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师德 于斯为盛
(2020年4月1日)
恩师雅鉴:
卢老师,天涯海角,见字如晤。我是你的学生,16级的乐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呢。离开学校后的这些日子里,很是想念你。
自前天在文思读书会的群里,没能忍住一时的感触,抛了些拙见,竟得到了卢老师的回应,无任欣喜,心里充盈着一种,此前卢老师曾数次给我带来的“鼓励”;也直接促使我提笔写下这封我酝酿了两年的信笺——是的,早在卢老师你的第二门文学史课结束之前,我已暗下决心,要在毕业前夕给你去一封信了。
卢老师,可以说,假如我的大学没有遇见你,那么我的大学便不是完整的。你千万不要觉得这是奉承的话,此刻,我有好多心里话想对你说,好多问题想向你请教,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读完;如果有,你就会相信,你之于我的大学,巨大的重要性,诚非虚言。
踟蹰再三,实不知从何落笔,那便从与你的初见谈起吧。
我至今仍耿耿于怀,猜想我留给卢老师的第一印象大概不是太好,甚至是略有不敬的。在卢老师较早的一节课上,你借着文本的语境,谈到了“东亚文化圈”“脱亚入欧”“真实与真实性”“非虚构写作”“问题意识”等一系列问题与关键词。课后,我怀着一股涌动的困惑与难以抚平的焦虑,当面和卢老师请教。我仍清楚地记得,卢老师是怎么回应我的:
“我知道你很强。如果我的课对你没用,你可以不来,我不会点名。”
卢老师这一回答之从容,越是在日后,学生我越是感慨其中所包含的师德的厚重。但事实上,卢老师,我那一节课上复杂的情绪,远比我当时所表达的,要夸张得多。那一节课上,可能有超过十次,在卢老师说完上一句,我就已经猜到卢老师要说的下一句,而且也都“命中”了。事实上,我至今也没能说清楚,那一时那一地我内心复杂的感觉。
卢老师,这绝不是简单的一种,像你的回答里提到的,对我有没有帮助的“判断题”。这当中,有我累积了许多年,对自身成吨的怀疑得到了肯定的鼓励与感动,有对将要往何处去的巨大困惑,也有终于找到一位可以“依靠”的尊师的喜悦……
卢老师,在上大学以前,我和所有平凡学子一样,幻想着我的大学,应当到处都是,能给带着许多问题的我,答疑解惑的、充满学术涵养的大教授,应当到处都是和我一样,对人文的院子中的基本问题,已经作过思考的努力,并仍在持续地叩问着的同道中人……但没有!四年即将过去,盘桓在我的大学与我想象的大学之间的,是垂直落差深不见底的超级天堑。
硬要说起来,真正给到驽生乐乐一些启发的,司马晓雯、田伯、清风老师等几位,是我会率先提及的;尔后,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刘艺、傅明根,非中文系的刘颖、李静等几位老师。但真正在我幻想中出现过的那种老师,却独独卢老师你一个……
卢老师,昨天午夜里,我还在苦苦思考,这封信内容之多,到底该从何写起。我陡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下午下课后,我走在沁湖边上,遇到了英语老师李静,她记得我,我们玩笑寒暄,多聊了几句,但在一种默契中,转瞬戛然而止,好像我们俩都非常清楚,人之复杂,也许再往前一步,这一师生之间难能可贵的美好刹那,就要被破坏了……想到这里,回顾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四年,便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把贯穿其中的这种孤独感,投入到和鲁迅相似的钞书当中。四年,我唯一对自己稍微满意的地方,就是完整抄写了《文心雕龙》《楚辞》,并读了几本自己真切想读的书……
卢老师,我不明白,大学的课堂,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大一那年,我锐意进取,在众人低头的其他课堂上,多提了几个问题,就这么些我课后翻个手机也能找到答案的问题,讲台上的老师却一脸惊愕地看着我,一些素昧平生的同学也抬起头,仿佛我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异类……这种沉默、拒绝提问的课堂,近乎统治了整座大学。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我沮丧地猜想,可能是我的问题吧……可是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在卢老师和李静老师的课堂上,我以完全一致的风格,说出来的话,却能得到肯定的回应。后来,我近乎厌倦了在英语快班的课堂上“一枝独秀”的感觉,尽管我心里其实很清楚,那样活跃的学生,是台上的老师最希望看到的;那样的课堂,是大学里本该如此的……在讲到美国文学史的一节课上,李静老师用英语抛出的每一个问题,海明威“迷惘的一代”、杰克凯鲁亚克“垮掉的一代”,我全盘接下;在谚语翻译的问题中,也频频出现,因为我的不拘一格,把一句英语中的谚语“接地气”地翻译成“老婆还是别人家的好”,课堂笑声迭起,我也有幸在其中和李静老师建立了有限的友谊……
