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网瘾中心 (chai)
TRIGGER WARNING

1️⃣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从小我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进了市最好的高中,班级前三。在遇到校园暴力后被送进网瘾学校。
我的高一同桌经常辱骂我,拿我开涮,说我是屌丝之类的,我也没有和他争吵过。有一天上晚自习,我同桌一直跟班长说我在说话,捣乱,下课了我找他理论,问他为什么要污蔑我。我很生气,推了他肩膀一下,他用膝盖,拳头,胳膊肘在我的后脑勺上重重地打击了好多下,当时我直接懵了,坐在地上,缓了好长时间才起来。
过了国庆假期回到学校,我经常头疼,大概请了三四次假出去看病,我妈不耐烦了。实际上我只想去看病,并没有辍学的想法。但1个月不到,我正在睡觉,突然家里来了一辆越野车,来了三个成年人,我反抗了 ,但他们把我绑架到了“汉飞少年精英俱乐部”。
里面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电视,连钟表都没有,早上天不亮就吹哨,让学生在户外集合,大冬天零下几度让孩子们用手撑在地上,就是支在那里不动,也不做俯卧撑,没几天,脸和手都冻烂了。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有一天,老师让我去二楼送饭,我看见了一个笼子,圆形的,里面关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那个笼子很小,比动物园的那种还要小,在里面胳膊都伸不开,笼子旁边都是黑色塑料袋,装着他的大小便,气味非常难闻,我就把饭放在了笼子旁边,下去了。回想起来,他们为什么会让我去给这个男孩送饭,或许就是为了恐吓我,让我完成所谓的“改造”。
我也不知道那个男孩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会被关在那个笼子里,但我知道他应该在那里呆了很多天,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的怎么样。
出来之后,我整个像变了个人一样,变得爱说话了。但是我想当时只是自己害怕被再次送进去而已。我出来之后得了强迫症,会有很多刻板的行为,会因为衣服上有线头不停的拽,会看到被罩上起了球想换被罩,会重复一些不该有的动作,会一遍遍的洗手。我在家呆了几个月不愿意出门,慢慢的我也意识到自己出现了问题。
我没再上学,进了两次医院。在郑州街头发过传单,饥一顿饱一顿。2021年当过辅导员给孩子们上课,后来双减失去了工作。2022年疫情期间失去了我奶奶,我感到很遗憾。
在未成年时经历的创伤,我认为早忘掉了,释怀了,但在2022年八月彻底压垮了我。我又一次被绑着,送到了我们市第三人民医院,在杂物间被绑在了床上,手脚不能动弹。
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我都已经成年了,也有收入了,还会再次失去自由,连去厕所的权利都没有,绑了一下午,之后关在一个单间,不让戴眼镜,戴着手铐,连去厕所的时候都戴着。大抵因为第一天憋尿时间太长了,在医院耽误了几个月,出来之后肾结石。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我找医生,找我母亲?他们会给我负责吗?我没法理解,自己的孩子出现了问题,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认为花钱给陌生人能把自己的孩子改造好。
我确实是现在有双相情感障碍,但我不是天生的。我从来没有干过违法的事,为什么我比那些吸毒的失去自由的时间都要长?伤害我的人都过的好好的,只有我在承受这些不该我经历的痛苦?
他们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把我当成了一个物件。摆治我,限制我自由,让我失去了时间,青春,身体健康。我20多岁了,连在哪里睡觉,什么时候去上厕所,吃什么药都没法选择。吃药吃的长了一脸痘痘,都烂脸了,还脱发。
但我没法怪罪于父母,那只会让我更痛苦。我母亲当时在纺织厂上班,一个月工资只2000元,花了3w多在里面呆了几个月,把我的价值观世界观都弄崩塌了。
这是我的故事,文笔不好,毕竟对于一个只读到高一的人来说,也只有这点水平了。我是社会中的边缘人士,就讲到这里吧。你能看到我已经很高兴。
子曰
2️⃣
我妈让我坐在临沂市四院康复中心二楼护士站的椅子上,等着专家给我心理疏导。因为父母给我报的专业我不上,他们认为矛盾无法调和了。
四五个穿迷彩服剃平头的男盟友过来了,领头班长问我能不能在这里住下,我问这里不是精神病院吗?我又不是精神病。他们问半年起住可以吗?
