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感恋歌 作者:哈尼夫·库雷西
杰克·劳瑞在纽约认识简·哈丽丝几年后,他开始怀疑简是个寡妇。她总是给杰克这种感觉——她穿黑衣服,公寓里乱成一团,像殡葬人员才刚刚转身离开。这种印象并非出自他的恶意,他是喜欢简的。他们在三十年代中期,从俄亥俄的同一座城市,同步来到纽约。他们同龄,在抵达纽约的头年夏天,他们就在布雷武特或者查尔斯这样的酒吧里相约,在放工后喝上一杯马爹利,或是一起吃晚饭,在拉斐尔一起玩跳棋。
简刚来纽约那会儿,去了一个模特学校,但后来证明她并不上照,所以经过六周时间,跟着一本书学习步态之后,她成了龙骧专卖店的一位迎宾员。那个夏天剩余的时间,她站在帽架旁,沐浴在强烈的粉红光线和震慑心魂的音乐里,当她去和客人打招呼时,摇摆着她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短裙。她当时是个大块头,个性可爱,声音令人愉悦,还有她的脸,她全部的存在感,总是散发出混合着温柔、康健与美好,魅力散落四周。她是天真的,无可救药的快乐,如果谁凌晨三点喊她出来喝酒,她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就像杰克常做的那样。在秋天,她得到一份百货公司新生执行官的工作。简和杰克就见面越来越少了,然后就很长一段时间彼此没再联系。杰克和一个派对上认识的女孩住在了一起,这也就让他没想起,也没怎么关心,那段日子,简过得怎样。
杰克的女友有一些纽约宾夕法尼亚的朋友,他来纽约的第二年春夏季节,他经常跟着女友去那边过周末。那样的周末——他们一群人会混居在东村的公寓里,离经叛道,在周五晚乘火车去东村——这是他曾想象过的纽约生活,他也确实很快活。周日晚,他和女友乘利哈伊线回纽约。那是所有火车中唯一一趟慢慢穿过新泽西州的,把好几百人从东村带回城市,就像历经了一次巨大的伤害,一次费力的野餐,每张脸孔都是炽热的,每一处肌肉都是无力的。杰克和女友,就像其他的乘客一样,蔬菜和鲜花让他们不堪重负。当车子在纽约宾夕法尼亚站停下,他们随人群一起来到站台,步向自动扶梯,当他们在一扇又宽又大的窗前用晚餐时,杰克回过头看见了简。这是他时隔许久后第一次看到简,到底是感恩节还是圣诞节之后,他也记不清了。
简和一个明显喝吐了的男子在一起。那人手臂支在桌上,一只手肘旁是一只打翻了的冰威士忌苏打酒酒杯。简温柔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和他说些什么。她的表情看上去,既觉得有点麻烦,又觉得好笑。服务生已经打扫完了其他桌子,然后站到了简的旁边,等待她复活自己的侍卫。于窘境中看到简,让杰克觉得有点闹心,想起家乡的树木与草地,但是在那个场景中,他也没什么可以帮忙的。简不住摇晃着男人的肩膀,拥挤的酒吧里,一群人把杰克挤向了另一扇窗旁边,又把他挤向恶臭的厨房,然后杰克上了扶手电梯。
之后的一个夏天,他再次碰到了简,当时他在一个乡村餐馆吃饭,和另一个女孩,一个南方妞儿。那些年,城里有很多南方妞。杰克和他的女孩会走进这一家是因为图方便。但是这里食物很糟糕,点的还都是蜡烛。饭吃到一半,杰克留意到简就在房间的另一边,当他吃完后,他穿过屋子去和她聊了聊。她正和一个个头很高戴单边眼镜的男子在一起。男子站起来,从腰部僵硬地弯身鞠躬,然后对杰克说,“我们非常荣幸见到你。”然后他说了抱歉,往厕所走去。“他是一个伯爵,一个瑞士伯爵,”简说,“他在电台工作,周五下午四点十五的节目,是不是很棒?”她看上去和伯爵在一起非常开心,在一家糟透了的餐馆。
