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几个瞬间

这应该是我最想走近、探索、书写的一座山了，现在还没有机会，未来应该能够实现。成年以后对这座山更深切的感受，有几次是在飞行的高空中、对童年记忆的追溯里，以及有了些博物学知识后浅浅地在山里走了一两次所获得的。这些先行的感受也有其价值，先整理在这里。

2024年2月 春节

回去时我选择了可以看到山的那一边座位，然而却忽略了太阳——这一次航班时间早，飞行时间是正午，一路上都是强光直射，最后当天山出现在我的视野，炫光里它失去了坚硬锐利的轮廓，多了几分虚无之感——我期冀像去年冬天那样，在一种晦明而又深邃的幽蓝中再度看到那孤伟的最高峰，看到博格达峰孑然矗立，仿佛站在天地初开的时刻而深深震撼的场景没有重现。当离山体最近时，看到山巅迎光的积雪在深凹中闪闪发光，就像嵌着闪亮的铝块，与此同时飞机开始转弯，我知道，马上就要降落了。

返程，飞行平稳后，大地遍布人的痕迹——任意分割的条块、城乡、工厂、田地，不久，人止步，交还平坦无际的雪野，只有风的痕迹。我看了会儿书，及至想起来再看窗外已是半小时后，此时视野里的地面像是层层向前推进的涟漪，浪涌的碎沫，过几分钟，山无声息地隆升，机上小屏幕里的航线图告诉我，刚刚过了巴里坤湖和哈密，望眼所见应该是东天山最东端的喀尔里克山了。

使我称奇的是山南面的冲积扇，被恰到好处的积雪勾勒出完整而清晰的分流褶皱，每一个褶皱便是一道沟壑和峡谷，即使看上去微小，恐怕人也难以跨越。从飞行器的视角看，冲积扇就像山之脚，像一棵棵古老巨树的地下根系，将冰川融水送往南北两麓，让人和非人的一切生命得以维系。一线细黑如电缆般平行于山前，也许是G30国道。

我盯着久久地看，为这迷乱的黑色与白色、线条与团块、阴与阳而找不到即刻的词语，感到世界的真义在于色彩、形状，更在于明暗对比。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从脚下背包里拿出相机拍了几张。这样的山跟我前些天未完成的一幅临摹之作是如此相像，平行的山体，中间的一段露出脊岩的赭红。

回来后查了查，喀尔里克山是东天山的主峰，山南在哈密境内，山北余脉在伊吾县，曾经被称为“白山”，因为冰川、积雪较多。最高峰是海拔4888米的托木尔提峰，那里有全国最大的平顶冰川，也是伊吾河的发源地，喀尔里克山分布着大小63条冰川，哈密这片大地便受着冰川融水的滋养。

这样的时机也许也是不易得，今年春节时间晚，此时已是2月下旬，冰雪消融了一些，峰峦不再被深厚的积雪覆没，呈现出它冬春交际的样貌，我也得以拥有这样十多分钟的心情。

两座有雪顶的山峰分别是巴里坤山（左）和喀尔里克山（右）

喀尔里克山的最高峰托木尔提峰

2023年1月 春节

飞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穿云，时常遇气流颠簸，西伯利亚寒潮。后来云又积拢在下方，成平坦一片，像铅灰的柏油路面，太阳在尽头，渐渐没入云层，我想着金子美铃的诗句，“向着明亮那方”。四周暗了，我以为这次我看不到山。开始下降，从头到尾都没有摘掉口罩的我从昏热和干渴中慢慢醒过来，忽然间，莽莽荒原，山的最高峰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蓝山——是博格达峰，那一刹那，泪几乎要涌出来，孤独，雄伟，天与地，无尽幽蓝，云下仍有光，山站在光的裂口，像是开天启地的初始时刻。冰河长流，雪野，屡痕深深，我盯看顶峰的那一簇旗云，直至它消失。最后的微明中，岩体脊线更显刚毅深刻。我又幸福，又充满巨大的遗憾，天地间的壮美，人能看到和感知到的太有限了。

2022年8月 记忆中的冰大坂

（这是童年记忆中的天山，这些回忆原本想真正开始写新疆的时候再好好写，先收集在这里。）

因为最近接连不断的洪水灾害，我们说起了山洪。爸爸说当年和同事开车走在干沟里，就遇到过一次，水来得急，眼见着就涨起来，赶紧把车往山坡上开，还好平安过去。他们也不明白，在那几乎荒无生命的绵延起伏的干旱山谷，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水。我不解，“是休息时把车停在河道上了所以才遇到山洪吗？”“整个干沟里走的路是沟谷的河道呀。”我这才明白。想必他们上路前干沟里是下过大雨的，不过他们肯定也事先不知道，这样的干旱剥蚀的砂岩以及荒滩地貌，一旦下暴雨是很难渗水的，短时就会形成混浊的泥流。