我要站起来,他们马上说了四个字,“准备,起飞”,五个人把我从椅子上架起来,一个人抬着我双腿并且用反关节把我双腿控制住,两个人也是用反关节控制我的双臂,最后邓给我锁喉。
就这样我被抬进了“13号室”,里面有两道门,修着隔音墙,一个白色柜子,还有几台电针灸的仪器,进门左侧是一个医院常见的检查床,很窄,棕色,床旁边是一个木条编织的椅子。
进去之前,我大喊大叫,我的父母在一旁。我用手抓,用牙咬反抗,他们就把我绑在那个床上,四肢固定到床腿上,只有头可以动,
过了一会杨永信进来了,他们五个人大声喊杨叔好,杨坐到椅子上闭着眼,进来一个女盟友,给他扇扇子,又进来一个护士,给我虎口上穿上了针灸用的大长针,两个虎口一共四个针。
连上机器他开始问我,你为什么来这里,我张口就骂,旁边的男盟友掐我脖子让我张嘴给我带上了牙套,开始电击,说实话,我这辈子没有体会过那种疼,当时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我选择死亡,也不会选择被电。
大概电了30秒,他突然停了,当时我差不多也被电麻了。以为他要结束了,没想到他是让我从麻木中缓过来继续电击,大概有20分钟,我的喉咙已经哑了说不出话了,我屈服了,答应住下。
他们给我松绑,让我去给我爸妈跪下,承认我做错了。
出去见到我爸妈,我喊:他们在电我!这里非法拘禁违法的!他们又把我起飞弄到里面去了,这次加了一台机器,针灸的大长针穿到了我的太阳穴,我叫都叫不出来,整个面部肌肉都已经被电麻了不受控制了。
我看见了杨永信的表情,有冷漠无情,嘲讽,还有不屑一顾,没有正常人见到别人痛苦的时候应该表现出的怜悯。
出去之后给我爸妈下跪认错说他们让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当晚我告诉父母他们在电我,我妈只是掉眼泪。我的父母是清清楚楚的知道我在受苦的,他们觉得受点苦,能得到一个他们想要的听话的孩子是值得的。
里面的人每天都要写日记,悔过自新,我第二天就在日记里写这里是天天电人,我妈马上就找护士举报了我,我这次被上了四台机器,从这之后我就开始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在里面做的一切,跪下磕头,放弃尊严,夸大我犯的错误吹嘘我的改过自新,都只是为了少挨电,能早日出去。
我属于表现很好的,九十天的时间里挨电十二次,我觉得被电的那个瞬间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就是告诉你什么时候会被电。等待这段时间是最煎熬最恐惧的,有点像屠宰场的猪待宰的感觉。
狂热信徒也有。班长就是典型。戴眼镜,皮肤很白,时不时主动要求自己去挨电,说是提升提升自己,然后带着整个班委下去挨电。他说是杨叔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然后跪下叫杨爸爸。当时我差点笑出声。
我在期间一个女孩用指甲刀割腕自杀,没有死成,被送去检查治疗,回来之后马上就被拉进去挨电了,电了很久。
她跟当时的班委谈恋爱,偷偷传纸条,他们家长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裤子口袋的纸条,就举报给了杨永信。杨在点评课上公开羞辱他们并且给了他们“开门就进”的惩罚。意思是只要电击室开门,他们就要进去被电。
(出逃细节应作者要求删除)那段时间,我只喝我自己开封的水,枕头下放着水果刀。我爸妈逼着我给杨写道歉信,我买了瓶安眠药,一整瓶吃下去了,睡了两天,也没死。
出来我就抑郁症了,后来大学期间自愈了,跟父母关于这件事有很多次争吵,他们给我当面道歉了。后来我出国读书。现在跟父母的关系只能说平平淡淡,没有很亲密,像被什么东西挡着。
2022年初,我回网戒中心看过。杨永信平安退休了,电击过我的赵松涛还在那栋楼。我挂号进去见到了他,有一台台式电脑,很黑暗,没有开灯。
我内心有恐惧,我出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对医院很恐惧,闻到消毒水的味道,见到穿白大褂拿着针的人手会发抖。
我问他,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他说你来干什么,我问杨永信现在在哪,他说不认识,我说你当时不就是杨永信的一条狗吗,有本事干没本事承认。
他说请你出去!我看着他被电脑屏幕映射的眉头紧锁并且愤怒的脸,瞬间觉得他很可怜,一个四五十岁的人,被一个刚成年的大学生气成这样,情绪波动这么大。
最后我说,你会为你做的恶付出代价,我摔门而去。
我出来已经十年了,进去的时候18岁。现在28岁。我看过您的很多节目,感触最深的就是您采访网戒中心那个小女孩,她一边说着想留下来不疼,一边流泪一边还不承认自己流泪了。这是恐惧的眼泪,压抑的眼泪,身陷囹圄的眼泪。
MZ
3️⃣
在临沂住过一年,是四年前。网戒中心为了掩人耳目,改名心理科一室,负责人虽已不是杨永信,沿袭的模式还是类同。我那时很小,面临学业压力和青春期挑战,又心思极其敏感,有段时间不愿去学校,父母便着急,生怕我会走上不归路。
心理咨询师,灵修,宗教等都尝试遍了,也不见我重返学校,还去了安定医院排查,结果只是一个抑郁焦虑,父母更觉得我是在装病逃避现实,心急之下听朋友介绍,连夜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
后来我问过妈妈,“你来之前就没在网上查查这个地方吗?”她说,“怕查完之后犹犹豫豫就不来了”。这种尝试需要冲动,理智尚存是不可能来的.