那年冬天,杰克从东村搬进了东三十街的公寓。一个大冷天的早晨,他穿过公园大道去办公室,人群中,他看到一个曾在简的公寓里碰到过几次的女人。他和她聊了聊,然后问到了简的情况,“你没有听说吗?”她说。她拉长了脸。“或许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吧。也许你能帮上忙。”在麦迪逊大街上的一家杂货店,他们一起吃了早饭,那个朋友讲了关于简的故事。
那个伯爵有个电台节目名叫“菲奥德兰之歌”,或者诸如此类吧,他唱些瑞典民歌。每个人都料想他是个冒牌货,但是简却置之不理。他们在一次派对上认识,对她柔情相待,第二天就搬过去和简住一起了。一礼拜之后,他开始抱怨自己背痛,然后需要一些吗啡,他辱骂虐待过简。简就联系了一些医生,然后从药剂师,实际上是毒品贩子那儿取药,如果拿不到药,她就去城市边缘地带找。她的朋友担心她哪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下水道里。之后,她怀孕了,又流产了。那个伯爵抛弃了她,拿个睡袋睡到了时代广场附近,但是简就是觉得他无依无靠,担心他没有自己会死,她就跟着他去了那边,让他住自己的房子,然后继续给他找麻醉药。他又一次抛弃了她,简等了他一个礼拜,想着他能回头,最后她回到了东村,回到她那些朋友一起。
杰克感到震惊,俄亥俄来的天真女孩和一个瘾君子在一起,还做些非法勾当,那天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打电话给简,和她约了当天晚餐。他们在查尔斯酒吧见面。当她走进来时,看上去健康、平静,一如往常,她的声音甜美,让他再次想起榆树林,草地,那些玻璃风铃在夏日风中发出叮当声。她跟他说了伯爵的事,言语中是宽恕,没有一丝苦涩,就像她的声音,她的性格,除了单纯的爱和快乐,什么都无法表达。她的步态,当她向着他所在的桌子走来,轻盈,优雅。她晚餐吃了很多,带着满腔热情讲着自己的工作。他们一起看了电影然后在她公寓门前道了再会。
那个冬天,杰克遇到一个女孩,他决定和她结婚。他们在一月宣布了婚期,决定于七月完婚。那个春天,他在办公室收到一封信,是简办的鸡尾酒会。那个周六,他的未婚妻去曼彻斯特探望自己的父母,那天,他没有别的更好的事可做。他就搭乘巴士去了东村。简还是住在原来的公寓里,一个没有电梯的公寓。你可以拉响前厅邮箱上面的按铃,然后锁死的门锁就会发出咔哒声。简住在三楼,门上写着“休·巴斯科姆”。
杰克爬上了铺着地毯的楼,当他走到简的公寓。她穿着黑裙站在房门口。她和杰克打了招呼后,挽起他的手,带他穿过房间,“我想你来见见休,杰克,”她说。
休是一个大块头,脸红红的,蓝眼珠。他的举止像农村人,眼睛像是因为喝酒红通通的。杰克和他聊了一会儿,然后进去和一个之前认识的人聊天,那人就站在壁炉前面。他第一次发现,简的房间里有种无法言喻的混乱。书都放在书架上,家具也算是过得去,但这地方就是什么都错了,说不清楚。就像是东西摆在这里未经思考,或者对摆放全无兴趣,也是第一次,他有种印象是在这地方刚刚发生过一起死亡事件。
当杰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见了十到十二个之前碰到过的来客。一个女经理戴着一顶怪气的帽子,一个男人模仿着罗斯福,一对严肃夫妇的戏剧正在排演中,一个报社记者一直在调收音机寻找西班牙内战的报道。杰克和戴着怪气帽子的女经理聊了起来,他望向后院,看到几棵树,然后听见了在遥远的地方,浪涛拍岸。
休·巴斯科姆喝了很多酒,又倒上了利口酒,就像喝酒对他来说,是一场愉快的谋杀,他喜欢流血和混乱。他从一个酒瓶倒出了威士忌,他把酒倒在自己T恤上,又推倒了旁边人的酒杯。派对本就不安静,但是休的声音统治了一切。他打了一个摄影师,当时他正坐在角落里向一个平凡女子讲解摄影技术。“你到派对上,想做的事就是坐在那边盯着自己的鞋子吗?”休咆哮着,“你来是干嘛的?你为什么不待在家?”
