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鹏波:《记承天寺夜游》讲稿

“今夜两个人都需要出门,都需要月光。现在,月光来了,他们走向天地,看见了彼此“
苏轼《记承天寺夜游》讲稿
马鹏波
学古文得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读古文,究竟读什么?诸位不妨稍作回忆,从小学至今,你们接触的古文数量其实不算少,但事实上,面对的诗人作者极其有限,换而言之,大家只是围绕某些知名诗人学习了不少他们的不同作品。你们的老师讲诗歌古文,最终总要落到“作者的思想感情”,我的老师过去也是如此,这是“我们长久的语文传统”。碰到李白,就是“表现了诗人的豪放”,遇到杜甫,无非“抒发了诗人的忧国忧民”。于是,为方便考试,我们老师聪明地给这些数量有限的“名诗人、名作者”分了类,李白是浪漫派、杜甫是现实派、苏轼是豁达派、辛弃疾是豪放派、陆游是爱国派,就像发现了某种“规律”。现代人不断地学古诗、读古文仿佛就是为了验证自己发现的规律。
今天我要告诉诸位,那种“验证式”的阅读并非读古文的应有之法,这样的阅读和古人也毫无关系,只是现代人利用古人诗文印证自己的“一厢情愿”,属于“自作聪明”。拿李白举例,倘若阅读李白不同诗文,只是为再次确认他的“浪漫”,那学习一首《静夜思》即可,大可不必“触类旁通”地再学什么《春夜洛城闻笛》《蜀道难》《将进酒》,反正最后都是“表现了李白的浪漫”。可是,我们的课本上,每年都会安排李白、杜甫的不同诗文。这是为何?
诸位需要明白一个常识,人是灵性生物,“灵性“的意思是情绪和思想会跳跃波动,永远处在动态变化中。每首古诗,都是诗人在某个特定环境、特定时刻的情绪外露,暗含在每首古诗中的心绪不尽相同,一个诗人一生写了成千上万首诗,其实就是用文字储存了他成千上万种变化的心情,在这首诗中高亢激昂、在另一首诗中可能萎靡颓丧。可以说,阅读同一个诗人的不同作品,就是为了感受诗人心情的“千变万化”和情绪的“参差不弃”。没有人会一直“浪漫“,也没有人始终“忧伤”,“擅长浪漫的李白”会哭,“习惯沉郁的杜甫”也会“狂笑”。即便李白某个时期一连写了几十首彰显“浪漫”风格的作品,每一首使他“浪漫“的原因也一定不同,如果打算依次阅读这几十首诗歌,重要的就不是通过阅读又发现了李白的“浪漫”,而是发现李白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浪漫”。
今天我们来一起品析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这篇文章写于苏轼被贬黄州时期。因为“乌台诗案”,苏轼从一个中央高官沦为偏远地区的地方团练,是一个没有实权的闲职。虎落平阳,他正在人生低谷经历生命的至暗时刻。
按照流行的归类法,苏轼属于“豁达派”。最近几年有个老先生因为在网上讲“苏轼”爆火走红,老先生喜欢苏轼的“豁达”,可能因为爆红前也正在面对人生的“至暗”,他最津津乐道苏轼的黄州生涯。按照老先生的说法,苏轼这个人“又幽默、又豁达”,被贬黄州后“有酒吃,有肉喝”,“快活得要死”,于是写了很多诗文。《记承天寺夜游》自然也属于老先生口中的“快活之文”了。那苏轼写《记承天寺夜游》时真的“快活得要死”吗?一起走进文章感受一下。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篇短文一共86个字,字字珠玑。文章虽短,隐藏其中的心绪却极为丰富,值得一句一句推敲琢磨。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
“元丰”是宋神宗年号,“元丰六年”即公元1083年。这一年的“十月十二日”,苏轼夜游承天寺。注意这个时间,“十月十二日”,已然深秋。起笔,“年月日”交待齐全,就像我们现在写日记,起笔就是日期,有时还要写上天气。全文一共86个字,日期占去10个,苏轼不惜笔墨、不厌其烦地详细记录日期,原因只有一个:他担心忘记。为何担心?因为这个日子很重要。为何重要?这一天发生了重要的事。
“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解衣欲睡”。天色已暗、夜已深,苏轼更衣准备就寝。天黑入睡,再正常不过,但这一晚绝对“不正常”。注意“欲睡“,就是“想睡觉”,尚未进入睡眠状态。“想睡觉”有两种可能,其一,“困意来袭,理应入眠”,其二,“百无聊赖,只能就寝”。苏轼究竟属于哪一种?
