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之嬉戏
在别人的怀抱里,我有了形状。
X十分幸福地拥有一个L型落地窗。其中一面窗前有一张窄长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两台电脑,一个游戏手柄,一个巨大的显示屏,另外还有几本老旧的科幻小说和眼镜框。另一面窗前有一片小隔墙,隔开了床和烘干机,床的旁边有一只笨重的懒人沙发,和茶几一起,几乎挤占了落地窗夹角处的全部空间。两片淡蓝色的窗帘遮住了外界的光线,室内像一处柔软的船舱,船舱里住着一个快乐的船长。
X的卧室嵌在背靠着石牌街的十字路口,落地窗外分别是两条不宽不窄的街道,每天各式各样的人像五彩缤纷的糖豆一样从窗前划过去,很快就不见踪影。我便是在如此的嘈杂和喧嚣里与X做爱,无休止地,由我带领这个船长驶向彼此陌生的海域。我们汗涔涔地抱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里,被各种杂乱的声音包围着——人们的笑声、电动车的喇叭声、石牌中学的下课铃声、楼下商铺里收付款的声音……听得十分真切,震耳欲聋,像是一场音乐节,心脏被巨大音响震得砰砰跳,真切得像是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爱,可能下一秒就会有人破窗而入,好奇地看着我们,就仿佛在看路边的孩童们玩沙子那样,带着玩味的笑容。孩童们对头顶的眼光始终是不知不觉的,他们是自己孤独的王国里的亚当,日光把他们的影子和声音放在世界这个巨大的容器里捣碎,缓慢而疼痛地宕开一片橘子味的光线,在四季更迭里延展得很长很长。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分不清白昼和黑夜,也突然看不清压在我身上的人是谁。他是逆着光的,长在黑暗里的一棵树,我们共同扎根于“无情”这两个字。好像只有肌肤的接触是真实的,能被感知的,“肌肤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一些东西正在慢慢融化掉,逐渐变得黏糊软烂。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抱紧我,抱得再紧一点…”他的声音像一块泡在水里的方糖,慢慢引诱我将水饮下,于是我的嗓音变得粘稠,沙哑。怎么可能不抱紧他呢?我已经在十六摄氏度的空调房里打了好几个寒颤,这时候彼此的体温是唯一的热源。我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在情欲褪去时也没有分开,类似于一种“相爱后的动物感伤”那样抚摸,温柔而哀伤地。他爱抚着一个年轻身体,他的手无意识地停在她柔软的胸前,恋恋不舍地来回游走,她配合着他的动作轻轻呻吟,在黑暗里静静地笑。
“我比你小三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上大学那年,我上高一。你上高一那年,我才初一。也就是说,你睡了一个你每一阶段里眼中的‘小屁孩’。”
我记得最后一场性爱开始前,我这样嬉皮笑脸地逗X,他羞愧难当地把头埋在我的肩颈处,咬住我的肩膀,含糊不清地低语,“别说了…你让我觉得我是个罪犯。”我对于容易面露羞色的男孩始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挑逗欲,并且从不对这一欲望加以掩饰。其中一个手段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看进去,他总是逃避我的视线,带着一种被强迫的性质,在我胸前或肩颈处埋首,我也就顺水推舟地抬手将他圈住,他也紧紧地抱住我。在每个看不清彼此的面孔的时刻,我们都像是抱着另一个人。也许每个陌生人的肌肤的触感都相差无几,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体型,温度,肤质,还有萦绕的气味总是很容易混淆的,就像一趟缓慢驶过的火车,所有人的肉体气味和声音杂糅在一起,使人的感官变得麻木,迟钝,仿佛躲在防空洞里听一场巨大的爆破。不过大多时候我对X的陌生感并不强烈,这可能和我们性经验少得旗鼓相当有关。我的眼睛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另一个我的模样——与其说我们是春日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更不如说是两个互为镜像的孩童,一个人拥有冰冷的快乐,一个人拥有滚烫的渴求。他们把性当成一种游戏,不知疲倦地玩耍,直到滚烫的人收获快乐,直到冰冷的人开始渴求,这场游戏方才告终。
“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抱紧他,他才能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形状。它是那样被一个更小的身体攀着,作为回应般,一同将她的形状也笨重而粗拙地勾勒出来。”
和X在一起的那几天里,我的脑海里重复出现这种类似的文本,类似的影音,几乎与我灵魂共生一般地叫嚣着让我将它们写出来。不过我始终懒洋洋地躺在两片落地窗中间的大床上,有时候是赤条条地,有时候穿着X的睡衣,胡乱盖上一层空调被,就那样坦然地平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慢慢膨胀出人的形状,再一点点瘪下去,最后像泡沫那样永远消失了。我始终是消失的,在离开X的怀里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外婆总是拿出一个涂色本,在我面前摊开:“记住,先描了边,再大胆地往里面涂色哦!”而现在我被另一个人的身体勾勒出形状,紧接着我有了肤色,四肢,还有血液和内脏,我听见它们解冻的声音。就像空气被装进塑料袋里那样,他短暂地成为了我的边框,成为了我与这个世界之间的一道边界。风灌满整个塑料袋,在梦里,被一个模糊的人牵着,总是可以飞好远。
我在黎明时分醒来了一回,X在我的身边酣睡。过低的空调温度总会带来一些不愉快的梦境,可那个时候我不想叫醒他去关空调,更不想主动贴近他的肉体来取暖,我认为这近似于一种“屈服的姿态”,这意味着我的身体比意识更诚实地承认“我在感伤”,这种情绪是很蠢的。我盯着天花板发呆,窗外已经逐渐有了人声和鸣笛声,城市逐渐躁动起来,这时候X忽然醒了,问我:“你怎么不睡了?你在想什么?”
