。因此,必需取消或者修正才智和愚笨。也许粗糙的《熙德之歌》恰恰就是牧歌的一个形容词,或者赫拉克利忒斯的一句话所要求的砝码。最短暂的思想服从于一幅看不见的画,它可能完成或者开始一个秘密的形体。我知道,谁制造了恶,到了未来的世纪里结果却会是善,或者是完全已经过去的东西……面对着这个道理,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正确的,然而也都是无所谓的。不存在道德的或者智慧的优点。荷马写了《奥德赛》,要求一个无限的期限,以及无限的境遇和变化。不可能的事是他不写《奥德赛》,或者只是写了一次。谁也不是谁;一个不死的人就是所有的人。跟柯内利乌斯·阿格里帕6一样,我就是神,就是英雄,就是哲学家,就是魔鬼,就是世界。说我不是这个,不是那个,那就太劳累了。
死亡(或者其暗示),对于人类来说,变得珍贵而伤感了。他们被它的幻景的性质所感动;他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的一个。没有一张脸不是象梦中的脸那样消失不见的。在要死的人中间,一切都具有无可挽回和必冒风险的价值。正相反,在不死的人中间,每一个行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过去的或者前人的回声,没有看得见的起点,也没有将来要重复到叫人发昏地步的别人的忠实预兆。没有一件事物不是象在无穷无尽的镜子里一样。没有一件事物只可能发生唯一的一次。没有一件事物是宝贵得不能持久的。凡是悲哀的东西,隆重的东西,礼仪的东西,不死的人都不需要。
“新的王朝,新的帝国,一个个地消逝。1066年秋,我在司坦姆福德桥打仗。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参加的哈罗尔德的队伍,还是那个不幸的哈拉尔德·哈德拉达的军队。前者不久就遭到了惨败的命运,后者争得了六尺英国的土地,或者还要多一些。回历第七世纪,我在蒲拉克城郊外,用缓慢的书法,以我已遗忘的一种文字,以一个我不懂得的字母,抄写辛巴德的七次航海的故事以及铜城的故事。在萨马尔干德监狱的院子里,我下了许多次的棋。我还在比卡尼尔,也在波希米亚,预言星象。1638年,我居住在柯洛兹斯瓦尔,后来到了莱比锡。1714年,在阿贝丁,我订购了蒲柏译的《伊利亚特》六卷本;我知道从中我会经常得到乐趣。到1729年,我跟一位修辞学教授,我想,他的名字叫基央巴蒂斯塔,讨论这部史诗的来源;他的理由我觉得是无法辩驳的。1921年10月4日,把我载向孟买的帕特纳号轮,在埃立特里亚海岸的……港口7抛锚。我下了船,我记起了那些非常古老的早晨,我也是这样面对着红海;那时候我是罗马的司令长官,患有热病、懂得魔法,并且无所事事,只知消耗士兵。到了郊外,我看见一大片清澈的水。我被习惯所驱使,尝了一口。离开岸边的时候,一株有刺的树刺伤了我的手背。我觉得这种异常的痛楚十分厉害。我难以相信地、默默地、幸福地注视着血滴如何慢慢地宝贵地形成。我反复地说我重新成为要死的人了;我重新跟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了。那天晚上,我一觉睡到天亮。”——《不死的人》
“于是奥塔洛拉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拥有辽阔的黎明和充满马匹气味的劳动的生活。这种生活对于他是陌生的,有时候是粗野的,但是已经进入了他的血液。”——《死人》__最容易读懂的一篇
“他们到达一个废弃的庄园,跟无垠的草原上任何地方一样,周围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条溪流使它稍稍有点生气。太阳从初升直到沉落,一直照射着它。旁边是围牲口的石砌畜栏,里面只有很少的几头牛。这座凄凉的建筑物名叫“叹息”。”——《死人》
“骑马的匈奴人夷平花园,亵渎圣爵,玷污祭坛,闯进修道院的藏书室,撕毁他们难以理解的书籍,加以痛骂,予以焚烧,这也许是害怕这些文字后面掩藏着对他们的神的诽谤。他们的神就是他们手里的纯钢弯刀。他们焚烧羊皮纸,焚烧手抄本,但是在火堆里,在灰烬中,却有一本《上帝的子民》第十二卷没有烧掉,而且几乎没有烧坏。这本书里说的是:柏拉图在雅典讲学,说许多世纪之后,一切事物都会恢复原状;而他,柏拉图,也会在雅典,向着同样的听众,重新再讲这个学说。”——《神学家》
“奥雷利亚诺并没有为胡安之死而哭泣,但是感觉到了一个不治之症被治愈后的人的感觉;这不治之症曾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阿基利亚,在以弗所,在马其顿,度过了好几年。他探索帝国炎热的边植,丑恶的沼泽,沉默的沙漠,以帮助自已在孤“寂中参悟自己的命运。在毛里塔尼亚的一间斗室里,在猛狮出没的夜晚,他反复思考对胡安·德·帕诺尼亚的控告,无数次地证实其见解是正确的。但是,要证实他自己的痛苦的揭发是正确的,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神学家》