摄影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并没有盯着自己的鞋。简轻轻地站到了休的一边。“请不要在这里闹,亲爱的。”她说,“别在这个下午。”
“闭嘴!”休说,“让我一个人待着。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他失去了平衡,在努力控制自己时,又打翻了一盏灯。
“天,你最喜欢的灯,简。”一个女人目睹了这一幕。
“灯!”休吼着。他把双臂挥动在空气中,就像围着脑袋在打自己的头,“灯,玻璃杯,盒子,碟子。它们都会杀了我。它们会杀了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一起上山去吧,打猎、捕鱼,像个男人那样,看在上帝的份上。”
人们纷纷散开就像房间里突然下雨。而实际上,外头真的开始下雨了。有人建议杰克乘车进城,他就抓紧时机上了车。简站在公寓门口,跟一圈朋友道别,她的声音依然温和,还有她的态度举止,看上去简单又真诚。她好像已经忘记了他在她身后酩酊大醉,在她身后来回踱步,把酒杯扔在地毯上,长篇大论地向聚会的幸存者讲述他是如何做到的,曾经三周不吃东西。
在七月,杰克在达克斯伯里的果园完成了婚礼,他和妻子在西朝普玩了了几个礼拜。当他们回到纽约,他们的公寓里堆满了礼物,包括简送的一打餐后咖啡杯。他的妻子回送了一本要事备忘录,除此之外没做别的。
夏天快结束时,简打电话给杰克办公室,问他能不能带上妻子一起见见。她指定了下周的一个晚上。婚礼没有主动打电话给简,让杰克有种负罪感,就接受了邀请。这让他妻子大为光火,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孩,热衷社交是为了现实回报,所以不情不愿地和杰克去了简在东村的公寓。
在简家门口的信箱上,简的名字之上写着“法兰斯·丹泽尔”。杰克和妻子爬上了楼,简打开房门和他们见上了面。他们走进公寓后发现,房间里包括杰克在内有一群人,都是和杰克没有关联的人。
法兰斯·丹泽尔是一个德国中年男子。他苍白的脸,像是遭逢苦难或是因为疾病。他和杰克夫妇打招呼,用一种精心准备、聪慧有礼的方式,给来客的感觉是他们来太早或是来太晚了。他坚决要求杰克坐在他之前坐过的椅子上,然后自己坐到了暖气散热片上。这里有另外五个德国人散坐在屋内,喝着咖啡,屋子一角还有一对美国夫妇,他们看上去很不自在。简给杰克夫妇递过来一小杯咖啡,上面有奶泡。“这些杯子曾经是法兰斯的妈妈的,”她说,“是不是很可爱?因为战争,这是他从德国逃出来时,唯一带着的行李。”
法兰斯回头对杰克说,“也许你会说说你对美国教育体系的观点。你们进来时我们刚在讨论这个。”
在杰克开口之前,一个德国客人对美国教育系统发起攻击。其他德国人也加入,说起美国生活中遇到的种种粗俗,各种文化差异。之后,他们又热烈地谈起了别的,你在美国能找到欧洲那种餐车吗,黑森林蛋糕、慕尼黑的风景、拜罗伊特的音乐,法兰斯和他的朋友们开始用德文聊起来。杰克夫妇还有简都能听懂德语,可是另一对美国夫妇就再也没有开过口。简在房间里快乐地移动,给每个来客倒满咖啡,就像是用一串串外语堆成的“音乐”足以填满她整个夜晚。
杰克喝了五杯咖啡。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就在德国人讲德国笑话的时候,简进了厨房,杰克希望她回来时能拿点酒水,但是她端出来的托盘上是冰激凌和桑椹。
“吃这些是不是很棒?”法兰斯问,然后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简把咖啡杯都收了起来,就在她把它们收进厨房时,法兰斯阻止了她。
“哪个杯子是有缺口的?”
