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是人类世的砾岩吗?|版纳行记04
2月24日,上地质课的这天,我的感冒加重了。还好我感觉不像是流感,于是在包里塞满润喉糖、感冒药、免洗洗手液、酒精湿巾和大量纸巾,照常去上课。因为自己在咳嗽,我注意到课室里偶有咳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想,大概真得怪天气。

然而后来某天吃早餐的时候,我遇到了开永续农场和自然学校的胡蜂,他说他发烧了,嗓子疼得要命,刚刚挂水回来。因为室内课的时候胡蜂一直坐在我后面,有一瞬间我担心是我的责任。但当时我说话有点吃力,而他说话非常吃力,于是我们没有展开讨论,火速吃完早餐,飞奔去上课。(这个训练营真有点大学生活的氛围。)
然后第二天,胡蜂精神抖擞地出现了,他说他觉得自己不是感冒,而是因为前一天尝了一只黄猄蚁,对蚁酸过敏了。版纳等地把黄猄蚁叫做酸蚂蚁,有用它做酸味调味料的传统,所以有勇士想尝一尝也是很自然的。把自己作为方法,对吧。
话说回来,对蜜蜂、蚂蚁过敏还是很危险的,有过敏史的朋友还请多加小心。
为训练营上地质课的是云南大学的刘铮老师。于是我第一次学到了地质锤的使用方法:地质锤平的一头可以用来敲下小块岩石观察断面,尖的一头可以在岩石上刻划,感受硬度;敲岩石的时候要弯下腰在脚边敲,注意把握角度,以免碎片飞溅伤人,特别是眼睛。
地质学家还会携带一小瓶稀盐酸,用来区分碳酸盐岩和硅酸盐岩。装稀盐酸用的小瓶子和装眼药水的瓶子一模一样,一定要贴好标签。普通爱好者也可以用洁厕灵练手,但是就当天的观察经验来看,我觉得洁厕灵那个亮蓝色实在是有点视觉污染。
我发现地质学也喜欢把自己作为方法,这点和其他的自然观察很不一样。针对生物的自然观察通常强调保持适当的距离,特别是观鸟,最好能把自己藏起来。而在地质学上,各种石头都可以用手搓一搓,用地质锤敲一敲,用稀盐酸泡一泡。(别在地质遗迹保护区这么干就行。)

石头无处不在。石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某次我去逛矿展,收了一块黎巴嫩果虾化石,回来后思考保存问题,结论就是它不需要特殊对待,别故意折腾它就行。
地质课的实地观察在热带雨林景区。这一片的路比较窄,大家自动排成了长长的一队。落在后面的话就会听不到刘老师的讲解,一走神就会被虫子抓住视线。每经过一只虫子,队伍就拉下几个人。场外网友大锤评论:“听起来怎么像是什么恐怖故事。”
我在一片叶子上发现了一只可疑的大黑蚂蚁,就停下来观察,马上就有其他营友围过来看,并开始召唤小胖老师。平时出门看虫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关心蚂蚁的名字,但这个训练营有种勤奋好学的氛围,并且版纳园里有好几种蚂蚁可以加新呢。
小胖老师赶到现场一看:“这个蚂蚁……哎我X!是大蚁蛛!”

蚁蛛属真是太好玩了。野外物种鉴定是一种快乐,需要鉴定两次的蚁蛛能带来双倍快乐。它们努力把两节的身体长成三节的模样,还总是煞有介事地把最前面一对腿高举起来,模仿蚂蚁的触角。几乎每个人识破它伪装的一刻都会脱口而出“我X”。
跳蛛爱好者哒哒说过如何看气质找蚁蛛,大意是“蚂蚁像社畜,蚁蛛像街溜子”。看过大蚁蛛后,我稍稍理解了这个说法的含义。蚂蚁多数时候沿着既定路线昂首阔步地走,偶尔和同伴碰碰头,一副有正事要办的模样;而蚁蛛和其他跳蛛科物种往往不会离蚁群太近,就在边上疯狂试探,给人感觉行动路线飘忽不定,并且还会对人的手指和镜头表现出好奇。
哒哒说,可以利用这个特征在一群蚂蚁当中找蚁蛛:“你伸手在它们头上晃一晃,蚁蛛会抬头看你。”

