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玉燕堂考察报告:时代判定与尺度推测
*本文主要内容9000多字,沉闷冗杂、延伸较多,可直接跳到余论总结部分
【摘要】鉴于周庄玉燕堂张厅大厅为苏沪交界地少量存在早期特征的古民居,具有较高的营造标本意义。为梳理苏州民居序列资料,本文以张厅大厅为研究主体,以实地拍摄资料与实测数据为准,尝试探求现存大厅的实际年代风格和设计尺度、营造考量,包括时代判定、复原营造尺、推测平面与高度的尺度设计、疑似存在减尺定侧与提栈并存的可能,观察檩距分配与和椽长的关系。
概况名片
【名称】:玉燕堂
【位置】:江苏省苏州市昆山市
【文保】: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时代】:主体明末清初-清初
【类型】:民居



【一】
现有史料与历史沿革、建筑时代问题
§1.1 关于周庄区域沿革的记录
据镇志记载,唐通天元年696地域属长洲县。
明成化时改属松江府华亭县。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属青浦县。
由于地属长洲、青浦、吴江三县交界及漕粮要道东江(东江,14版镇志附注:“现称白蚬江、白蚬湖或急水港。”)之上,经济贸易广泛,已发展成为苏州城外一重镇。
清顺治时期周庄复归长洲县。清雍正三年1725属元和县。清宣统三年1911实行乡自治。
民国元年1912隶属吴县。1952年属昆山县。
由此可知,周庄区域在苏沪交界处,是位于交通要道的经济繁荣地区,所以也会给本地带来不同的匠帮活动。
§1.2关于玉燕堂张厅建造年代的说辞来源与更易归属的部分记载
北大藏本光绪《周庄镇志》卷二宅第廿四叶:“怡顺堂,明长庠生徐汝璞宅。”按,徐汝璞,明末清初诗人,镇志有传。卷四人物第廿七叶:“徐桂芳,汝璞孙。康熙间迁居同里镇,岁时伏腊与宗党仍无间。”卷六杂记第十一叶:“康熙间镇中市西张姓筑室。”(仅检索到一条张氏宅第的相关资料,玉燕堂位于北市街,此中市西,位置不同)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版《昆山县志》:“张厅在沈厅之北,为明代建筑。”上海三联书店1992版镇志:“原名怡顺堂,明正统年间中山王徐达之弟徐孟清后裔所建。清初徐姓衰落为张姓所有,改称玉燕堂。”(感谢@橘涂初四 兄代跑方志馆拍摄提供)
广陵书社2009版《苏州市旅游志》:“明代中山王徐达之弟徐逵后裔于明正统年间所建,清初卖给张姓人家,改为玉燕堂。”2013年7月省立国保碑后简介:“原名怡顺堂,为徐达之弟徐逵后裔于明正统年间所建。清初为张姓所有。...第四进厅内四根楠木立柱以及木柱础均为明代原物。”
凤凰出版社2014版镇志:“明正统年间...建。清至民国,为张姓后裔居住。后为国有资产,出租居民居住。20世纪80年代末,由于年代失修,门厅、二进轿厅先后废圮,正厅玉燕堂半边屋面已倒塌,后几幢已破败。1992年3月,逐步搬迁住户,实行恢复、抢救性修理。1993年玉燕堂修复,翌年4月前面部分竣工开放。1998年4月修缮竣工。1995年列为省保。至今保存完好。”方志出版社2016版镇志:“明正统年间...建。后徐姓衰落,为张姓所有,易名玉燕堂。...2013年3月被列为国保。”(感谢@橘涂初四 兄代跑方志馆拍摄提供)
江苏省不可移动文物数据库:“第二进、三进、六进,为明建筑,其余清代重建。1991年修复第二进,复建第一进。大厅整体为明式遗构。”
斯飞国保信息等同上述公布的简介,时代明。
华夏古迹图玉燕堂词条,引述文字来源不明:“相传为明正统年间...后代徐汝璞所建,原名怡顺堂,清初售给张氏,改名玉燕堂,是周庄仅存的保留完整的明代民居。轿厅和玉燕堂建于明代。”(本条后续引述简称“华古”)
周庄景区玉燕堂挂牌介绍:“16世纪初叶为张姓所有”。周庄朱宅内博物馆对玉燕堂的介绍有“明代建筑张厅”、“明代民居建筑”。
另,央视国际于2003年12月29日刊载程秋生《周庄:独具神韵的张厅》:“为明代中山王徐达之弟徐孟清后裔于明正统年所建”。(2010年的玉燕堂维修补助经费申请介绍相同。)
光绪镇志未直接提及房产更易一事。但现代文献基本默认现存玉燕堂为正统时建造,仅华古引述认为是明末清初(资料来源不详)。从当前大厅主体部分的风格来看,华古引述更贴近事实,我认为还能把下限降至清初中期以前。在此基础上还能观察到大厅前廊与进深的其他部分风格相异,是典型的清末样式,基于前廊轩下梁垫的断损处或许可以排除是90年代修复时新作的可能,故而基本断定在清末还重新翻修新做了一次前廊。
清末翻修的具体时间,大约在同治时期,主要判断依据是雕刻风格,其次对照周庄当地不同风格时代的建筑(观察样本除玉燕堂大厅外,还有玉燕堂楼厅、后港街18号、澄虚道院、敬业堂、祖荫堂、北市街赵宅、朱宅、金泽许家厅,时间跨度从明末清初到民国),求取营造尺来观察不同时间匠帮用尺的异同,可以大致获得匠帮在不同时期活动的派系变化。
另有三篇关于张厅的结构论文,与本文主要内容关联不多,需要商榷的地方也不在本文探讨的范围内。有兴趣了解的朋友敬请移步他处。(雍振华《周庄张厅》;张宏儒、刘秉衡、厍金杰、何孙毅、梁晓丹《江南传统民居环境设计研究》;陈飞《民居建筑风环境研究:以上海步高里及周庄张厅为例》)
【二】
大厅平面
§2.1 大厅现状平面
大厅坐东朝西,前后台阶青石衬底。面阔三间,进深3间7界。左右带避弄。避弄边是两层的矮脚楼,边厢楼底柱础用花岗石,屋脊与大厅同高。山墙五柱落地有歪斜。