“没有,亲爱的,”简说,“我从来没让佣人碰过它们。我都是自己洗。”
“那这个是什么?”他问,指着一个杯子的边沿。
“那个杯子从拿到这里时边沿上就有点磕碰,亲爱的。这在你打包过来之前就有。你应该也注意到的。”
“它们搬来这个国家的时候全是好端端的。”他说。
简走进了厨房,法兰斯跟着她进去了。
杰克想制造一点话题,和这群德国人谈点什么。从厨房里传出了打碎什么的声音还有一阵哭泣。法兰斯回到房间,贪婪地吃着桑椹。简回来时,端着一碟她自己的冰激凌。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她看上去刚哭过,她像个孩子一样迅速擦掉了眼泪。杰克夫妇俩吃完了冰激凌,借口告辞。紧张不安的这个夜晚,浪费时间的夜晚,让杰克的妻子怒火难平,杰克觉得他可能永远不会再看见简了。
早秋时节,杰克的妻子怀孕了,她抓住了所有准妈妈的特权。她睡长长的午觉,半夜起来吃罐头桃子,讨论着孩子发育未完善的肾脏。她只和其他准备要孩子的夫妻见面,和他们一起开的派对很热闹。次年五月,一个男孩降生了,杰克为此感到骄傲与快乐。在妻子恢复期后,夫妻俩参加的第一场派对是一个女孩的婚礼,杰克认识她俄亥俄的家人。
婚礼安排在圣詹姆斯举行,之后,在河岸俱乐部有个盛大的招待酒会。穿着匈牙利服装的管弦乐队,丰盛的香槟和威士忌,到了傍晚,杰克走在一条昏暗的走廊里,他听到了简的声音。“不要啊,亲爱的。”她说,“你会弄伤我的手的。不要。亲爱的。”她被一个男的按压在墙上,他看上去扭到了她的胳膊。很快,他们看到了杰克,挣扎一番,停了下来。那边只有他们三个,气氛尴尬。简的脸上因为哭泣都是眼泪,她努力对着杰克微笑。杰克问了声好,就转身离开。当他回头时,简和那个男人已消失了。
当杰克的儿子两岁多时,他的妻子和他办了离婚,带孩子飞往内华达。杰克给了她公寓和所有家具,自己住在中央车站附近的一间酒店里。他妻子拿到法院的裁决很是时候,故事还登上了报纸,几天后,杰克接到简打来的电话。
“听到你离婚的消息我很抱歉,杰克,”她说,“她看上去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不过我打电话来不是为这个。我想要你帮帮我,我想如果你今晚六点能来我家一趟,有些事我不想在电话里说。”
那晚,他顺从地去了东村,爬上了简家的公寓楼梯。她房间里一团乱。照片和窗帘全都丢在地上,书全在盒子里。“你要搬家吗,简?”他问。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见你,杰克。我还是,先给你倒杯喝的。”她倒了两杯威士忌,“我被驱逐了,杰克。”她说,“我被驱逐的原因,是说我是个伤风败俗的女子。一对夫妻搬到楼下公寓——他们是很有魅力的一对夫妻,我一直这么想——但他们对房产中介说我是个醉鬼,婊子,诸如此类的。你能想象吗?这个房产中介对我一直很好,我觉得他肯定不会相信的,但他最后把租房合同停了,如果我惹什么麻烦,他就去我的店里威胁,我不想丢了工作。这个原来挺好的房产中介现在连话都不跟我说。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他的接待员用淫荡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我是什么烂货。当然,这里是来过很多男人进进出出,有时候会吵,但我也不能每天十点就准点上床睡觉啊。我能吗?好,现在这幢楼的管理员据说是告诉了每位住户,说我是婊子,是醉鬼,他们再没人肯租给我。我去找了房子里的一个男人——他平日里就是一个挺好的老绅士——他跟我说能不能来个桃色交易。你可以想象吗?我周三就得从这里搬出去,我是真的要住在大街上了。”
简说起这些房产代理和邻居,还是一脸平静和天真。杰克想从她的独白里听到一丝愤愤不平,苦涩,哪怕是一点着急,但是没有。他回想起一首玛丽恩·哈丽丝的伤感恋歌,关于遗弃关于感触,不是为他和简所唱,是为了他们的兄长和姐姐们,简就像哼唱着这些人生之误。