“月色入户,欣然起行”。“户”是“门“的意思,“月色入户”即“月光照进门内”,说明屋门今夜并未关闭。深秋十月的夜晚,寒气逼人,苏轼已经更衣,门却未关,他不怕着凉吗? “欣然起行”,“欣然”是“高兴愉快的样子”。衣已更,身已躺平,看到照进来的月光,又兴奋地起床,重新穿上衣服出门。既然要睡觉,却不关门;既然已经更衣,却被一束月光就轻而易举地勾引出行。说明他并未打算关门睡觉,他的“欲睡”是“百无聊赖,只能就寝”。今夜,苏轼失眠了!
看到月光,苏轼“欣然”。月光真的很美吗?不尽然。一个人在深夜时情绪最为敏感,不同于白天的纷扰噪杂,此时万籁俱静,烛光暗淡,世界不再绚烂,没有了琐事纷扰,就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白天的苏轼大可置身俗事,不去理会生活中的不如意,但一到晚上,就不得不想一路走来的遭遇。本为忠良,却遭贬谪,本要在朝堂一展拳脚,却只能困囚荒野,人生似乎走到了绝境,又无可奈何。委屈、不平、愤恨,各种真实且正当的心情潮涌而至,剪不断、理还乱,心乱如麻,使他陷入烦躁境地。
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还是出门走走,找朋友们纾解一二,以得心情的暂时安宁。可一想到过往失眠的夜里搅扰友人多次,失意的人生说给他人也略显难堪,烦躁的心情还是自己消化,强行入睡吧。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打量屋内,思索心事,此刻,那束照进屋内已经好几个时辰的月光突然成为苏轼眼中的焦点,“何不找人欣赏月光呢?良辰美景,总是值得出门”。于是,再次失眠的苏轼又找到了出门的理由,这一次,是“入户的月光”。
“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念”即“想到,考虑到”。一想到没有人和自己一起游乐,就直奔承天寺找张怀民。
决定出门赏月重要,但出门找谁一起赏月更重要。此时的苏轼心乱如麻,他需要的不是月光,而是一个可以陪他月下漫步之人,这个人可以收纳苏轼此时无尽的负面情绪,苏轼也可以放心地把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面尽数展示此人。
走出屋门,苏轼看着月光,把姑且算得上“朋友”的人在心中一一斟酌考量,那些白天和他觥筹交错的面孔、那些酒桌上推杯换盏的面容,虽然和善,却不可亲。说到底,他们不能了解自己心中所想,夜已深,想必他们也已入睡,熟睡之人又怎能理解失眠之辈呢?于是,苏轼径直走向承天寺,他要去找张怀民。
张怀民是苏轼的朋友,此时也被贬黄州,这一点上,两人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苏轼决定去找张怀民,说明在苏轼心中,张怀民是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的朋友。这么重要的朋友理应第一时间就找,但为何最后才想到?这个问题很要紧。
告诉诸位一个秘密。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只有一个朋友,但一个人一生只会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生活中,“最好的朋友”往往不会扮演“添彩”的角色,而是准备随时给我们的心情“兜底”。行走人生,就如驾驶小舟漂荡在江河中央,河岸可能会分布不少可供短暂停留的渡口,但最安全的渡口只有一个,就是出发时的渡口, “最好的朋友” 便是人生大江中最安全的渡口。如果一艘船只能退回最初的渡口,说明它已无河可渡;如果一个人只能去找最好的朋友,说明他已无路可走。苏轼决定找张怀民时,一定有无限穷途末路之感。
那张怀民是给苏轼跌宕人生、烦躁心情兜底的人吗?
注意“寻”字。明明是半夜登门、有求于人,苏轼并未用“访”,用的是“寻”。同样表达“寻找”之意,“寻”带有强烈的目的性,似乎已确定所寻之人就在那里,此去一定有结果。“访”就不同了,“访”只是确定出发去找一个人,至于能不能找到,一切都是未知。
“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亦”,“也”的意思。“张怀民果然在承天寺,果然和我一样失眠”。苏轼心生窃喜,既喜张怀民未眠,一腔烦闷有人倾听,也喜自己对张怀民还未入睡的判断应验,自己果然了解朋友。张怀民深夜失眠的原因和苏轼如出一辙,皆因“贬官”,都有心事,尽是烦躁。
月上中天,两个失意烦躁的失眠者在承天寺终于相遇了。他们说了什么?又怎样理解对方默契的失眠?张怀民又如何看待与苏轼的不期而遇?这些苏轼都没有详细记述。总之,今夜两个人都需要出门,都需要月光。现在,月光来了,他们走向天地,看见了彼此。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这是公认的名句,未提及一个“月”字,却处处“月”。将月光比作水,把竹柏之影比作水间之草,竹影投入月影,仿佛水草摇曳于清水之中,虚实相生、动静结合,古往今来,读此文者无不惊叹苏轼使用比喻的巧妙。
不可否认,此句的比喻手法的确神妙,但这不足以使其成为名句。真正神妙的地方在于苏轼将月光比作了澄澈空明之水,而不是其他事物。今夜的月光在苏轼眼里为何是水?而且是清澈透明的水?