大厅明间4.54m、次间3.402m;前檐飞椽,云头挑梓桁,廊磕头一枝香轩1.42m、内四界5.705m、后双步1.96m。方砖42×42cm正铺。天井进深,自前檐柱到照壁6.894m。
次/明=75%,与清式则例7/8不同,但接近法原的八折。
进深/面阔=80%
内/明=1.25,大于法原差值、举例比值。
内/通面阔=50%
明/通进深=50%,多见于早期厅堂。除去一些井字架方形建筑外,明末苏州湘城灵应观后殿、明末清初嘉定孔庙大成殿等同样如此。同样,苏州(或环太湖区域)非方形厅堂的地盘需要兼顾内四界与明间对比通面阔、通进深达成一半的比例,均出现在早期(按、本文所谓“早期”即康雍之前)。


§2.2 推测复原营造尺与设计尺度
周庄地处松江府(青浦)与苏州府交界地,分别以上海木工尺与苏州木工尺试算,当营造尺=284.5时可得整数尺。数值符合太湖东侧水网复杂的吴江、松江等乡镇地区常见的使用范围。
此外也要考虑到重修时清末的用尺情况,通过试算可以发现在传统吴尺下,大厅柱高类的数值比284.5时的设计尺度更能得到整数尺,同时地盘数值也可以得到绝大数整数尺(对分制)。需要注意的是,一地营造尺与时代没有直接联系,最多是反应不同匠帮在本地的流动。(据@26Aquairas陈兄提点、张十庆主编《宁波保国寺大殿-勘测分析与基础研究》、喻梦哲《晋东南五代、宋、金建筑与<营造法式>》)