在“本该如此”的欢乐课堂后期,我还是没能破除密集的自我怀疑。我厌倦了成为焦点,竭力变得和别的同学一样沉默;我对自己的评价并不高,我带着许多许多问题进入大学,本该是来寻找同道中人,本是希冀寻找卢老师这样走在前面的前辈指点迷津的……
在这些怀疑的至深处,我也暗暗想到,也许大学老师们,也是有各自的苦衷的。他们日复一日面对着了无求知欲的学生,年复一年面对着敷衍了事的孩子,纵然自己有心“桃李满天下”,又怎奈“举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呢?他们大概是累了……可是,也正是在这样的比照中,越是能显现卢老师你的可贵的,且听我在后面道来。
直到我偶然听到,一位同时在北大和美国高校有过求学经历的前辈,提到中美高校教育的差异。他谈到“备课”在两种大学里几乎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在中国,即使是北大,照本宣科,“念PPT”的老师也大有人在,反正“乖孩子们”也不会“捣乱”。在美国,教授们备课之难,还要随时准备当庭回答学生抛出的各种突发问题,毕竟,在大洋彼岸,“自由”可是立国之基……听完他详尽分析了中美高校教育还有肉眼可见的距离时,我又想起我在卢老师的课堂上,断断续续得到的许多肯定——可能卢老师你并不知道你给予了我这么多——我才稍稍放松下来,“推卸”了责任:也许,我的这些碰壁,并不尽然是我的问题……
在卢老师面前,我宛如重新记起了自己“学生”的身份,还能毫无顾忌地抛出问题与困惑,还能在必有回应的卢老师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得到片刻襁褓,是驽生我这么多年来莫大的宽慰。卢老师,学生我已经陷在困惑中,独自作战许多年。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我提出来的问题,不要说身边的前辈,书中已经开始没有答案了。是卢老师你,是在你的课堂上,我才发现,我在自己的“旁门左道”中苦苦思索过的问题、思索出来的结果,是和主流学界在讨论的问题,是和正统学术背景出身的你给出的答案,高度吻合的……
而我所写出来的、被我敝帚自珍的拙作,也很少能得到具体的评价。但从我自己并不低的阅读量中作出来的判断,便是觉得无论如何这写得也不能算差……直到司马晓雯老师在散文课上给予了我不小的肯定,又承蒙错爱,一篇琐碎的感想被田伯送上了他的个人公众号“田泊书房”……但我仍没能得到我渴望的、具体的意见。田伯说了不少,但总的来说不过“有点意思”“很有意思”,司马老师的评价也很少具体之言……
所幸性情使然,无论学生我还将直面多少举步维艰的自我怀疑,我都将按照自己的那一套继续走下去。卢老师,即使门是歪的,路是邪的,这也是我的道啊……何况,不正是因为我这样,我才能不同于我沉默的同僚,有了斗胆能和卢老师对话的可能吗?我至今仍能记起,在卢老师的课堂上,当你提问时,那些被叫起来的女生当中,不乏绩点4.0的“学霸”,却被一些在我看来“基本的问题”轻易难住,前言不搭后语,看得我都干着急。可是,越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既越能理解那些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失去耐心的其他老师,也越叹服这种循循善诱的耐心背后,卢老师厚重的师德——我非常清楚,如果卢老师不是对这样的学生都报以这样的耐心,那么对于我这样离经叛道的“坏学生”,卢老师更不可能抱以任何耐心……
卢老师,在深刻的自省中,我不无绝望地想道,一个老师,得有多么厚重的师德和多么深厚的学养,才能接纳这样一个“奇怪”的我。可是,那些书本里描述的巍巍师德、高山仰止的大学老师,不都应该是这样的吗?难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什么的,都是假的吗?