“他们让我的人生很痛苦,”她继续静静地说,“如果我在十点以后打开收音机,他们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房产中介说我夜半放荡。有一晚,菲利普——我觉得你没见过菲利普;他是英国空军;现在回英国了——有一天晚上菲利普和一些人在我屋里,邻居把警察喊来了。警察突然打开门,他们还以为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警察还查看了卧室。这里的住户们如果觉得半夜里我房间有男的在,他们就打电话来,说一些恶心的事。当然,我可以把家具放储藏室,然后去住酒店。当然,我猜酒店会收留我,保住我的名声,但是我想了想,也许你知道有哪个公寓可以租,我想——”
杰克听了这事很生气,大个子的善良女孩被邻居骚扰、侵害,他说他会想想能做些什么。他请简去一起吃个晚饭,但是简说自己很忙。
没有什么可做的,杰克决定走路回自己的酒店。这是一个炎热的夜晚,天空浓云密布,他看见百老汇附近的黑暗小巷,靠近麦迪逊广场的地方有一支游行队列。附近所有的建筑都沉没于黑暗中。天色太黑,所以他无法看清游行者手中的标语,直到他走到了街道有光亮的地方。标语上写着希望美国尽快加入战争。每一组人都代表一个被轴心国颠覆的国家。他们游行到了百老汇,就如他所见,没有音乐,除了他们在粗糙鹅卵石上的脚步声没有别的杂音。老年男女组成了主力阵容——波兰人、挪威人、丹麦人、犹太人、中国人。一些像杰克一样的闲人站在人行道上张望着,游行队伍从他们身边经过,带着一种强烈的被敌方俘虏的自我意识。人群中还有孩子,穿着他们日常的校服,他们给市长送了一包茶、一份请愿书、一份抗议书、一本宪法、一张支票或两张票。他们蹒跚走过黑暗的阁楼附近,受辱和被伤害的人们,走向了格里历广场。
第二天早上,杰克让自己的秘书给简找一间公寓。她就打电话给房产中介,下午,她找到有一对夫妻在西二十街有个公寓空着。简在第二天打电话来说,她已找到了一间房子,向杰克道了谢。
直到第二年夏天之前,杰克再没有见过简。这是个夏天的夜晚,他离开了华盛顿广场一个公寓里的鸡尾酒会,他决定穿过几个路口直到第五大道去乘巴士。当他走过布雷武特街,简叫住了他。她和一个男子坐在沿街的一张桌旁,她看上去焕然一新,一旁的男子看上去也有模有样。他叫皮特·布里托尔,他请杰克坐下来,参与到他们的庆祝之中。那个周末,德国侵入了俄罗斯,简和皮特正在喝香槟庆贺俄罗斯扭转了战局。三个人饮酒直至夜深。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吃饭时也开了香槟。饭后又喝了很多,然后一起去了拉斐特,还有两三个地方;简永远不知疲倦的在她自己的温柔世界里,她讨厌看到夜晚终结,凌晨三点之后,杰克蹒跚走进了自己的公寓。第二天醒来,他觉得自己面容憔悴,像是病了,他想不起来最后一小时发生的事,想不起来整晚发生了什么。他的衣服满是油渍,帽子也不知丢哪儿了。直到中午十一点,他也没到办公室,当他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简的电话。她的声音没有一丝嘶哑。她说必须和他见面,他约她十五分钟后在一家海鲜餐厅吃中饭。
他站在吧台位置,直到简飘然而至,看上去她没有经历过昨晚灾难性的酗酒。她说她打算卖掉一些珠宝,她的奶奶给她留了些珠宝,她打算卖了换点钱,但不知道哪里可以卖掉。她从钱包里拿出一些戒指和项链,展示给杰克看。杰克说自己不懂珠宝,但是他可以借些钱给她。“哦,我不能问你借钱,杰克,”她说,“你知道的,我想筹些钱给皮特。我想帮帮他。他想办个广告代理公司,他需要很多的启动资金。”杰克没有再让她接受自己的帮助,或者让她去贷款之类的,整个午餐中,没有再提及这件事。