前檐出挑不便测量,此处缺。前廊轩系清末在原地盘上改,推测明式原为单步梁。前廊单步改轩,或许是后期改早期建筑的通用做法,如东山雨花景区荣锦堂,可能是强化空间变化的一种增补视觉的办法。
一步五尺。前廊单步为内四界1/4。地盘上前廊与内四界是少见的均分案例,符合法原的理想设计。又,界深单步与其他各值不构成直观的模数关系。以脊柱为分界,前后可分为15尺、17尺。
天井进深24.25尺,少进深7.75尺。又,纵/横=60.8%,横向左右大于进深前后,属于通常类型。
法原认为当与房屋进深相等,陈从周认为天井其深度与建筑物高度为1:1,《苏南乡土民居传统营造技艺》记载进深与厅堂差值应在八尺内。从数据来看,大厅前天井符合陈从周与《苏南乡土民居传统营造技艺》的观点(按,实测高为下皮,建筑高还包括其他增高的构件。此处天井深没有加入考虑修复改动的可能)。
【三】
屋面举高侧样
§3.1 柱系

柱头有不明显的卷杀。柱高符合大多数清末以前本地民居柱高“不越间之广”的传统,可以发现使用上面得到的复原营造尺284.5推算无法得到整数尺,而换做传统苏州木工尺时柱高均可得整尺,同时柱径柱围同样也能得到整数尺。参考周庄本地的其他厅堂样本复原的营造尺,可以发现清中期至清末初期前,当地流行使用275尺系。
柱围接近法原与明间面阔比值。但按法原做法,内柱径应为29cm(五架梁不可测,此处取与明间比例),与实测、简介不合。
前檐柱径据现有数据,按法原与内柱比应为31.5cm。(此处实测数值暂缺)
前檐柱高/明间=72.4%,与清式则例不同,接近7:10。
前檐柱高/内柱高=82.6%
内柱柱径/明间=7.5%
内柱柱径/内柱高=8.5%、8.8%,与则例小式近,从实际尺度来看仍应符合南方多数先围后径的做法。
内柱围/明间=23.5%内柱高/明间=87.6%



柱础有明显更替的情况。内柱柱础高22cm,占内柱径65%,接近法原要求。内柱石础最大直径约39cm。石礩雕刻仿扁鼓木櫍样式。北前内柱下石磉边长60cm,北后内柱下石磉边长64cm,南前内柱下石磉边长64cm,南后内柱下石磉边长70cm。对于很明显的明式内柱石礩以及磉石来说,用明式284.5更能得到整齐的尺度。
内柱磉石边与石础宽有1.5-1.8倍的关系,与法原比例不同。法原要求内柱径加三寸为石础宽,与现有情况不同,反而换寸为厘米比较吻合,存疑。
在旧础上做不同尺度的柱径大小应该也基本接近,所以旧磉石边与新内柱径的2倍关系,或许当作早期石作鼓磴的数值关系。
§3.2 檩与举架提栈



前檐檩≈次间,差1/4尺。
前檐檩/明间=76.7%,接近八折,介于7:10与八折之间。
重修时前廊用轩深五尺,提栈起算五算,扁作大厅深七界,七算提栈用三个。虽有囊金,但几无起翘。
后檐三尺为三算,与法原不合。后双步的落差不协调推测是来自于坐斗几近缺失、双步缴背弧线与眉川檩椀缺失致使承托檩高下降。
总之侧样验算的结果基本与法原相合。

从现有的清水架檩高来看,以275尺系更能得到整数尺,侧面似乎也能证明后期的翻修。
脊/明=1.3
脊/面阔=52.4%
脊/进深=65.4%
举高/脊=44.5%
举高/前檐柱=80%(前75%)
现有举屋系数29.1%,前檐坡度27°。

参考同时代的苏南系数,在苏州以及邻近周边收集的早期民居里属于举高最高的案例,比值贴近1/3,但考虑到清末、现代的翻修带来的改变,这个数值在清末以来的举屋系数就显得很正常。
不过这项数值在明清苏州民居中是次要的参考,实际应观察举架情况、提栈系数或考虑是否和减尺定侧有联系。
数值归正后现有屋面符合法原提栈理论,也能观察到前后屋面具备减尺定侧的可能性。玉燕堂大厅前屋面自上而下相邻垂直高差稳定,后屋面垂直高差虽然不规律,但是同样能发现递变差值可以产生整数尺,对照李浈、颜炳亮先生论文举例的宁波保国寺大殿自檐槫至脊檩举高2.5尺→3尺→4尺→6.5尺来看,似乎同样也可视作一种“减尺定侧”。



