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杨廷宝:把建筑写进历史

转自:回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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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康在《杨廷宝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文集》里回忆,杨廷宝带建筑系学生,不仅教设计,还教素描,“用一个建筑师的视角来教授绘画”。
何为建筑师的视角?“要训练我们线条的组合与实体空间的关系,要注意光影明暗和尺寸比例。”而这些是杨廷宝几十年前从大洋彼岸带回来的。薪火相传,有迹可循。据齐康回忆,杨廷宝常讲做学生时的故事,讲他的老师保罗·克瑞(Paul.Cret)。他从老师身上学到的东西,总希望尽量多地传授给学生。
“他改图是那么细致、认真,几乎每一张图就是一张铅笔画。他十分注重比例陪衬,拿尺子,按比例画个人,因为人是衡量建筑的尺度,又是环境的尺度。”当事人的回忆十分动人,让我们感受到杨廷宝作为建筑教育家的风范。
杨廷宝对于把人作为尺度的重视,也让我们联想起希腊建筑师皮基奥尼斯的《情感地形》一文:“我们心中充满喜悦,身体在大地高低不平的表面上游荡,每走一步都有交替变幻的三维景色让我们的双眼应接不暇,精神为之一振。”

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学会成员合影(一排左四:保罗·克瑞;三排右三:杨廷宝;三排左三:路易斯·康),1924年

杨廷宝,字仁辉,1901年出生于河南南阳,父亲是教育家,母亲知书达理、能书会画。1912年,杨廷宝在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读书。1915年,考入北平清华学校,1921年赴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2021年,在杨廷宝诞辰120周年之际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开设“仁辉讲堂”,以此纪念杨廷宝对于建筑的学术精神。
从1919至1934年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的中国学生有二十多位,包括梁思成、林徽因、杨廷宝、童雋、范文照、赵深、陈植等,他们多来自于清华学堂的留美预备班,因庚子赔款每年约有50-60个学生前往美国留学。彼时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专业在瓦伦·莱尔德、保罗·克瑞等建筑名家主导下达到美国教育顶峰,迎来辉煌的发展时期,长年包揽全美设计大赛近四分之一的奖项。

杨廷宝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他的照片曾登上美国费城最有影响力的报纸《费城晚报》,报道称他为“宾夕法尼亚大学艺术学院最聪明的学生”。
保罗·克瑞受业于巴黎美术学院,深受巴黎美术学院体系(也称布扎体系)的影响,被认为是美国设计界曾经拥有的最有才能的设计老师之一,受到每个学生的高度敬重。
布扎体系形成于路易十四时期,时值文艺复兴末期米开朗琪罗、达芬奇等艺术家把建筑设计的过程更多的看成是艺术创作的过程,也推动了建筑设计的发展。复兴的古罗马和古希腊的艺术,影响了建筑柱式构图,因此,布扎体系最为注重的是素描等美术功底。


杨廷宝从青年时代就养成了“画日记”的好习惯,遇到大自然中优美的风景或是有艺术性的建筑就随手勾出来。这既成为他从事调查研究的主要方法,也大大提高了他的绘画技能。他随身携带有三件宝,“笔、小本、钢尺”,随时备用,终身持之以恒。速写让他开阔了视野,也使得他对尺寸比例都极其敏感,手就像比例尺一般精准。
20世纪初是美国建筑教育从古典到现代的过渡时期,宾大建筑教育非常强调建筑构造与建筑绘画等方面的基本功训练,并且注重建筑设计原理方面的指导与建筑师必备品质的培养,促使学生对于形式、色彩和比例关系具有准确的美学判断。
在莱尔德和克瑞的指导下,宾大很强调人文训练,以弥补早期建筑教育主要关注技术和工程所造成的不足。他们认为,大学的课程提供两种类型的指导,一种是职业性的训练,另一种是人文训练。“布扎”体系本身强调建筑和绘画、雕塑一样,属于“纯艺术”。宾大的课程注重艺术方面的各种训练,从史论到绘画实践分量都很重。他们采用类似于法国画室的制度,学生们共同在大教室完成设计,低年级协助高年级,共同从克瑞那里接受指导。

克瑞在费城宾大校园内设计的化学实验楼
“在许多年中,杨廷宝以其设计图赢得了较之其他任何学生都多的个人奖。”“即使这样,杨也绝不是一个活得很累的学生,他轻松和从容地帮助低年级学生的设计使他在校园中出了名。他并未因成绩好而头脑发热。建筑课程较之大多数其他课程要花更多的准备时间,许多同学在交图前夜都不得不开夜车,但杨总能保持8小时的睡眠。他还是学校里三个荣誉团体的成员,在1925年里他就获得纽约Beaux Arts协会颁发的三次奖励。”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档案资料里可以发现,杨廷宝是当时极为出色的学生,他的光芒盖过了同班同学路易斯·康。杨廷宝用4年的时间完成了6年的课程,获得建筑学士和建筑硕士学位。1925年毕业典礼上,导师克瑞邀请杨廷宝留在他的事务所工作,杨廷宝欣然接受,不过工作了一年,他就游历欧洲后回国了。