在卢老师你这里,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接纳”。你使我相信,在我已难以改变船头的行进之中,我能够以如此自我的方式,叩问那些或基本、或终极的问题,并给出的自我的回答,是能够“进入”正统学界的。甚至,我为了在混沌当中鼓励自己朝前看,曾不无极端地想道:“没有什么正统,没有什么主流,没有什么权威,所有的,只有我,和世界。”
对于我的这些思想斗争,卢老师可能多少是有些疑惑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对自己努力的所得,报以如此无情的批判。在童庆炳的《文学理论教程》里,他讲到,“……离开(文学理论)这种指导,文学史、文学批评就失去了活的灵魂,成为材料的堆砌和随心所欲的感想和拼凑。”我非常清楚,那些对我来说最为宝贵的思索的所得,它们在我的世界里,频繁地升起,旋即坠毁,湮灭,无甚可惜,都不过是些“随心所欲的感想和拼凑”罢了。岁月斗转,这个时代是属于理论的,盘桓在我与高悬的理论大厦之间,尚有无数的士大夫先驱,他们倾其一生,留下了些许字句。这些历久弥新的字句,曾被我们用来彪炳巍峨的华夏的文明,却转瞬在西方船坚炮利的理论巨轮面前哑然失色。列祖列宗尚且如此,我的这些于理论毫无建树的靡靡之音,又谈何登堂入室呢?
说到这里,我也会想起,在卢老师你的课上,你多次提及王德威的《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我在其中是深受启发的。我近乎颤抖地发现,一个自认为喝着“西风”成长起来的我,却慢慢地活成了最传统的士大夫模样;那些我自己原本无从概括的文学实践,其实一直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抒情”。由此开启的对“根”的追问,结合前天我在群里和你提及的些许感喟,卢老师你一定是了然于胸的。于是我,也暗暗地鼓励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像王小波说的那样,“要无忧无虑地去抒情,去向世界发出我们的声音……”
更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几乎所有文学实践,都浸透了“非虚构写作”的痕迹。它们说起来不过是我聊以自娱的消遣而已。在司马老师不断强调“文体意识”之后,我更确信了我不能再写这些自娱自乐的东西了;如果我还想再往前一步,我最需要突破的就是文体。当下,巨幅小说已经成为环球文坛的准入门槛,我们听说过波拉尼奥,听说过马尔克斯,却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哪位世界级的散文家……在号称超越《百年孤独》的惊世之作《2666》里,波拉尼奥居然“丧心病狂”地搞出了“全景叙事”,我除了悲哀地重复刘勰在两千年前写下的“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我又还能置个什么喙,还能做什么呢……
刘勰的所指,和布鲁姆“影响的焦虑”或许是完全一致的。布鲁姆谈到,“诗人总有一种迟到的感觉:重要事物已经被人命名,重要话语早已有了表达。因此,当强力诗人面对前辈伟大传统时,他必须进入这个传统来接触它的武装,通过对前文本进行修正、位移和重构,为来自己的想象力开辟空间。”
卢老师,诚如你指出的“问题意识”一样,我们所有的哲学思考,都定锚于“问题”之中,是吗?然而,驽生我没能如你一般,有“学术”作为重要的锚点。我唯一类似于锚点的东西,只是“生活”。我的本性是在静止中前进,我最深沉、最确定的倾向,是沉默和日常生活。我曾暗暗以为凭着踏实的努力,我也能向你一样,进入到一个与自身的气质更为吻合的圈子之中。后来却发现,离群如我,只能是“信马由缰”,不问春秋地继续走下去。所以,当我在抄写《文心雕龙》时,看到刘勰在序志第五十篇中写到“逐物实难,凭性良易”,我如获知己、如获至宝,心想至少我并不是什么未曾有过的奇怪存在。只是,和上述和你倾吐的氛围一脉相承的是,我从未遇到第二个人,对这厚重的八个字,有超越字面意思的更多感触。我于是又再度回到孤独中了。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斗胆给卢老师你写这封信的重要原因。