随机覆验沪苏锡早期明代-清初末期20家民居厅堂,其中只有4家清初较为符合举架&提栈起算之制,可知清初之前民间举架提栈法尚未完善,举高系数不按界深控制。
按照明式保留较多的内四界举架五五算、七算部分来看,参考本地早期民居,原结构或应属于屋檐角度比较极端的明末-清初特殊类型,前后檐下应该可以达到极端的三算,甚至三算不到。
于是在现有内四界举高上,尝试复原玉燕堂原来的结构样式,做出如下推测:归正29.7%,前檐坡度27°;复原一30.1%,前檐坡度24°;复原二29.7%,前檐坡度22°;复原三28%,前檐坡度18°;复原四28%,前檐坡度17°。总体来看后两者,尤其是复原三比较接近同期民居。

目前苏州及其周边早期民居屋面曲线,没有总结出十分清晰的规律化表现,因而早期举架之法尚不明确。同时后代修缮的扰动增加了复原的难度,所以无法参考做出最初的屋面复原,尚难以揭示原始设计意图。不过总体来看,现存结构巧合的同时含有法原提栈和减尺定侧(按、不直断思维是因案例数量稀少,无法支撑)。


§3.3 椽“长随架斜”?椽长与三角运算、微观调节
现在绝大数的苏州厅堂在肉眼与实测下,虽不能保证进深每界长度都一致,但内四界(包括拈金内三界,其他内六界)均分檩距(按、本文檩距均指相邻檩垂直下的水平距离)应是默认做法。这或许反应的是在清式则例影响下(《则例》:“由大柁均分作若干步架,二柁三柁每层梁之缩短便以每次两端均缩短一步架为准则”),以法原为缩影代表传承的苏式做法,在设计 界深 时为等长均分的从简思维。


事实上无论是北方时代久远的古建,抑或江南宋元古建(按,宁波保国寺大殿、金华天宁寺大殿、武义延福寺大殿均为内界上梁檩距大于下梁),檩距、界深等长都是少见的案例,延及明代-清初苏州相邻地区出现不少内界檩间距不均分,上梁或短于下梁、或长于下梁,典型如梅里泰伯庙至德殿、常熟言子祠正殿、斜塘土地庙、甪直保圣寺天王殿、苏州府文庙大成殿、虎丘二山门(按、《法原》测绘图版为均分)、上海真如寺大殿、嘉定孔庙大成殿等,包括本篇民居类的玉燕堂,都是这类表现。
上述这些案例,玉燕堂内四界檩距属于一界尺度±1寸内微小的调整,显然不同于嘉定孔庙大成殿可以长达半尺的大幅度间距,也达不到苏州府文庙大成殿1/4尺的内界间距,是否属于匠人保留古制调节椽架尺度的手法?
于是可以看到调整檩距能带来的变动与影响:如不考虑侧脚,地盘分派尺度与梁架上的檩距相当(事实上绝大数苏州民居也并没有十分明显的侧脚),假设在某一部位的界深、步架上将举高值固定,改更等长均分的檩距,能影响到的因素只有斜边 椽子 因倾斜程度而改变的长短。
检索法式、清式算例、法原并未对 出檐椽 之外的椽长(按,本文椽长特指屋面斜长的椽子长度,非宋式椽架之长的省写)有具体要求,仅“长随架斜”而已。
从实物检验,约为明末清初的嘉定孔庙大成殿,内四界檩距自上而下为5尺→5.5尺,以《“整数尺”手法在乡土营造中的应用再探-兼论嘉定孔庙大成殿“减尺定侧”方式的可能性》提供数据观察,椽长在使用平均数验算时,上檐四椽脊檩到檐檩自上而下可得8尺-7.5尺-6.65尺(6.625?6.5?)-7尺(按、本文檐椽长为檩间距离,不含出檐尺度),最后上檐椽长增大应即论文推断的囊金翘瓦头做法。
继而覆验明成化苏州府文庙大成殿,据《营造法原》图版测绘可知大成殿内六界,自上而下檩距分别为5.25尺→5尺→4.75尺,对应的椽长分别为7.25尺→6.75尺→5.75尺;如若檩距均分为5尺,则自上而下对应的椽长分别为7尺→6.75尺→6尺。(按、若以法式折屋之法,则自上而下椽长为7.75尺→6.5尺→5.81尺)
又覆验明弘治无锡梅里泰伯庙至德殿实测数据,内四界同样是上梁短于下梁,椽架上下调整三寸,于是可得内四界椽长均为7.75尺。(殿内虽有侧脚,但檩架中缝仍基本与地盘平齐,故而忽略侧脚影响)
又,明末甪直保圣寺天王殿,以《甪直保圣寺天王殿实测调查研究》提供的数值观察,自上而下檩距3.75尺→4尺→5尺,对应的椽长为5尺→4.75尺→5.69尺(5.69尺不含出檐)。
最后覆验等长的明万历德清云岫寺大殿实测数据,可得自上而下6.25尺→6尺→5.75尺→5.5尺。