大蚁蛛(Toxeus magnus)还有一个有趣之处,就是“产奶”。2018年,版纳园的科学家们发现雌性大蚁蛛会在腹部生殖沟分泌出一种高蛋白液体喂养后代,这种行为非常类似于哺乳。真是太好玩了。
拍完了大蚁蛛,我快步超过其他看虫的营友,跑到前面听课。此时刘老师正指着路旁一块石头说:“大家看,这个是砾岩……”
某营友:“确定不是混凝土吗?”
刘老师仔细一看:“你说得对。”
众人大笑。景区里的装饰大多用的是真岩石,谁能料到有块混凝土混在里面。砾岩和混凝土外观相似,没有学过地质学的人只认识混凝土,也许识别正确的几率反而更高,因为混凝土已经成为地球上存量最丰富的人造材料。
有观点认为,混凝土是人类世的岩石。混凝土几乎无处不在,直观体现着人类活动对地球景观造成的变化。并且,混凝土也对气候变化产生了推动作用:生产混凝土会产生几乎等量的二氧化碳,这个产业带来的碳排放占全球碳排放总量的6%~8%[1]。
但如何定义人类世的标志物、人类世开始的时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它体现的不是我们如何理解地球的历史,而是我们如何看待自身的历史,而不同的人对此一定有很不一样的看法。有观点认为,应当将核试验带来的钚作为人类世的标记,并将1953年美国内华达州的核武器试验作为人类世的标志。但也有人认为,应该把时间线往前推,将工业革命甚至农业革命定义为人类世的开始。

总之,就在3月4日,国际地层委员会(ICS)否决了宣布人类结束全新世、进入人类世的提案。在《科学》的新闻报道中,前人类世工作组(AWG)成员、地理学家埃勒·埃利斯(Erle Ellis)说:“人类世从未深入到足以理解人类对这颗星球带来的改变。”[2]
我个人最喜欢的人类世备选标记物是鸡骨头,它是目前地球上存量最大的生物残骸。鸡骨头不太可能在最终评选环节胜出,但我喜欢这种假设:如果在几百万、几千万年后有外星人到地球考古,或许会认为今天的地球上有一群鸡游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
在今天的博物学领域,地质学算得上冷门学科。春节时我去那琴半岛地质海洋公园,许多石头都被根据形状起了名字,配上民间传说,但我却找不到半点关于这种地貌形成过程的科普介绍。上过这次课程后,我想那里大概属于枕状熔岩地貌,由岩浆进入海水后冷却形成。
(后来经校友梁良纠正,那琴一带应为花岗岩球状风化地貌。岩浆侵入到地层当中,但没有到达地面喷出,后来侵入岩体上方的地层都被侵蚀掉了,花岗岩层露出到地表,在水和风的侵蚀作用下逐渐风化。相对来说,花岗岩的棱角处更容易被风化,所以就形成了一大块一大块近球形的岩体。)

石头一直在那里,所以不为人所注意。作为人类,我的注意力自然倾向于关注变化的事物,比如飞鸟和昆虫。动物的反应速度比人要快一些,但人与动物的神经系统有着相似的电化学基础,人的寿命也足够注视大多数动物度过一生。地质学使用科学去推断超乎想象的漫长时间中发生过什么,在我这个外行看来是近乎魔法的事情。
我有时会想,如果人类的寿命一直比现在漫长许多或短暂许多,我们会怎样去感知时间,发展出怎样的文明?寿命短暂的情况很容易设想,自然界中就存在许多可供参考的生物。但我们难以设想寿命漫长的情况。即使是神话中不老不死的神明,他们的故事也是从人的视角去讲述的。
看一会石头,看一会虫子,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眼看着聚餐要迟到了,后面的人还在慢吞吞走着,队伍前面的小胖老师“哇——”一声,举起手一指草丛。
草丛里正好有一块圆鼻巨蜥的展板。其他人见状纷纷配合演出,端起望远镜和相机,发出毫无灵魂的“哇——”
紧赶慢赶,到了景区门口的集合点。仔细想想,今天又光顾着找虫子了,还是再看一眼石头吧。门口这片石板路,算不算沉积岩的槽模呢……

参考来源:
[1] Matt Edgeworth & Cristián Simonetti. Concrete: A Stratigraphic Marker for the Anthropocene. Anthropocene Curriculum. https://www.anthropocene-curriculum.org/contribution/concrete-a-stratigraphic-marker-for-the-anthropocene. 2022-04-22/2024-03-23.
[2] Paul Voosen. The Anthropocene is dead. Long live the Anthropocene. Science. https://www.science.org/content/article/anthropocene-dead-long-live-anthropocene. 2024-03-05/2024-03-23.
——<未完待续>——
往期回顾:
-
Lin.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3-23 17:38:39
玛雅蓝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超能力与副作用:从《热点》看神经多样性 (3人喜欢)
- 有点孤独,不算自闭 (29人喜欢)
- 春日复调:龙门山猛禽监测及博物观察笔记 (26人喜欢)
- 如何写好自然观察笔记 | 分享回顾 (19人喜欢)
- 寻找勺嘴鹬 | 散头咀游记 (17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