卢老师,有许多生发于生活中的刹那感喟,我不知道要对谁说起。看起来,我的朋友这么多,他们也一如既往,怀揣善意,像随时等待着我向他们开口。但这种不知对谁说起、歇斯底里的无望感,却像一条大蛇,永远地缠住我了。我常在最绝望的关口,将自己埋头于那些最难登大雅的逼仄体式中间,不顾一切地写下去,心想纵使没有读者,倒也总没有坏处。卢老师,但是,我相信,“文不孤,必有邻”,远远地走在我前面的你,一定早已走过这些相似的历程,是吗?那些艰深而又绕不开的重要问题与主义,是每一个仍在作严肃思考的人所必经的,纵然它在时代面前好似越来越不合时宜了,纵然它并不似胡适所讲的那样,真的“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卢老师,我由衷地感激你,感谢你!在你面前,我不止一次,重新记起了自己“学生”的身份,更无所顾忌地做了一回“孩子”,原来,我的那些挥之不去问题与困惑,好像在你这里,都会找到答案;原来,我并不是空有些“奇淫巧技”,我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存在。我甚至有些天真地想,学高为师,德高为范,难道为人师表,不是本来就应该像卢老师你一样的吗……
写到这里,一转眼的功夫,已经五千余字了,我担心这会带走你过多的时间,途中也频频感慨“言不尽意,圣人所难”,感叹赫尔曼黑塞在《悉达多》里的箴言总是数度应验:“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以言辞彰显。可以思想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是局部,都缺乏整体、完满、统一。而我们周围和内在的世界却从未沦于片面。”
好似我真正想对卢老师你倾吐的,才刚刚说完了一个开头……
除了这些可有可无的倾诉,我还想向你请教具体的文学问题。
(略)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多么想,还能和卢老师你,继续漫步在大学的象牙塔中间,听你娓娓道来,任性地继续做一个“学生”,而非孤独地作战。然而,如你所知,我作为学生的时间正在告罄。在大约半年前,在最后一门必修课结束之际,我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
“挨过了周四的最后一节课,心里知道课表上也就剩下了明天的最后一节,一丝丝的喜悦刚刚浮出水面,悲哀就迅速淹没了过去。在大学,在不过是把你的生活还给了你的大学里,这种明明什么都没做,却疲惫的感觉几乎如影随形。以至于,对于尚一片黑暗的、毕业后的未来,我竟然会有一丝丝的期待,期待着虽有辛苦却不那么绝望的转机。照计划,这个学期过后,本科的课程就基本结束了,这也就意味着,现在我还在进行中的课,会是我全日制学生时代最后还在正儿八经学习的内容。往后,我将和这人世间所有芸芸众生一样,踏上一条什么都好,就是回不了头的路。而人世间最后的一片净土——知识界,也已经开始背朝我,渐行渐远了。日后,按照我对自己的理解,仍然会有一些神性的时刻偶然光顾,我也注定会想起许多许多在这片净土上影响过我的名字。但很遗憾——我终于学着承认,我已永远无法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在历史当中留下几点笔划,来与他们并列了。这是我的悲哀最根本的来源。”
卢老师,和那些传奇的名字一样,在我的日后,我也必定会频繁地想起你。现在,我说如果我的大学没有遇见你,是不完整的,你还会怀疑吗?卢老师,我仍有许多许多话,想对你说,就像一个孤独了太久的孩子……
书不能悉意,谨再拜!
谨此,即颂
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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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4-22 00:1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