以上均为太湖流域明代月梁造大式建筑。于是能得到一个粗浅的认知,椽长在吴地早期同样倾向于取整数尺,在德清云岫寺大殿这类个别建筑中甚至可以出现稳定差值。
再看明式民间建筑,覆验内界檩距不同的句容张家祠堂正厅、东阳卢宅肃雍堂,以及内界檩距相等的无锡硕放昭嗣堂,同样能得到椽长整数尺的结果。
回到内四界为明式风格的玉燕堂,明显能看出当前上下檩距为4.9尺、5.1尺时,对应的内四界椽长均为6尺;但是假设内四界檩距等长,则会出现步檩-金檩的花架椽长为零散的数值。如此匠人特意调整一寸的意图也清晰了,并非是为了举架设计与承重负荷。


由此进一步得知部分厅堂为方便椽长取整数尺,会对檩距进行微小的 数寸 调节,在此基础上会出现如梅里泰伯庙至德殿、周庄玉燕堂大厅这类内四界椽长相等的案例。
所以可知至少在环太湖范围内,内四界檩间距不相等的设计,和提栈、举架没有明显关联,主要是为了椽长要凑整数尺,再进一步推想,是否更便于匠人在举架提栈草图内形成的三角形设计中进行简单的材料数值估算?
整理以上信息可以得知,至少在明代-清初的苏州影响区域、乃至环太湖范围内,推测匠人营造的顺序是:在大方向上决定完平面与举高后,用整尺椽长小幅度调节檩距和举高。
由于多数建筑的椽长没有统一、相等的数值,且多数因为举高和檩距的差别,无法使得椽长相等,如玉燕堂这类内界等长已是少有。所以推测这阶段的檩距不等的一方面是延续五代宋元以来的传统,其中有如喻梦哲等人认为不同的檩距组合扩大模数能成为营造设计的依据。之后到了苏州明代时,因檩距不等产生的梅里泰伯庙至德殿、玉燕堂,使得内四界椽长相等且为整数尺,推测这样便于施工时区别构件,可以得到更便于施工截取用料的整数尺椽长。
当然,更多如苏州府文庙大成殿、梅里泰伯庙至德殿这类并不需要刻意调整檩距的也能得到整数尺椽长的,又为何要设为不同檩距?推测一方面为上文猜想的古制遗留之外,推测还有为了施工时保持椽长整齐或控制椽长斜面视觉效果,起到美化仰视的屋顶观感、施工便于用料、易于分别。此外或许也有根据不同建筑适配的屋面曲线设计而考量,即举架提栈上的微小调整,椽长得到的整尺只是附带考虑到便于取材。


扬镇的一些厅堂同样也具备檩距不均分的情况,从扬州愿生寺楠木厅、镇江五柳堂大厅来看,易产生近似尾数1/8尺的结果,后期也有如阮元家庙享堂产内界因调整了檩距得到了椽长相等6.151尺的结果。后期等分如甘泉县衙署门厅,椽长均为4.25尺;阮元家庙门厅椽长均为5.58尺(这两条门厅等长的案例均为上下步架与举高相等)。
远至山间的歙县明式宋氏德政堂中厅后屋面(相邻的檩垂直高差稳定递减1/4尺,详见下文链接),自草架脊檩而下到后檐檩,椽长分别是4.05尺→3.9尺→3.81尺→3.78尺,是否也可看作近似等长?或另一种形式的递减差值?