上:杨廷宝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
下:在保罗·克瑞事务所实习工作
布扎体系的思想与方法,被20世纪留洋的中国第一代建筑师们带回中国,渗入近代中国的诸多建筑实践中,并通过建筑教育影响了好几代中国建筑师。作为宾大好学生的杨廷宝,回国后依然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实践者。
杨廷宝与梁思成,同为“建筑四杰”的成员,有“南杨北梁”之称。他们之间的交往和友谊也值得称道,不过认真比较的话,他们也有明显的差别。祁涛总结道:“如果说梁思成是在历史中去理解建筑,那么杨廷宝的工作是把建筑写进历史。两条方向都是20世纪中国建筑学所急需开拓的路径,但所要历经的考验却不相同。”

在罗马考察建筑古迹

1927年杨廷宝从欧洲游历刚一回国就受邀加入基泰工程司。这是中国人自己创办的最早的建筑事务所之一。杨廷宝成为基泰的主要设计师,开始了他几十年的建筑设计生涯。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社会,是动荡分裂的。但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的洗礼,铁窗已经开了许多缝隙,这片古老的土地正在孕育许多新的事物,新建筑就是其中之一。

清华大学图书馆二期建筑由杨廷宝设计,1931年完成
杨廷宝回国不久,接到东北大学抛来的橄榄枝。1928年8月,张学良就任东北大学校长,颇想有一番作为,于是着手大学的改革与扩充,设立了建筑系并招收了第一届15名学生。当时的中国,只有国立中央大学成立了建筑系,就连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都没有该专业。由此可知,当时正是中国现代建筑教育从无到有的起步阶段。
东北大学盛情邀请杨廷宝担任建筑系主任,但杨廷宝不想放弃基泰工程司的工作,于是想到晚自己两年毕业的学弟梁思成。当时梁思成正与林徽因在欧洲度蜜月。杨廷宝于是径直前往梁家与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商议,恰好梁启超正在努力为儿子争取清华大学的教职。梁启超更倾向于东北大学的机会,于是给梁思成写信:“奉天建筑事业极发达,而工程师无一人,汝在彼任教授,同时可以组织一营业公事房,立此基础前途发展不可限量。”1928年9月,梁思成与林徽因双双入职东北大学,此是后话。


上:1929年东北大学建筑系教师们的合影,右二为梁思成,中央为陈植。
下:杨廷宝赠送给梁思成的宾大建筑史手绘作业
其实杨廷宝也参与了当时东北“极发达”的建筑事业。京奉铁路沈阳总站是他回国后主持设计的第一个项目。通过基泰工程司老板关颂声与张学良的关系,杨廷宝在1927-1930年获得了不少建筑设计项目,包括帅府红楼群、东北大学总体规划等。同时期杨廷宝在京津地区还设计了天津基泰大楼、北京交通银行等项目。这几年是杨廷宝从学校到社会转型的阶段,作品已经“显示出扎实而稳重的古典建筑功底”。
1930 年代,杨廷宝主持设计南京原中央体育场、原中央医院、原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金陵大学图书馆等。这批作品被评价为“不仅功能布局合理、 建筑体型和谐、比例尺度优美,而且展现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现代民族风格。”

杨廷宝主持设计的京奉铁路辽宁总站,是继北平前门火车站、济南车站之后,由我国建筑师自己设计建造的当时国内最大的火车站。
杨廷宝的多产是有目共睹的,从1927到1936年他完成了近 40 个项目,包括古建修复保护、政府建筑、学校建筑、银行、剧院、体育建筑、商业建筑、医院、住宅等。杨廷宝在该时期的代表作,如北京交通银行、原中央医院、原中央体育场等,何培斌将它们界定为“中国新建筑”。何培斌认为,这些“中国新建筑”“既承载着现代功能,又兼具中国建筑主题……其形式源自中国官式建筑中的元素,同时又结合了西方建筑的体量和空间布局。”
总的来看,杨廷宝的建筑设计摆脱不了“折中主义”的标签。赖德霖将《杨廷宝建筑设计作品集》中的全部作品按照风格分为9类,分别有新古典风格、摩登古典式、装饰艺术式、摩登艺术式、都铎哥特式、罗曼式、意大利式、清代官式、国际式。前7种风格都是杨廷宝留学的年代美国颇为盛行的建筑式样。


图1:南京中央医院鸟瞰渲染图,1932 年基泰工程司绘
图2:杨廷宝珍藏的中央体育场鸟瞰图
杨廷宝自己也并不讳言风格上的杂陈。他多年后回忆说:“那个时期,新结构、新材料、新技术的运用迫使建筑师作出多种探索,Modern 建筑和仿古建筑交替进行,各种建筑思想、造型、形式都登台表演。所以我们设计图上学的样式,也是多样的。我曾用古典建筑形式、西班牙式、殖民地式甚至高矗式(按:今作哥特式)探索建筑造型上的方案设计。”
杨廷宝还说过:“我们的时代正是从新古典转向现代新建筑,就是我的老师的作品也随着时代转换。”“在这转换的时代两种建筑形式的’搭接’正是我从事建筑设计进程中经历的过程。”