这次他讲得比较耐心，是因为我说我想写点东西。从托克逊县出来，渐渐进入峡谷，开始攀升，向上走50公里，然后再下坡走50公里，就到了库米什镇。干沟全程就是上50下50共100公里，那时候的路都是搓板路，颠簸起伏，路是最简易的路，最早修路时是用车拖着大板，把路夯平。路很窄，会车的时候要小心错开，每会一次车，就扬起漫天的黄尘。那时候解放车车速慢，干沟最快也得6小时才能出得来，一般要9小时。

对干沟我是有深深印象的。小时候几乎每年都要坐车来回走一次，这段是出入南疆的要道，南天山的一部分。那时我一直以为是“甘沟”，其实哪里有“甘”，在干沟里会车时那昏天暗地的扬尘我是深刻记得的。还有恐惧的一次经历，司机迷路了，我们夜晚停在那里不敢走，我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山，夜晚变成深重的重叠黑影，四周阗寂，荒凉至深，即使有大人在，然而在这样的地景中也都是如此渺小的人，我感觉我们好像被隔绝在这个角落了，世界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那样的绝望和恐惧，还有傍晚时分眼前被照得土黄的重重高山，我现在心里还有深深印象。我很早就能感到人生而苍凉，恐怕就来自于这样的经历，生活在这样的大地之上。那一夜是怎么过去的已经想不起来了，爸爸说第二天天亮发现，其实主路离我们并不远。

爸爸又说，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进干沟就开始哭，哭了一路。我倒完全不记得，我那时多大？他也说不出。我没有记忆，恐怕是还很小吧，哭是否就是因为看到这样的荒山黑岭，心里本能的恐惧？还有一个记忆就是妈妈晕车，但没办法要带我们回乌市的姥姥姥爷家，每次路上她都是咬紧牙关，不跟我们言笑，有时脸色煞白。我那时只觉得自己没意思，无人说话，一路景观荒凉，百无聊赖，长大点了才知晓她的痛苦。

现在已经有吐鲁番－和田高速公路G3012线了，小车只需要1个多小时便能通过干沟。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找了照片看，路是新的，山还是我幼年眼睛所看过的铁铅凝铸般的山。

从乌到库的G3012高速公路

干沟就在中段

从”新疆晨报“网上找到了一些拍得很好的干沟照片

2021年7月 疫情间隙

（这趟回家到山里看了看，拍了许多植物和一些鸟，是可以单独成文的，不过到现在还未全部整理和辨识完，只稍稍写了几笔，待以后慢慢写出来。）

快要接近哈密时，戈壁荒原的地貌开始有变化，出现了流水冲蚀形成的河网，大地上蚀刻的平滑线条，细密如丝。紧接着是渐渐隆起的地壳——东天山消弭于此。越往西去，隆升得越高，山的北麓迎风坡可见明显的绿意，是漫布的低山草原。山势继续攀升，看见雪顶和冰川，是熟悉的博格达峰，北天山的最高峰，海拔5445米，冰川下方茂密的针叶林黝绿如藓。自晚古生代造山运动形成的巨大褶皱，深切的山谷，重重叠叠推向远方，多少不易的物种生存在其间。山体一如它亘古的往昔，刚硬、严肃，无比寂寥。

山中。雪岭云杉林下的幽暗之地，拉长的树影像琴键，树的群落是偶发，也是抗争的、先锋的，时间被锁定在岩层之中，冰川融水流经草地。这样熟悉的景观仿佛永恒而凝固——过去、比过去更早的过去始终都是如此。而当我更新了目光，了解了一些地被植物及其他的生命，就部分地知道了山的构成，这宏大的、富于象征意义的风景，就成为一个个具体可感知的微观像素点。前山地带必定会是我长久惦记并重返的地方。

2017年2月 春节

（回库尔勒参加同学聚会，没带相机，手机随便拍了些，如今看也是珍贵，不知何年再回。）

从乌到库，这中间夹着天山的感受是如此直观——飞机起飞不久之后，就是重峦叠嶂的山，绵延到远方地平线， 山岩棱线锐利，覆盖着不均匀的积雪，这是靠近乌市的一边，越往南，雪就消失了，更为干旱之地，山也如钢脊铁岭一般。小时候那么辛苦翻越的冰大坂，就在视线之下，飞机一瞬就驶过。

我们去博斯腾湖，归途，将近6点，先是有大河，可能是孔雀河，它的源头便是博斯腾湖，河面上滑冰的人，在那样的时刻和光线里觉得有点忧愁，也是我们小时候的玩乐场景啊。过塔什店后，平坦的戈壁，慢慢到了一段低山地带，从中穿行过去，不久就回到了库尔勒城区。我是直到那时，才意识到在我成长的时光里，离南天山是多么近，比之于从乌市到南山似乎还要近。

仿佛是无界之地。戈壁有多荒凉，绿洲就有多珍贵，扎根于此的人和所有生物就有多不易。小时候我有些厌倦其荒凉贫乏的景观，觉得必然会离开它，离开也是天经地义，如今在我眼里这一切都重新有了意义和价值。但我真的能真正再回到那里吗？我们都变了，戈壁的天地未变。我们是否过上了小时候所期望的生活？我们那时想象过的未来又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