以上均为一种猜想尝试,具体椽长整尺的地域范围何如,取用整尺的情况依据是什么,檩距不等长与椽长整尺的时代能延续多久,以及最终在实际施工中椽长设计参考依据何处、安装椽的位置高低差别还很不清楚,这是不足之处。(此处感谢@26Aquairas陈兄的提点)
附录 宁波保国寺大殿 椽长:
据张十庆主编《宁波保国寺大殿-勘测分析与基础研究》提供的实测均值计算,自脊檩到檐檩椽长分别为9.55尺→6.54尺→5.4尺→5.95尺,明显是趋向整数尺的。
下图为据书内已折算的尺度计算椽长。




【四】
现存大厅的时代问题
玉燕堂张厅地处江苏昆山周庄,综合资料显示为徐氏明正统时期1436-1449始建,是为徐氏怡顺堂,清初易为张姓所有,更为现名。
但从现场观察大厅内部实际年代较晚,且不同时期翻修的构件错杂一体。从上文资料来看,玉燕堂具体建造年代模糊,可供直接参考年代的门楼均为现代新建,可惜现有公开的研究材料与相关成果缺乏探讨,且作为国级文保的知名度,极易加大造成错引资料、误判时代的情况。
从山雾云的雕刻风格对比同期时代可靠的厅堂,能明显观察到玉燕堂云纹环带有指甲片,且环圈绕云头一圈较厚,确实应该是明末风格的,甚至是下到清初中期未尝不可能,故而时代以明末清初偏清初为妥。



以前后廊与内四界风格不同的改装与檐柱整数尺,与明末清初同期不一样的起算标准五算来看,整座大厅应该含有不同时期两把营造尺大致是站得住脚的,即现存结构初造遗留的284.5与后来翻建时使用的275,只是外观上没常州唐氏贞和堂大厅那么明显的割裂感。



那么大厅的晚期风格部分究竟是现代修改还是清末匠人改(按、此处未获取修复档案资料)?参考地方志与现有梁垫的损毁样貌、以及对比复原周庄本地厅堂的营造尺代表的匠帮活跃时代来粗糙推测(抽取样本详见上文,坐标位置详见华古地图。周庄传统吴尺、沪尺活跃的分期与厅堂风格的时代划分搭配后便十分清晰,但主要注意的是并不代表尺系=断代),清末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前廊雕花风格与同治时期较为贴近。
从维持后檐无斗来看,原有旧宅上限在明末清初时期翻建,与山雾云时代相合。其次,此厅于苏州地区的民居内用双步(关于綵衣堂等明式含有双步的苏州厅堂时代均可疑,此处不做扩展讨论),考察现存苏州及其相邻地区的早期厅堂,则更限定了现有木构时代的上限不能超过明末。综合楼厅考量,应在明末清初-清初中期左右,下限约康熙中-中后期。
大厅朴素,除了少量见于别处的双层丁头栱、后双步上的荷叶墩,步檩下无同时代的斗栱,枋无朱白、如意头长条刻饰。


棹木、后廊吴王靠应为后来修复、增设。棹木不知道仿制何处。
前廊栏杆望柱或为复原。
后廊门楼仿东山明善堂大厅后门楼复原。大厅长窗有明式裙板雕饰,部分似为旧物。


【五】
楼厅可见部分的尺度还原


大厅与楼厅连接用台基连接,此类与翁巷乐志堂等处同。
大厅后一进楼厅五开间,中间三开间混合式,明三暗二,梢间被花窗墙隔开,不开放。前青石衬底,后金山石衬底。
从实测数据推算楼厅营造尺应为286.5,与大厅营造尺差值2.0,考虑到大厅的歪斜带来的误差因素,差值可粗略当成同一尺(或一尺系,±1.5或±3.0),意即与大厅相近应为同时期建造。
次/明=89%
进深/开间=73.5%
内/明=1.28,与大厅相近。
内/开间=47.6%,与大厅相近。
明/进深=50.5%,与大厅相同。