杰克再次听到简的消息,是从一个年轻的医生那儿,他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你最近有见过简吗?”有天晚上在一起吃饭时,这位医生问起杰克关于简的事。杰克说没见过。“上周我给她做了个检查,”医生说,“她刚经历的事足以让一个正常人死掉——你永远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她永远那么讲义气,身体还那么健康。你知道她最后一个情人吗?她把珠宝卖了帮他做什么事业,很快她的男人拿到钱了,就甩掉她找了别的女人,还给她买了车——敞篷车。”
1942年,杰克应征入伍。他一直待在迪克斯堡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有个晚上他获允回纽约。那个日子对他来说,像是印象深刻的一段缓刑。他总是反复想起,火车上,一个特伦顿来的女人经常坐在他折角的《生活》杂志上,还有一盒吃了一半的糖果盒上,就如同穿着棕色的衣服他,穿的是一件寿衣。他在宾夕法尼亚站给简打了个电话。“快过来吧,杰克,”她说,“快过来。我想你见见拉尔夫。”
她住在杰克曾经帮她找的西二十街的公寓。邻居是一个贫民。她的门前就放着垃圾箱,一个老女人在弄一些垃圾碎片,把可以卖的垃圾搬进手推车。简住的房子外观非常破旧,但是她租到的这间看上去还好。家具还是依旧,简还是那么壮实,随和。“太高兴了,你打电话给我,”她说,“能见到你太好了。我要给你倒点喝的。我自己也喝一杯。拉尔夫这会儿就过来。他答应说请我吃晚饭。”杰克请她去卡瓦诺餐厅吃饭,但是她说这会儿出去,拉尔夫来了就扑空了。“如果他九点不来。我就给自己做个三明治。我也不是很饿。”
杰克说了部队的事,简说了点店里的事。她还在老地方干活——多久了?他不清楚。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在店里的样子,他也无法想象她干活的样子。“我实在抱歉拉尔夫这会儿不在,”她说,“你肯定会喜欢他。他不是个年轻人了。他是个心脏病专家,还非常喜欢拉中提琴。”夏日的天空变暗了,她开了几盏灯。“他有个极其讨厌的老婆住在河滨大道,还有四个忘恩负义的孩子。他……”
空袭警报响了,悲哀的声音像是专为痛苦而生,就像这个城市的所有痛楚和优柔寡断都揉进了同一个声音。接着又是警报声,在相邻的远处,一声声可以听见,直到黑夜被警报声填满。“在关掉所有灯之前,我给你再倒上一杯,”简说,拿走了他的杯子。他们走到了窗前,就像孩子趴着窗户探看闪电,他们看着漆黑的城市。所有的灯都灭了,除了其中一盏,空袭警报员开始在街上吹哨。在远处的某地传来一声愤怒的尖叫。“关掉你的灯,法西斯!”一个女人大声唾骂,“关掉你的灯,纳粹法西斯。关掉你的灯。关掉你的灯。”最后一盏灯灭了。他们离开了窗边,坐在了黑暗的房间里。
在黑暗中,简开始谈起和她分手的恋人们,在她说起的每段杰克曾知晓的恋情中,都有一段难熬的时光。尼尔斯,那个可疑的伯爵,已经死了;休·巴斯科姆,那个酒鬼,加入了商船队,在北大西洋失踪了;德国人法兰斯,在纳粹轰炸华沙时服毒自尽。“我们在电台新闻里听到了消息。”简说,“然后,他回到了自己住的酒店吃了毒药。第二天,清洁工在浴室里发现他死了。”当杰克问她那个打算开广告代理公司的前男友,她第一次呈现出想不起来的样子。“哦,皮特,”她停了停说,“嗯,他一直病很重,你知道的。他也许去了萨拉纳克,但他一直在推迟,推迟他的计划……”她停了下来,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他料想她在期待着,期待来的人是拉尔夫,但是那人在转角处停了停,又往楼上去了。“我希望拉尔夫能过来,”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希望你见见他。”杰克再次请她出门吃饭,但她还是拒绝了,当周遭所有声息平静,杰克和她说了再会。
