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作者新书，在人生后半程“感受着幸福”写下爱情
如果问及谁是韩国当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一定避免不了提到孔枝泳。在小说《熔炉》被改编成电影并大获成功之后，她的声誉日渐卓著，成为了解韩国文学的必读作者。
《远海》的故事泛着一种别样的纯粹。这部孔枝泳的最新小说，并没有走向人性深处的邪恶，而是以富有诗意的语言，书写了一对因命运而离散、后又重逢的初恋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
“西海是近乎淡绿色的翡翠。阳光亮闪闪地洒落在海面，看上去有几分透明。空气潮湿而炎热，却是游泳的好天气，如果投入大海，水里应该温暖得就像山斑鸠的怀抱。”
“她们点的冰镇玛格丽特鸡尾酒上来了。带着冰块的玛格丽特呈现出远海的颜色，淡淡的翡翠色像那天的西海。”
孔枝泳掺杂着自己的真实经历，在从迈阿密和纽约返回的飞机上构思了《远海》。这是一部无论叙事性或抒情性都很强，像抒情诗一样美丽的小说。与故事的情节相比，孔枝泳更想通过这本小说展示给读者“文字的芬芳作为礼物”，以此抗衡“这个被视频冲击的时代，活字完败的时代”。
“我想展示活字特有的气息，也就是油炉时代那种木材燃烧的气息。所以在写作过程中，我也重新找回了这种气息，我也感觉很幸福。”
时间
PART 01
《远海》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准确地说，发生在凌晨到凌晨之间。大学教授李美好与多年未见的初恋约瑟在脸书上重逢。在迈阿密的学术研讨会结束后，趁着去纽约探望母亲的间隙，她决定与初恋相见，并在纽约观光一天。
在整部小说中，“时间”是被反复提及的词汇。
小说的开篇，两人互发短信确认一天的观光行程，他给四十年未见的她发来一份精准到小时的时刻表。
在这些短信织就的对话结束时，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这是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她与他“穿越时间的大海在曼哈顿中心见面”。他注视着她，却没有走近，似乎“四十年的岁月让他犹豫不决”。
他在读书时喜欢谈论飞碟，这种飞行器移动的方式也更多是与时间相关：“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飞碟是圆形，换句话说，它不是前后移动，而是原地旋转。宇宙由时间轴和空间轴构成，而飞机或火箭是流线型，朝一个方向飞，在空间里移动。可是你想想，圆形，那就是在原地旋转，也就是在时间里移动。”
作为以一天的开始和结束为框架的小说，《远海》还有一个更广阔的故事背景，是李美好与约瑟之间失散的四十年。这些故事夹杂着回忆的拼图与往昔的人生片段，充满无法言说的内疚、悔恨、痛苦与歉意，与一整天的纽约观光相互交错，一点点引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错综复杂的线索。
四十年，让模糊飘渺的“时间”有了精确的限度。李美好与初恋从失散到重逢，跨越了整整四十年。那时的十九岁少女和二十二岁的青年，“如今也已经站在了老年的入口”。她结婚又离婚，马上就要做外婆了；而他虽然“没有秃头，也没有发福”，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爷爷。
但“四十年”依然太过宽泛，需要具体的形态加以限定，意义才能附着。
例如犹太人逃出埃及，徘徊于旷野的时间。从埃及到新的定居地，明明是步行三天就可到达的距离，犹太人却花费了四十年，这段时间不是用于迁徙和行走，而是用于消除生活在埃及期间沦为异教徒的大量习惯，以及有关尼罗河和当地食物的记忆，直到重新恢复犹太民族的本来面目。在这里，四十年代表忘却，代表不可逆转。