它设立在精神病院内,两道厚重的铁门内一道幽暗走廊。被半骗过来玩的我看到铁门一关,顿感大事不妙,想逃,五个盟友突然冲过来把我抬向病床。被束缚在床上,我一直在哭,喊妈妈,非常非常害怕,绝望下想去死,用头撞铁床架子,死死的撞。可是妈妈不在,身边围了一群陌生人,嬉笑着,告诉我要好好配合才能从床上下来。
在那种情况下,精神的颤栗和恐慌战胜了尊严。我向门口大喊妈妈我错了,然后开始哭泣,和您当年的采访中的小女孩一样。
正在打字,我突然也哭了,泪水从手机膜的缝缝边蹭下来,不愿再回忆了。
在这个里面,你接触不到什么外界的讯息,也没有太多书,每天只听只看同一套理论,久而久之不被同化也难。我小,所以成为“乖孩子”的时间也就更短。
印象深刻的是每天早上都要拉着父母的手听《感恩的心》,看小羊跪母,每天晚上给母亲洗脚,讲师日日念着父母不易,以及我们的叛逆带来的灾祸。孩子们不能有自我意识,有的话就是不孝,是“问题儿童”,遭所有人唾弃鄙夷。出来以后,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反抗权威的勇气。出去后回到学校,看到老师我都全身发抖,被老师批评就觉得天大的错误,在内心鞭打自己一万遍,有时甚至还会尿失禁,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当时我去的时候电击疗法已取消,精神虐待更为致命,就像一根银针从头顶穿入,余生只要稍稍动弹,苦痛就弥漫全身。
顺便补充一下,我的父母均硕博高知,可他们还是不远万里从北京带着我往返跑,把杨永信称之为神一样的人物。未去网戒中心前,我母亲是一个在教育上自认失败,家庭父位缺席,工作中自卑的人。网戒中心完完全全利用了这一点,将家长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她第一次获得认可而非批判,无论是在哪个年龄段都会需要集体的归属感,于她而言这段时间是生命中的亮点。家委会的家长会刻意亲近她,他们对杨永信模式深入骨髓的信仰和带有些许傲慢的自负逐渐感染到新家长的身上,人在孤立无援时看到一只手就会拼命拽住,不会有太多防备。
离开之后,我成夜失眠,抑郁,焦虑,没有办法在学校坚持,于是我母亲又带我回了一次网戒中心,这次没有骗,是我主动去的,洗脑的恐怖之处便在于这里。网戒中心把我之前十几年的三观体系全部震碎重塑,离开后就像剥开一层皮后,新长得还不完全,非常脆弱。非常孤独。仿佛只有回去才能找到贴合。
二进宫回来后仍是不行,那段时间伴随事情接踵而至,便开始放纵酗酒,性狂欢,企图用外界刺激掩盖各式各样的伤口。这几年走过,一步一个血脚印,其中悲苦只有自己知道。戒酒,吃药,咨询治疗,休学复学,反反复复多次后就到了现在,18岁,重读高一,在母亲支持下,准备留学攻读社会学。
我跟她关系好转,是从网戒中心回来后。有一天早晨我又没去上学,以往我妈妈都默默流泪。这次我们一起躺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躺着,突然问我要不要去旅行。我问去哪,她说随便。
之后我俩就开始慢慢聊,聊到网戒中心时我直勾勾的盯着她,用很恶毒的语气跟她说我很恨你把我带到网戒中心,我要把杨永信告了,这话大逆不道,因为我知道否定网戒中心就相当于否定妈妈,我想测试她的反应。
然后她说:我理解你,我一直知道的,然后转头抱住我。
我突然间就不是那么恨她了,就这样原谅她了。聊到最后我们已经忘了旅行这件事。几年过来,现在我们更像是灵魂的知己。我了解到她是一个内心极具丰富,有生命力的人,而非仅仅是母亲这样一个呆板的角色。
现在我没有什么恨,更多的是对这种机构深层的好奇。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社会学作为未来专业方向,是想明白是什么驱使狂热认同形成,又是什么成就了这种奉人成神的现象产生。
您问到配图,能否选用《盗梦空间》里陀螺特写的电影照片?主人公是在梦境或现实不重要了,他已放下心中的困惑,继续前进。
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