在保留数量较多的搁栅同时,一楼承重用月梁样式,更能证明时代并没有那么早。只是转换尺度上前廊含1/8尺,不知是否为误差导致又或另有设计考量(或另有改动)。
正铺砖边长38cm。内柱底直径约20cm,前内柱木櫍高约10cm、后内柱木櫍高约16cm,最大直径均约36.5cm。
【余论、总结与不足】
翻建重建不轻易变更地盘是基本共识,这点在甪直保圣寺天王殿、本篇案例上也能印证《法原》所言不假,所以没有在正文内时时注明。
如《法原》所言,苏式木作并不像《法式》、《则例》区分大木作与小木作,木作均归大木,室内装修为花作,小木仅为器具,所以这是能在上文中加入很多大式建筑案例佐证的缘故,殿庭建筑与民间厅堂都有相通之处,以@26Aquairas陈兄的话说,即均“官式样本”。
从明代通书《便民图纂》等(此书仅提及择吉术层面的“门光星”法,而元明以来苏南地域的门光尺风水尺法资料暂未查阅到相关讨论)到清末顾文彬造宅、《营造法原》、《承香录》记载的营造活动,与同济大学李浈先生等人研究发表的苏南元明以来匠人从简思维的相关论文上看,明清时期的苏州匠人并不热衷使用风水尺法,虽然木工尺的称呼残存元明以来《鲁班营造正式》、《鲁班经》的影响,但可忽略不计。此外可以佐证的是苏式民居对天井、檐高与厅堂进深的控制不使用类似闽粤地区的“过白”法(原因多种)。