诗人荷尔德林的生命里，也有一段无法磨灭的四十年。为了谋生，贫寒的诗人选择去做法兰克福富豪家族的家庭教师，宿命般地和女主人相爱。这段注定不可能的爱情以失败告终，也瓦解了荷尔德林的精神。整整四十年里，他被关在塔一样的房子里，每一天都在疯狂咆哮中度过。
时间可以被无限拉长，也同样可以被浓缩、凝固于一个瞬间。阔别四十年后重逢的初恋情人，相见的第一面竟然安排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在大厅里的恐龙骨架前碰头。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选择，毫无浪漫可言。生活在侏罗纪晚期的重龙，距今有1亿4500万年，让四十年的时光相比之下就像尘埃。李美好恍然大悟：“如果不是在这里，两个人会被四十年，这超过人生一半的时间压倒。”
爱情
PART 02
《远海》的故事始于李美好所在的大学英文系的一次海明威学术研讨会。就像谈文学史就离不开作家的私人生活，关于海明威的学术研讨，也离不开作家的爱情故事。在战场上受伤的海明威爱上了照料他的护士，却遭遇背叛，年轻的心灵因此受到重创。日后，海明威将这段初恋及其裂痕写进小说《战地春梦》，从而让这个故事永久地留存于文学史中。
海明威的故事奠定了某种基调。在《远海》中，所有的初恋都是爱而不得。得到的、确认的关系反倒让人掂量“那是爱吗？”，就像第一次相亲就结婚的英文系朴教授，即便已经年过半百，对于这段婚姻是否称得上爱情，依然有种似是而非的模糊性——夫妻未必能称为恋人，就好比“专门学习所谓文学，还称不上诗人”。
与此相反，初恋是确凿无疑的。不仅是对于感情的确认，就连时过境迁之后与初恋情人应该见几次面，都有教科书般的答案：在海明威故居所在的基韦斯特，伴随着象征春天到来的迈阿密黄花风铃木，一位随行教授斯斯文文地背诵起韩国著名诗人皮千得的《因缘》。“有人朝思暮想，却难得一见；有人终生不忘，却也不再相见。朝子和我见了三次。第三次应该是不见为好。这个周末我要去趟春川。昭阳江的秋色会很美吧。”
初次恋爱的感觉混合着内心波涛般的情绪，年轻身体的悸动，以及随时乍起的“想要见到她”的念头，有时会让整个身体都腾空。英文系金教授在高中时初次恋爱，一天傍晚，为了让惦念的女孩吃上热腾腾的烤栗子，就一路跑到女孩家门口，“我怕烤栗子变凉，跑得很卖力。”
“恋爱”也是一个露骨而暗含肉欲的字眼。在没发胖之前长着一张模范生的脸的黄教授，与初恋女友是典型的“情起于颜值”。怀揣着“下定决心要和她结婚”的想法，黄教授珍惜女孩的身体，却没想到遇到的是一位在学校不穿文胸、同时交往很多男友、前卫又特立独行的女性，而他因为出身传统家庭，最终只能放弃这段感情。
如果初恋代表着情感、身体与关系的相互确认，李美好没有初恋。她17岁那年，两个人在春川的火车上一见钟情。然而他神学院学生的身份，立志成为神父的志向，以及母亲的执着阻挠，让他们之间的爱不能彰显，只能在最微小的距离内相互渗透彼此的心意。
他们的爱是在充满冷空气的海边的夏日夜晚，在钢琴前隔着两三个拳头并排而坐的两人，裸露的肘部感知到温度；
是他和朋友们的脑袋“像皮球”一样浮在平静的海面时，她独自站在山坡上，树干弯曲的松树林里，伸长脖子看着他们的时候；
是在他陶醉于自己的学识、喋喋不休地说着飞碟、宇宙这种话题时，她想着“只要他在身边就好”，于是“假装听得很认真”；
在她提出尖锐的问题时，哭笑不得的他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头，当时她“头皮的汗毛全都甜蜜地朝他竖起，珍藏着他手的触感”。这个微小的互动，成为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肌肤之亲。
十七岁到十九岁，他们太年轻，而爱情的奥义还是太过深邃，只能留给时间去保存，留给记忆去发酵。
母亲
PART 03
未完成的相爱，可以算是爱情吗？在基韦斯特的酒吧，李美好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初恋，也没有后爱”。每个人都要承受命运的沉重，但命运好像对有些人特别残忍。在最应该享受青春韶华的年纪，李美好经历了父亲被解聘，家庭经济水平的一落千丈，以及难以回首的丧父之痛。德国留学期间，她总是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甚至不得已偷偷去捡街上掉落的栗子煮着吃。她没有年轻过，却也不会变老。