“我做了一个有关童年的梦。那天我惹妈妈生气了,到了夜里,她不让我睡卧室,把我赶去客厅,重重地关上了她卧室的门。夜里好冷啊,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取暖。这时候我看见柜子上的香薰蜡烛,我搬着椅子把它们取下来,拿起茶几上的火柴盒,一根一根地把它们点燃,又香又暖又明亮地,我慢慢睡着了,睡得好幸福。第二天妈妈发怒了,我烧光了她心爱的香薰蜡烛,还竟然心安理得地睡过去。我不停地解释说我太冷了,她却骂我真笨,冷了不知道回到卧室的床上睡。”
她不停地自说自话,像一条鱼那样在水底吐出柔软的气泡。耳边传来X逐渐变重的鼾声,她愣住了,她没想到他竟然不会抱住她,他竟然没有配合演出她想要的剧本。可她还是屈服了,屈服于他的无情,也屈服于自己扎根于无情的多情,她疯了似地抱住他哭了起来,很不甘心地,像是决意要抱住小时候那个不理会她只管自顾自地睡觉的母亲。
时至今日她终于看清这是一种怎样的难堪,原来她眼里的冰冷都是对爱的渴求。滚烫的人永远在嬉戏中追寻短暂的乐,冰冷的人永远在嬉戏中挑拣一些零星的爱。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玩游戏的孩童永远是自己孤独王国里的亚当,他们各有各的规则,他们自得其乐。他们冷的冷,烫的烫,谁也扶不住谁,性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游戏,而冰冷的人靠什么东西解冻,也必要用那样东西引火自焚。她在泪眼中冷笑,笑自己不肯承认这场游戏已经宣告终止。这时候X抓住她的手捏了两下,在她看来这也算是被施以天主教徒般的宠溺了。她不松手,直到手心沁出了汗也不肯松手,直到她也沉沉睡去,还是没松手。
X离开前,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任我抱了好久。他说过很多次,因为害怕预期落空,他不愿意对任何人任何事主动,从前我会笑他:“可是你在床上动腰的时候不是挺主动的?”这次他又开口了,试探性地让我在最后时刻决定要不要做出承诺。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做出承诺,做爱的时候除外,在床上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任何不要脸的话,还有各种夸张的誓言,我什么都可以说,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逢场作戏,没人会当真。可是我面前这个傻子,哪怕在床上也什么都不肯说,像是怕我当真,更像是怕他自己当真。就像小时候父母总喜欢让我做出类似于“我以后再也不xxx了”的承诺,我宁愿挨骂挨打也不肯说,哪怕知道这样讲会让我们彼此都舒服,他们心理上好受,我皮肉上好受,可是我为了追求一种极端的“真”,我十分自私地折磨自己和别人,从前是,现在也是。“极致的求真就是在求死”。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脸对他笑,让他低下头,我要给他一个goodbye kiss。
我听着X在客厅里收拾东西,然后关门离开,这一刻窗外的街道又突然变得嘈杂无比了,阳光被对面的楼房切成一条一条地,扔进房间里,我起身踩着光线慢慢走到窗边,倚着窗户抽完剩下的烟。“接下来在孟加拉的三个月可没烟抽了”,我告诉自己。楼下流动的人群如水如海,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间柔软的船舱,慢慢潜下去,我将再也见不到那位快乐的船长。趁着现在还是船员,我贪婪地观察从这扇窗户里能看到的一切——青苹果味的高中生,巧克力味的小卖部店主,樱桃味的年轻伴侣…好像每个人都能被我抽象成一行文字,也许我也会成为某个人无意间抬头一瞥时闪过的模糊影像,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博尔赫斯说,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X走了,我的轮廓消失了,灌满风的袋子瘪了,我就像空气消失在空气里。
(前半段写于广州白云机场,后半段写于孟加拉一个惊心动魄的雨夜。自暴自弃地坐起来写了好多,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