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诗意栖居”的荷尔德林和海子
笔者按:也许与春天到了有关,最近陆续有朋友传来一些关于“诗意栖居”的短视频,但博主多望文生义地解读为快乐生活,误导受众。这使我忆起几年前与本校青年诗人关于海子和荷尔德林的讨论。当然“诗无达诂”,这只能是我有色眼镜下的诗人扫描。今转发于此,供网友讨论、批评。
我这位诗人朋友非常崇拜已故诗人海子(见其诗作《仰望》),却未必理解海子。
海子出生于安徽农村,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性格脆弱、敏感,具有宗教和诗人气质,这些因素综合作用,形成其独特审美心理。他对大自然有种本能的眷恋与崇仰,喜欢到九寨沟、塔里木、西藏之类原始景观旅游,喜爱阅读《 新旧约全书》、梭罗《瓦尔登湖》、 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之类向往前工业时代自然淳朴生活的图书。对西方现代诗人,尤其钟情、崇拜荷尔德林。称他是“自觉为神的儿子”、“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他“把宇宙当作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痛苦“直到产生欢乐”,诗歌是“一个神子在唱歌”,是“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诗歌的运思方式,基本上是基督教思维(但反对教会的僵化)加泛神论思维。他是将人的善性神性化、本体化,呼唤上帝和人的原始统一,主张在苦难中拯救、在痛苦里欢乐,借助对古希腊的美好想象(就像中国人对尧舜禹三代的美好想象),努力复归人类原始本原,此之谓“诗意栖居”。这是一个“浪游并迷失他乡”,实即迷失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人性异化的“浪子”,渴望回归人类“故乡”、“本原”的人生感悟(荷尔德林《还乡》)。所以,海德格尔说“他的全部诗作都是还乡”,“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又说唯有“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反本”的人“方可还乡”,“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海德格尔《人的天职(本质)是还乡》)。荷尔德林诗歌,是一种善良而又天真的浪漫主义。但历史已经验证,荷尔德林 “你梦寐以求的已经临近,它正前来将你迎候” 的预言,是一个空洞的承诺。梦想“诗意栖居”的荷尔德林精神失常;鼓吹“诗意栖居”的海德格尔,竟然与德国纳粹混在一起,成为对此的尖锐嘲讽。
与农村生活经历,和海德格尔哲学、荷尔德林诗歌的阅读感受有关,海子陶醉于这种前工业社会的乌托邦梦幻。然而,中国现实社会仍处于现代转型阶段,海子十分年轻,经历简单,不可能有荷尔德林那种 “足够丰富的阅历”;他对荷尔德林驾轻就熟的《圣经》和西方神话也不够谙熟;他除了有一点中国南方农村生活经验之外,对中国文化故乡、本原也并无深入认知与体验。这许多缺陷,就使他无法完成两种文化的嫁接,对“还乡”和“本源的亲近”也终隔一层。而他对此却缺乏自觉认知,误以为仅是两种语言的隔膜,怪罪于汉语的表达力,所谓“汉族的铁匠打出的铁柜中装满不能呼唤的语言”(《太阳》)。这种极大的精神压力,也许是促成他自杀的因素之一。
因此,海子带有泛神论色彩的诗歌,带有明显西化和模仿痕迹,只是空泛呼唤将自我融入宇宙本原:“一切都和本原一样 ”(《十四行诗:夜晚的月亮》);“宇宙的诞生也就是我的诞生”(《弥赛亚》),“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祖国(或以梦为马》);歌颂“原始的日子中原始的母亲”(《拂晓》)。有人指出,即使是一些涉及比如男欢女爱等的现实生活内容,其深层意蕴也是一种“本原”表达(慈江《文化反思的缩影与人格嬗变的圆雕——未名湖学院诗歌略观》,北大中文系油印刊物《启明星》第14期)。持这种人生态度的诗人,必然是孤独的:“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 /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汉俳》第9《诗歌皇帝(个性主义者)》)。这种审美观,必然排斥现实主义和积极浪漫主义。所以,他反对80年代新潮诗歌那种崇高的英雄主义,试图消解旧有意象通常被赋予的现实象征意义(钟师慧《试论海子诗歌中的两种独特诗性》)。
关于海子的自杀,诗歌界已有充分讨论。海子的好友诗人西川,曾在《死亡后记》中陈述了他认为的海子自杀的具体动因,他总结为七个方面的原因:海子本身的自杀情结,纯洁、敏感、偏执的性格因素,封闭、孤独的生活方式,独特的写作方式和写作理想(海子认为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经验者”,而死亡是一种经验)等;其死亡官方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还有人猜测与其情感挫折和同仁尖锐批评有关。总之,是海子先天的精神气质及现实的磨难将其推向了死亡。我觉得,更根本的原因,还是与其对 “诗意栖居” 的过度迷醉,妄图以死亡融入本原,以及现实中彻骨的孤独有关,在某种偶然刺激下猝然发生。海子的笔名及其诗作《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不就是复归本原的隐喻吗?我们应当尊重海子的诗歌探索和生命选择,却不可予以盲目肯定与美化。
荷尔德林和海子 诗意栖居” 追索充满痛苦和绝望,并不快乐;其命运也许启迪人们,过分理想化、唯美化的人恐怕很难在现实正常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