与约瑟相爱成了她在那时唯一的精神支柱，但这份感情又因误解而破灭。这之后，她喜欢上一位学长，对方却是一名同性恋者；她在德国留学期间未婚先孕，匆匆赶回韩国结婚，后来又因丈夫沉迷于大麻而平静地离婚……在初恋戛然而止之后，幸福再未眷顾过她。一切美好的都终结于十九岁。这之后，“她唯一的冒险不是爱情，而是别离。”
以对遥远初恋的追忆而开场，以失散恋人最终的团聚而收尾，无论怎么看，《远海》都是一部爱情小说。但它却有着爱情小说不常见的一面：在这个故事里，男性几乎一直缺席。纵然爱的记忆是如此顽固，与初恋重逢后的李美好却发现，自己原来对他一无所知；在自己心底的手册里，关于他的简介栏一直是空白。
男性在家庭中也并不在场。美好早已离婚。美好的女儿是单身母亲。美好的母亲和妹妹同住。美好与初恋在纽约的重逢，是因为初恋的妹妹登场，“两人才有了暌违四十年重逢的样子”——以及，妹妹也是单身。
用作者孔枝泳本人的话来说，“在这部小说里，离婚的男人只是一个装置，美好的家里没有男人的存在。怀孕的女儿也没有男人。完全是女性的天堂。”
与恋人相比，“母亲”可能是这部小说更重要的角色。小说从开始就流露出美好和妈妈之间的紧张感。在《远海》出版后，孔枝泳在一次采访中表达了母女关系的特殊性。“我很不喜欢我们的文学评论家和作家们过分美化母性，不喜欢女性沉浸在母性之中的文学。我认为这完全是投降男性的文学的极致。”
小说《远海》的表面情节追逐着李美好与初恋之间的过去，但在更深层的情节中，初恋“只是刺激了回忆”，成为女主人公与母亲和解过程中的媒介。随着李美好对父亲从遭受迫害到孤立无援、最终撒手人寰的回忆一点点被拼凑起来，她第一次发现，母亲是如此瘦小和衰弱，也如此柔软和美丽。时间这条冰冻的河流，不仅融化在恋人之间。在小说的尾声，“那天在翡翠色的大海上怜惜地注视着她的人，带着同样的目光穿过暴风雨向她走来”，看着朝向自己走来的恋人，她脑中想起的不是任何一句爱情的告白，而是母亲刚刚在餐桌旁说过的话：
“对爱的人说我爱你，对恨的人说，天冷吧……人生在世，除了这两句话，还需要别的吗？”这句话与即将开启的爱情的希望重合，也代表了母女最终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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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海》
美好在Facebook上偶遇了自己四十年前的初恋约瑟。那个彻底占据了她人生春天的人，正在纽约等她。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美好看到一亿五千万年前的恐龙化石，她想到这遗憾的四十年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尘埃；在“9·11”纪念公园，曾经恢弘的双子大厦被夷为平地，她明白了生命与死亡的原来只在一瞬。小说就这样在他们一日的相会中展开，间穿插着父母辈的爱情、教授们的初恋和作家海明威的故事。故事的最后，美好原谅了四十年前不告而别的约瑟，也原谅了游离在时间旷野中的自己。她找到了记忆中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曾经无奈分别的真相也随之揭开。四十年后，他们历尽生活的不如意，垂垂老去之时，年少的爱情还会以同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吗？漫长岁月里坚守的执念与情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磨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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