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和天真交织的小说家——关于《秦淮河里的美人鱼》
天才和天真交织的小说家
——关于《秦淮河里的美人鱼》
李黎
早在20年前,当我们混迹的南京、“他们论坛”时,赵志明就以才著称,有《还钱的故事》《村庄落了一场大雪》《两只鸭子》《一根火柴》《我们的懦弱我们的性》《石中蜈蚣》等大量小说为证。这些小说无一例外都让人震惊,要么因为出人意表,要么因为简单到透明纯粹,或者因为在毫无小说可能性的地方写出了扎实完整的一篇。但赵志明更为天才的地方,还是对叙述天生的敏感和痴迷,往往十多个人都参与的活动,只有他在随后的日子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其中的乐趣和微妙,不仅自己乐在其中,更让听众心生向往,哪怕是亲身经历的人也不例外。一度赵志明以“说书人”自诩,但他的敏锐洞察和海阔天空,和传统说书人并不是一个概念。
《秦淮河里的美人鱼》收录的10篇小说,依然都是天才之作,都让人吃惊诧异,不断涌现“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的感叹。《弦上》无限接近透明,讲述了一个少年在父亲去世后的日常生活,细致入微,时而落寞时而热闹,但这一切都发生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发生在少年代替父亲一天天过日子的忧伤之中,并且在和母亲的极为紧张的关系中骤然收尾,非一般小说可以抵达。《夏日》则直白很多,几个少年的暑假生活,有趣又紧张,漫无边际的日子令人向往,甚至连亲戚关系也因为少年的眼光而让人回味。《高处》则骤然“飘忽”起来,一个和往大地深处勘探的地质队外出的人,在队里存在的价值是爬到高高的树上取悦队友,也满足自己,又在城市变得千篇一律时返回老家,这一去几十年。以上是第一辑的三篇,写故土少年,并且仿若寓言。
第二辑的《流动的盛宴》本身充其量是一则笑话或者段子,理应存在于《笑林广记》等传统通俗读物之中,但赵志明硬生生将在红白喜事上钻空子吃白食的事,描述成一个一去不返的状态与人生,因为随着所有的酒席都置身酒店,那种在房前屋后铺排酒席的生活、风俗和乡土都不复存在了。《挟持去燕郊》几乎有神秘色彩,水面一样平凡无比的生活陡然出现波动,波动之后是荡然无存还是恢复原状,让人不得不去思考,乃至惊颤。《北京一夜》有一种惊雷的效果,“甲”因为不看女领导的叨扰愤而辞职,却难以自控地和救了他的女人发生了男女关系,由受害者瞬间变成恶人,过程阴差阳错又发自真情,人的身份处境何至于变幻如此。在这个简单、世俗、草根的人和故事里,寄托着某种无解的哲学思考。
第三辑四篇小说,终于出现了“南京元素”。在我心目中,赵志明一直都是“他们”一员、南京作家。《秦淮河里的美人鱼》,有种神秘因素贯穿其中,也不排除他在写的时候已经飞了起来。《离婚的故事》,宛如十余年前的《还钱的故事》,是赵志明一本正经地探讨这件事的尝试,有小说的血肉,也有正视此事以期完全看透的努力。《小姜的故事》《一段旅程》两篇,把时空拉回到2000年刚刚上网不久之后的岁月,当时或许高度兴奋、沉溺于此,但二十多年过去,互联网上也早已出现大量废墟,我们也只是经历了一段历程。作为同学,我看这篇尤为感慨——我回顾那段时间会想起他不知道的人和事,他也如此,深情或荒唐,卑微或者放纵,确实都发生了,我们也由此被塑造。
这十篇小说都有种不似此时此地产物的气质,写过去又宛如来自未来,但说到底,它就在那里,在每个人的人生之中。小说里有多篇甚至没有主角的姓名,而是以“少年”“我”“甲”“木头”“石头”等代替,宛如《聊斋》里的“太原王生”“白下程生”,在赵志明看来,大概是姓甚名谁在此不重要,一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只是很多人自己没有发现而已。但他无意于所谓的“书写时代”,没有个人的经历,尤其没有个人的阅读和写作经历,时代从何谈起?所以当看到《一段旅程》里的女孩名叫段小丽时,我自然想到朱文的《段丽在古城南京》,所谓的时代,还有南京这个城市的写作,由两篇小说得到勾连呼应。