“胡安·摩拉涅是一个在我熟悉的街道上留下了脚印的人;他知道人们都认识他;他了解死亡的滋味;他后来变成了一把匕首;他现在是关于一把匕首的回忆;到明天,他就是遗忘,仅仅是普普通通的遗忘而已。”——《胡安.摩拉捏》
“生来注定的语言,不适合于表达思想感情,只适合于表达空洞的油嘴滑舌。她知道,只有音乐,才是每一个正正经经地出席音乐会的人都应该懂得的。”——《决斗》
“他把它叫做乌托邦;这是一个希腊字,意思是没有这么个地方。
——克维多”——《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
“不过让我们别谈事实吧,对于任何人来说,事实已不是至关重要的了。事实不过是发明和论证的出发点。在我们的学校里,只教给我们怀疑和遗忘的艺术——特别是遗忘个人的和当地的东西。我们生活在时间之中,而时间是连绵不断的,可是我们要想法子生活得sub specie aeternitatis4(有点永恒的样子)。对于过去,我们只保留了几个名称,语言已趋于消失。我们回避没有意义的细微末节。我们既没有日期也没有历史。我们更没有统计数字。您说您名叫欧多罗。可是我没法告诉您我的名字,因为我只叫做某人。”——《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
“那人笑了:“没有人能读两千本书。在我生活的四个世纪里,我读的书没有超过六本。何况不光是读一遍,而是要反复读才能算数。印刷——现在已经废除了,因为它倾向于把没有必要的文字重复增加到令人头昏脑胀的地步——这是人类的最坏的坏事之一。”——《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些柏拉图式实体之前的任何历史,但是,他们当然知道下述情况的一切细节:最近召开的教育会议,或者即将破裂的外交关系,或者总统发布的声明;这份声明由一位秘书的秘书起草,囊括了全部适合于这类文件的字斟句酌的糊涂话。读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忘掉它们,因为,只要过几个小时,别的琐里琐碎的事情就会把它们挤掉了。在所有的办公室中,政治家的办公室无疑是最热闹的了。一位大使或者一位内阁部长,都是不良于行的瘸子,非得装在又长又闹的车子里不可,而且四周还得围着摩托车手和武装卫队,还有心急的摄影记者在等着他们。我母亲常说,他们的脚好象都被砍掉了。照相以及印刷的文字要比他们所代表的事情更为真实。只有印刷出版了的东西才有点儿真实性。Esse est percipi(活着就是为了照相)。这就是我们关于世界的开始、中继和结束的唯一观念。在我那个过去中,人们都是天真单纯的;他们相信某种商品是好的,仅仅是因为它的制造者翻来复去地这样声称。盗窃也经常发生,尽管每一个人都知道占有金钱并不能带来更多的幸福和精神上的安宁。”——《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
“一个人满了一百岁,就不再需要爱情或者友情。邪恶和横死不再威胁他。他可以去从事一种艺术或者哲学,或者数学,或者玩一种单人的棋戏。一旦需要,他就杀死自己。人是他自己生命的主宰。人也是他自己死亡的主宰。”——《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
“何况,所有的旅行都是在太空进行的,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就跟到路对面的田野去一模一样。您走进这个房间,您就是进行了一次穿越太空的旅行。”——《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
“我鼓起勇气,问他:“还有博物馆和图书馆吗?”
“没有了。我们设法忘掉过去,除非是为了写挽歌。现在已经不再有死人的追悼会,周年会或者纪念像了。我们每一个人必需自己产生自己需要的艺术和科学。”
“那么每一个人必需是自己的萧伯纳,自己的耶稣基督,自己的阿基米德了。”
他没有说话,表示同意。”——《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
“走了十五分钟,我们拐向左边。我看见远处有一座塔一样的建筑,盖着个圆顶。
“那是火葬场,”有人说。“里面就是绝命室。据说这是一个名叫,我想是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博爱主义者发明的。”
管理员给我们开了门;他的身材现在我不觉得惊讶了。我的主人跟他交谈了几句;进门之前,向我们挥手告别。
“看来雪越下越大了,”那女人说。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墨西哥街我的书房里,挂着几幅画布,千年之后,将会有人用现在四散在整个星球上的物质画出画来。”——《一个厌烦了的人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