所以在厅堂尺度设计上可以忽略压白吉数的影响,从便民通书、地方志(如东、西山镇志等)与《承香录》(此书作者在另一部合编的《苏州香山帮建筑营造技艺》中记载紫白尺与鲁班尺搭配一说为抄撮《鲁班经》旧说,并未记录田野调查采访到实际案例与口述,可见本书参考文献中《鲁班经》相关研究资料。于现存苏式建筑中尚未发现包括篙尺、门光尺的使用情况,尽管前者存在于《法原》工具表内)的记载来看,苏州匠帮更青睐于用选择家的择吉术与通过民俗仪式创造的吉兆加持,风水勘测活动与匠人营造并不混为一体。关于这类问题的其他原因此处不扩展讨论。(@26Aquairas陈兄同样认为苏南地区的堪舆可能是独立于匠作的,即匠人不同时承担风水活动。此外陈兄从社会经济等角度上另有解释,此不过录)
01.由于玉燕堂大厅的年代由明初 → 明末清初-清初中后期,恭喜陆巷会老堂楼厅成为苏州现存有确切实质纪年可考的第一早明代民居古建。
02.重修的清末风格时代判定是基于八十年代重修时就已存在,但没有对照翻修档案。同时认为有明显两帮不同的匠人翻修过大厅。还原的明式营造尺数值贴近 近世沪尺,周庄现有厅堂多数与“沪”尺(或者说是浙尺)有关联,这个数值也与吴江、青浦的一些重要乡镇尺接近。有助于匠帮活动、尺系变化的研究。
03.由于地处苏沪交界地,同时又是昆山、吴江地区里已被发现、数量稀少的明式风格厅堂,保存至今殊为不易。虽然明代的纯度并不是百分之百(但大厅内四界、后廊眉川为典型的明式风格应是无误的),但在观察区域营造上仍具有标本意义。
04.现有建筑可能有提栈与减尺定侧共存的现象,这一现象由于翻修的扰动,只能定为 偶合 案例。
05.内四界椽长等同为整数尺,所以导致檩距有上下一寸的不同。
06.楼厅的时代基本与大厅接近。
07.数值测量的准确性基于跑过四回验证的实践上,基本可以视作接近的约数。不足之处在于无法获取修复记录与全面测量架构的尺寸,比如斗、梁、檩的数据信息。
【后记】
感谢@橘涂初四兄帮忙覆核方志资料,日常的倾听与补充之外,又多次提供阅读修改意见。
感谢@26Aquairas陈兄一直以来不嫌我愚钝,愿意与我耐心交流与点拨,这篇文字能顺利出现,可以说至少有一半的间接原因在这里。
感谢周庄王姨在我考察古镇某厅堂时予以的方便!否则就无法更全面的观察周庄地方营造信息。
前面发过的照片盘点不过是摘点私人日记图个乐,这篇文字才是我2023年该交的作业答卷,算是三年多个人对苏式民居认知的一场测验,同时也是提栈入门的结业文字,毕竟一年前还不能对玉燕堂的大厅年代做出准确判断(详见俯瞰苏州文物史迹 篇)。原计划去年12月末开始写,差不多到一月就能搞定,没想拖到现在才写完。
我自知只是在写很浅薄基础的民居古建尺度设计推测,但总会抑制不住有一种如入宝阁读秘书的感受,即一座座屋子如同散落在天壤间的一部部藏外秘笈,等待着我们这些爱好者把惊喜发掘出来(虽然我很清楚,很大概率只是一种自我感动)。
我才知不足,也没有天赋,只会点笨功夫。这篇是延续前面的考察报告性质,有点堆砌资料和考察的“大全”文字,没什么可读性、观赏性(本文的文献综述与回顾这块,我是个懒人所以就到这一步意思一下了),将来这类本地差不多内容的文章如果没有强烈的想法与新认识,估计不怎么会再写了(看情况最多还有凝德堂、春卿第的两篇旧债,毕竟用爱发电)。最初这篇文字只是想做点简单的风格断代与尺度设计、提栈考察,结果写出了“大炮”打蚊子的效果,借用好友善意的玩笑话转述就是在一座“二流厅堂”上白花了很多力气。不过嘛,原本就是给自己付出的时间一个交代。
写的时候念头纷杂,写完却挤不出多少字,更多是一种填坑感、解脱感,希冀这些呆板的文字能大部分经得住时间检验,不至于回头再看觉得是白费功夫需要重新来过。那就言止于此。
本文所有生硬不合理的地方,全是我一人瞎琢磨武断解读导致的,与诸位友人无关。
【主要参考资料】
光绪、92、14、16版《周庄镇志》
1990版《昆山县志》
2009版《苏州市旅游志》
江苏省不可移动文物数据库
斯飞国保信息
华夏古迹图“玉燕堂”词条
李浈、颜炳亮《“一地多尺”现象和用尺习俗-近年传统营造用尺制度研究的一些心得》
李浈、颜炳亮《“整数尺”手法在乡土营造中的应用再探-兼论嘉定孔庙大成殿“减尺定侧”方式的可能性》
李浈、颜炳亮《古代建筑尺度控制的“模数化”程度和优先择用方法探讨-以元明苏式建筑尺度规律为例》
林哲《桂林明代靖江王陵营造尺初探》
李敏《甪直保圣寺天王殿实测调查研究》
潘谷西、何建中《<营造法式>解读(修订版)》
喻梦哲《晋东南五代、宋、金建筑与<营造法式>》
陈耀东《<鲁班经匠家镜>研究叩开鲁班的大门》
《清式营造则例》
《营造法原》
吴尧、张吉凌《苏南乡土民居传统营造技艺》
冯晓东编著《承香录:香山帮营造技艺实录》
刘托、马全宝、冯晓东《苏州香山帮建筑营造技艺》
陈从周《苏州旧住宅》
何建中《东山明代住宅》
何建中《无锡梅村泰伯庙明构至德殿及庙复原设计》
张十庆主编《宁波保国寺大殿-勘测分析与基础研究》
刘成《江南地区传统民居天井尺度之地域性差异探讨》
王红军、余勇、孙启祥《水利影响下的江南圩田地景格局变迁——以太湖中下游地区为例》
《过云楼家书》
《便民图纂》
雍振华《周庄张厅》
张宏儒、刘秉衡、厍金杰、何孙毅、梁晓丹《江南传统民居环境设计研究》
陈飞《民居建筑风环境研究:以上海步高里及周庄张厅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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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西轩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3-18 15:3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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