赵志明有往传统小说靠的喜好(包括对《田螺姑娘》的长篇解读),但更多的文本里他则是彻底的现代小说的手法,这从1999年最初写小说时就已经出现,梦境、呓语、独白、象征、寓意等等,如今更是因为生活本身的现代、后现代特质而更为纯熟。但赵志明无意于致敬或靠齐,古今中外信手拈来,诗歌散文小说等,在他已没有限制。
但天真是赵志明写作最为关键的因素,甚至要大于天才的那一部分。赵志明的天真之处在于,从不掩饰、改写和避让自己的经历。舞文弄墨久了,会让自己像这个像那个,即所谓人设,但赵志明始终让自己的文字符合自己的经历,没有任何偏颇之处。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天真。
这份天真首先呈现在他对故乡故土的情感之上,这几乎让他成为一个“乡土作家”,并非他不想,而是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的乡村变革让所有的乡土作家、乡土文学都变得十分可疑。沈从文在写完《边城》之后发现,30年代的湘西和20世纪初完全不同了,还需要一部《长河》来重新建立自己和故乡的关联。这一情形在我们七零末八零初的人身上再次上演,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累积了丰厚的乡村经验,随后一点点丧失,即别离。很多人对故乡的书写是想象的,或转换的,或者善加利用的,赵志明始终以天真的眼光目睹这一切,对变化,对变化背后的往昔,对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起点,都直抒胸臆,从早期的《一家人的晚上》,到小说集《万物停止生长时》,到这本书里的第一辑各篇都是如此,那份抒怀可以存在于街头巷尾,也会存在于经典之中。相对而言的变化,是人到中年,“别离”之感整体上超过了对故乡的书写,故乡的人与事只能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了。
除了对故乡的态度外,赵志明的天真之处更体现在对困顿、卑微、随波逐流、被时代裹挟的青年时代毫不回避。写作的人可以用手上的笔重塑自我,超然而独特,宛如生来就想明白了一切。但赵志明用《秦淮河里的美人鱼》《小姜的故事》和《一段旅程》,把混迹在网吧和聊天软件上的岁月明明白白写出来,这里面的局促茫然、对意外之喜的期盼、对现实的逃避和重新确认,都极为真切。《一段旅程》中,急切见到网友的话,看了让人伤感。“叮当作响的公交车行驶得太慢了。但即使这么慢的公交车,我依然愿意乘坐它前往花神庙。我不愿意坐在它的前面,生怕我的渴望会把车头压垮,我只坐在最末的位置上,尽量不引人注目,像船的尾舵一样,将船头抬得高高的,让船乘风破浪,也丝毫不偏离方向。”这简直就是一个带着几分幻想和弱智的青年,只是当人到中年的赵志明回顾当时的情境时,依然充满幻想,天真依旧。
赵志明的天真最终还是落在小说文本上,除了切身相关的大话题,如故乡巨变、婚姻情感等,他的小说都指向了细微之处和模糊之处,而从不指向显赫的事物和话语。这些细微和含糊的地方,是他心心念念的事物,有很多甚至是讲述了很多次的故事,由此可以看出,赵志明天真的以为靠写小说可以安身立命,并且真的做到了。
围绕天真可以演化出很多的词汇,活泼、纯情、浪漫、喜感、幼稚……确实,这就是赵志明其人其文。当天才和天真两股力量在一个人身上盘旋之时,我们大概可以窥见一个漩涡般的内心世界。
序言中说到“漫漫人生路,离别当路牌”,这是人到中年的必然经历,何况新世纪以来,诸多的变化进步也确认让人眼花缭乱。但我个人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感受不到太多的离别之情。所写的内容我可以理解,但鉴于和我和赵志明是同学、又一直在互相影响下写作的局面目前几乎没有变化,离别似乎很遥远。很欣慰赵志明在经历了二十年的北京生涯之后,天才没有丧失,天真更没有。
日子自然是辛苦,一如多篇小说中所描述的,但我们毕竟没有像秦淮河边捞美人鱼的老人,历经四十年而一无所获,至少,我们还没有经历四十年或者更长的文学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