1953年建成的北京和平宾馆被视作中国现代主义建筑的典范作品

如果将杨廷宝与他的同班同学路易斯·康进行对比,我们难免会产生遗憾之情。赖德霖就说,从建筑历史的角度去看,杨廷宝“没能创造出既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又有强烈的时代特点的建筑思想和建筑语言。他是一个形的继承者、折衷者,而没能成为一个’给予者’。”
但建筑创作不同于其他的创作形式,建筑不是单纯的个人表达,而是千丝万缕地与建筑师所处的时代与社会交织在一起。约翰·罗贝尔在《静谧与光明:路易斯·康的建筑精神》一书里告诉我们,在美国社会,“布扎”体系所反映的古典精神延续到20世纪,与现代主义建筑运动并行,但到了20世纪40年代开始站不住脚,并被摒弃了。而康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涉足现代主义建筑领域,但他从未适应这种风格,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他要寻找的超越理性主义之上的“更深层的秩序”,无法靠“布扎”体系那样回归古老式样去找到。


静谧与光明:路易斯·康的建筑精神
大器晚成的路易斯·康,直到1961年才完成了他的代表作理查德医学研究中心,时年60岁。而中国社会的20世纪30年代、40年代直到60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毋庸多言了。我们可以简单地说,同样的时间里,中国社会对建筑和建筑师提出的是不同的要求。
事实上,赖德霖也承认,称杨廷宝为一位折中主义者并不否定他对某种建筑创作理念的恪守。
潘谷西曾借用《园冶》中的“得体合宜”四字来概括杨廷宝的建筑观。“得体合宜”不仅可以用来形容杨廷宝的建筑,也可用来杨廷宝的为人处事。
早在1930年代初期,在南京中央体育场、中央医院、金陵大学图书馆等作品中,杨廷宝就已做到了“合理的功能布局,协调的建筑体形,统一的比例和尺度”。他说:“古典的比例,现代的手法,是一种人们可以接受的现代建筑。”
以1932年建成的南京中山陵园音乐台为例。音乐台整体外观借鉴了古希腊的露天剧场,但杨廷宝考虑到它坐落于中山陵畔、紫金山中,一旦处理不好,视觉与风格上的冲突会非常尖锐,所以在细部设计上又选取了屏风般的照壁、须弥座的舞台、紫藤的廊架,巧妙地化解了对立。“所有这些功用和来自不同文化的元素在此共存, 均合理而得体, 一切天成而毫无雕琢的痕迹, 仿佛向来如此 。”



南京音乐台,整体设计借鉴了古希腊的露天剧场,将天然的倾斜草坪变成了观众的看台,观众席草地而坐,在大自然的包围中,享受天籁之音,在这种和谐的氛围里,身心得到了洗礼。
观察杨廷宝的一生,自1927年从事建筑设计起的55年中,有案可查的设计项目多达120项。不管是在哪一个历史时期,杨廷宝都没有停止他的建筑职业活动。齐康回忆,杨老常年在工地上,不以讲建筑为建筑,不以画建筑为建筑,而是多做建筑的实际。
与“建筑四杰”中梁思成、刘敦桢和童寯这三位不同,杨廷宝很少有系统的理论研究或者著书立说,用他自己的话:“宝岂能为文”。他的言论大都是特定场景下的一些发言,比如在1959年中国建筑学会在上海召开“住宅标准及建筑艺术座谈会”上,杨廷宝说:“分析一个建筑物我们一定要全面考虑,不可抓住一点做文章,否则就会犯了片面的错误。”“对于建筑物的判断还是应该从适用、经济、美观三方面辩证统一地分析,而不要流于表面,落入形式主义的陷阱。”
杨廷宝有一句口头禅“这也可以,那也可以”,这并非没有原则,而是说建筑要因地制宜,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答案。不过有一次,杨廷宝给出一句斩钉截铁的总结:“追求新奇并不难, 难的是做一个平平凡凡而受人尊重的人”。


图1:1955年7月9—16日,杨廷宝等8人赴荷兰海牙出席国际大会建协第四次大会。此次会议正式接纳我国为国际建筑师协会的会员国。
图2:1957年9月5—7日杨廷宝率团参加国际建协第五次大会,并当选为国际建协副主席。
不论从建筑实践还是从建筑教育的意义上讲,杨廷宝都不能不说是一位“给予者”。
建筑学家关肇邺回忆,在建筑启蒙课上,杨廷宝进入教室后开宗明义,第一讲是铅笔对于建筑师的重要意义,先是动手示范:建筑师的铅笔应该怎样削。然后是一系列徒手作图练习:直线、平行线、圆弧、凭眼匀分线段、凭眼定中点画对称轴,等等,再组合成种种图案;注意,不许用橡皮,不许用尺和分规圆规,只用一张纸一枝笔。这一套基本功训练的益处,多年以后他仍感受益。

北京和平宾馆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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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子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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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enLeeZi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4-03 14:4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