杰克从迪克斯坐船去了南北卡罗纳州步兵训练营,然后又跟随分支部队去了乔治亚州。他在乔治亚州待了三个月,和一个来自奥古斯丁贵族寄宿家庭后裔结了婚。一年或再长一点的时间,他坐长途车穿过了欧洲大陆,他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心爱的乡村,像巴斯托这样的小镇,最后一次听见海湾大桥上的电车铃声。他被送往太平洋,二十个月后回到了美国,安然无恙。很快,他接到自己的休假许可,他去了奥古斯塔。他给妻子带去了在海岛上买来的纪念品,和她还有她全家大吵了一架,接着去阿肯色州办了离婚,之后回到了纽约。
几个月后,杰克还是觉得离开部队之后像散了架。他休了一个长假,然后在1942年重返工作。被战争打乱的生活,貌似在这时又重回轨道。那个时候,所有事情看上去,感知到的都差不多。他看了大多数原来的好朋友。只有两个男子已死于战事。他没有打电话给简,但是在一个冬日下午,在一辆跨城公车上他遇见了她。
她清新的脸庞,她黑色的衣衫,还有她温柔的声音瞬间摧毁了感官——如果他曾被如此摧毁过的话——在他们最后一次会面,有些什么改变了,或牵涉了彼此的人生,那已是三四年之前了。她邀他喝一杯鸡尾酒,下周六下午去她的公寓。那天,他总回想起她的房间,她的宾客,她初到纽约时办的派对。有个女人戴了顶时髦又可笑的帽子,一个年迈的医生,还有一个男人紧挨着收音机,聆听关于巴尔干的新闻。杰克想知道简和哪个男人在一起,然后认定是一个英国男子,总是从袖口掏出手帕遮掩咳嗽。杰克猜对了。“难道斯蒂文不聪明?”简在稍晚时候问他,当他们单独在角落里。“他大概比地球人都了解波利利西亚人。”
杰克没有回到原来的岗位,但维持了原来的薪水。当生活支出开始翻倍,加上离婚抚养费,他决定节约开支。他打了另一份工,这样保证有更多收入,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已无心工作。但这事也没让他太上心。他在银行还有存款,情况再差也还能问朋友借。他的冷漠不是因为困倦或绝望,而是过度的希望。他有个感觉,就像他最初从俄亥俄来到纽约时那样。他觉得自己非常年轻,最好的年华仍然在前方等着他,他无法从这种错觉中逃离。世界处处是好时光,他又住进了酒店,每五天搬离一次。
春天,杰克搬进了中央公园西边最差地段,一间带家具的房子。他已经把钱花光了。然后,当他发现那份工作是他迫切需要的时候,他得病了。一开始,他看上去就像是感冒了,但是他没办法痊愈,然后就开始发烧,咳血。高烧让他无时不想昏睡,但他也强打精神外出,去咖啡店找点吃的。他觉得没有任何朋友知道他现在的落脚地,他为此感到高兴。在他的这个想法中,没有把简包含在内。
之后的一个早晨,他听到房间里有简的声音,她和房东在讲话。过了一会儿,她敲了敲他的门。他穿着裤子,一件弄脏了的睡衣,躺在床上,他已讲不出话来。“我到处找你,杰克,”她说。她说得好温柔,“当我发现你在这里落脚后,我就觉得你肯定缺钱了或者病了。我去了银行取了点钱,你肯定缺钱了。我还拿了点威士忌,我想稍微喝一点点该不会太坏的,你想喝一点吗?”
简穿着一身黑色。她的声音低低的,让人安心,她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就像她每天都在这里照顾他。她的身形变厚实了,他想,但是脸上的线条还是很清晰。她是有点壮,几乎是个胖子。她戴着黑色棉手套。她拿来两个杯子,倒上了酒。他贪心地喝着杯中酒,“昨晚我凌晨三点还没睡着。”她的声音曾经让他想到一首柔情却绝望的歌,但是现在,也许是因为他病了,她的温暖,让他心神难安。“有一天晚上,”她说,“我们去了剧院。之后,有人请我们去他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谁。反正就是那些地方。去的人都很陌生。那边有些食肉植物,一个中国鼻烟壶的收藏。为什么有人要搜集中国的鼻烟壶?我们都在灯罩上签了名,但是我想不起来更多了。”
杰克想在床上坐起来,就像有什么拉拽着他,他又倒在床上,靠在了枕头上。“你怎么找到我的,简?”他问。
“很简单,”她说,“我打电话给那家酒店。你住过的一家。他们给了我这个地址。我的 ‘秘书’要到了电话号码,还有这点喝的。”
“你知道,你从来没来过我住的地方——从来没有,”他说,“你现在怎么来了?”