一汪水,要清澈透明,需要平静如镜,不起一丝波澜,流动的水是无法清澈见底的。禅宗有句话叫“万法唯识,三界唯心”,意思是说眼前之景都是人的意识。苏轼眼中有一汪空明澄澈的水,其实是他心中先有这样一汪水,换而言之,看似在写月光,其实在说自己此时心如止水。未到承天寺时,苏轼心乱如麻,烦躁不堪,久久不能平静,来到承天寺后,心中的烦躁纷乱却被如水的平静替代,是谁扫清了他的烦躁?又是谁给他注入了平静?不是头顶的月光,而是身边的张怀民,今夜,张怀民给苏轼糟糕的心情兜了底。
“水中藻、荇交横”。“交横”,即“相互交错”,如水草般的竹柏之影相互交错摇曳,起风了,平静的水面泛起波澜,苏轼的平静的内心随之出现波动。
“盖竹柏影也“。“盖”是大概的意思,表示猜测。苏轼猜测水中藻、荇乃竹柏之影,他不确定。真的不确定吗?苏轼熟知承天寺内的一草一木,深知此处无水塘、更无水草,却为何故作猜测状?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愿意承认那是竹柏之影,他希望那就是水草。刚才梦幻一般的空明之境实在太美,苏轼陶醉其中,一身轻松,他不愿意醒来,不愿意从那片刻的美景中走出。然而,是梦总归要醒,醒来总会意犹未尽,意犹未尽之余总要对不得不继续面对的现实说点什么。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哪个夜晚没有月光?哪个地方没有竹柏呢?只是缺少像我们两个这样的闲人罢了。今夜承天寺的月光不稀奇,寺里的竹柏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像苏轼和张怀民这样的闲人。如此月光和竹柏,只有失眠的苏轼和张怀民才能看到,但只有烦躁的苏轼和张怀民才会失眠,而只有郁郁不得志的苏轼和张怀民才会烦躁,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多么可叹,蒙冤痛遭贬谪、无奈担个闲官,这样的闲人,普天之下怕也稀奇得很。
苏轼看看身边的张怀民,又看看自己,自嘲过后心生快慰。两个同样被贬的人共聚承天寺,固然稀奇,但心意相通的两位知己漫步月下,畅谈心事,互消胸中块垒,此种场景,如此交情,人间岂不更加稀有?每个失眠的深夜都有月光,都有竹柏,但不是每个失眠者都会遇到张怀民这样能让自己将月光视为澄澈之水、把自己从一团乱麻中解救而出的朋友。尝尽世间凉薄的苏轼,深知这样的朋友太稀少了。想到这里,他便释然,心结一开,早先那些个烦躁的情绪烟消云散了,张怀民也一样。
回顾一下,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非就是两个失意的人同时失眠,同时陷入了烦躁情绪。神奇的是,两个原本烦躁不安的人相遇后却心如止水、彻底释然了。为何?因为真挚的友谊。在这一夜,苏轼的心情经历烦躁、欣喜、平静、自嘲的系列波动,他由偏狭走向豁达,这是友谊给他跌宕命运的解脱与馈赠,换而言之,当他要滑向生命的至暗深渊时,是友谊将他重新拉上光明之地。
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教材编写者把《答谢中书书》和《记承天寺夜游》放到了一起。《答谢中书书》中,仕途通达的陶弘景一方面感叹世间竟无可与自己共赏山川之美的人物,一方面又将所见美景书写成文寄给小自己48岁的谢中书。《记承天寺夜游》中,仕途坎坷的苏轼一面因遭遇不公夜夜失眠,一面又深夜造访挚友知音,陶醉在自然之美中忘却命运苦辛。和苏轼相比,陶弘景是幸运的,因为他仕途通达,他又是不幸的,因为知己难寻。和陶弘景相比,苏轼是幸运的,因为他有张怀民那样可以随时为自己“兜底”的知音,他又是不幸的,因为在坎坷的仕途上他暂时看不到一丝出路。
总之,无论陶弘景,还是苏轼,他们的人生都不完美。事实上,也不存在完美的人生,重要的不是纠结人生为何不完美,而是如何面对人生的不完美。陶弘景面对知音难寻的生命缺憾,他主动给后辈写信,郑重寄出,尝试寻找一个知己。苏东坡面对仕途失意的缺憾,他走向承天寺,在月光下确认可能比仕途更加重要的友谊,友谊帮助他在不完美的人生中自救。
愿诸位也能勇敢面对生命中的不完美,倘若还能付出一些具体的行动,那就更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