“为什么我来了,亲爱的?”她问,“这叫什么问题!我认识你有三十年了。你是我在纽约认识时间最久的朋友。你还记得在东村的那个晚上,下大雪,我们在一起直到天亮,喝发酸的威士忌酒当早饭,你忘啦?一点都不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晚——”
“我不想让你在这种地方见到我,”他说得很认真。他摸了摸脸和额头。
“谁都效仿过罗斯福,”她说,就像她没听见他的话,就像她聋了。“那个在斯塔滕岛的店,我们去吃过晚饭,那时候亨利还有辆车。可怜的亨利。他买了康涅狄格州的一个地方,然后自己在周末去了那里。他睡着了,然后点着的香烟还有起火的房子连同他一起烧了,还有谷仓,所有东西都烧没了。他妻子埃塞尔带着孩子离开了加利福利亚。”她给杰克的杯子里倒满了威士忌,再端给他。她点了根烟,放在了杰克的唇间。这样的亲密举动,仿若不是他将于病痛中离世,好像他是她的爱人,让他感到困扰。
“我很快就好了。”他说,“我要在酒店找个好房间。我会请你也来,如果你愿意的话。”
“哦,别老觉得在这间屋子有什么不好意思,杰克,”她说,“房间从来不是问题。我没觉得住在哪里有多重要。斯坦利在切尔西有个脏得要命的房子。至少,其他人告诉我那边很脏。我就从来没在意过。我还给老鼠买过吃的东西,它曾经把吃的藏在天花板上,从灯链上爬上去。”
“等我好了我就打电话给你,”杰克说,“这会儿就留我一个人睡一觉吧。我想睡上长长一觉。”
“你是真的病了,亲爱的,”她说,“你肯定发烧了。”她坐在他床沿上,伸出一只手摸摸他的额头。
“那个英国男人怎么样了,简?”他问。“你还和他在一起吗?”
“哪个英国男人?”她说。
“你知道啊,我在你家见过的,他老是从袖口拿个手帕。他一直咳嗽。你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肯定搞混了,”她说,“开战之后,我就没有叫过什么英国男人到家里来。当然,我记不住每个人。”她转过头,拉过了他的一只手,让自己的手指和他的交缠在一起。
“他死了是吗?”杰克说,“那个英国男人死了。”他把她从床边推开,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出去,”他说。
“你病了,亲爱的。”她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出去,”他又说了一遍,看她仍不动身,他怒吼着,“你这个淫荡的女子,为什么你总能嗅到病人和死人的味道,你怎么做到的?”
“可怜的杰克。”
“看到有人躺倒了,就让你觉得自己年轻了?”他怒吼着,“你的淫荡让你保持青春?这就是你老是穿得像个母牛的缘故吗?哦,我知道我没什么话可以伤害到你了。我知道已经没什么肮脏腐坏、野兽般的东西旁人也曾经说过的,但现在你肯定弄错了。我还没准备好。我的生命还没到尽头。我的生活才刚要开始。还有大把好时光在前面等着我,大把,大把,大把的好日子,等到什么时候要结束了,什么时候是时候了,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然后,我们像老朋友一样,我会打电话你,然后给你不管多么肮脏的快乐,让你看我躺在那里可以吗,但到那个时候之前,请你和你丑陋畸形的队列走开,放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可以吗?”
她喝光了自己的杯中酒,然后看了看表。“我猜我最好在办公室里出现一下。”她说,“我们之后再见。我今晚还会来看看。可能你会好些,可怜的杰克。”她把门在身后合上,他听见她轻轻的脚步声远离。
杰克把瓶子里的威士忌酒倒在水槽里。他穿上了衣服。他把包里塞满脏衣服。因为发烧和恐惧,他一直在颤抖,在哭泣。他可以透过窗户看见蓝天,在他恐惧的双眼中,他觉得天空会成为蓝色简直是奇迹,天上白色的云让他想到了雪,从人行道上他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尖叫,“我是山中王,我是山中王,我是山中王。”他清空了烟灰缸,把里面的烟头,还有他剪下的指甲,倒在马桶里,用短袖把地板擦了一遍,这样也许就没有他生活过的痕迹了,就像他的肉身也不存在,空荡荡,直等着晚上,那个淫乱的,寻找着死亡轮廓的女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