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观察(一)
今年南方的春天来得晚,虽然过完年后,天气渐渐回温,有几天正午,热得人只要穿一件打底衫加衬衫。菜园里青菜也日渐抽薹,开零星黄花,行间菜粉蝶白翅翩翩飞过,第一天一二只,第二天三四只,但看过天气预报的人总在看到它们时便想起它们面临的悲惨命运,替它们感到揪心。第三天下午,零星的云就从四面八方向中心笼盖,夜里下起大雨,大风从屋瓦上空刮过,第二天又恢复寒冷的晴。如此反复两次。此后又一向是连绵的冷雨,但那时我已经离开南方,回到北京,只是听说了。使我感到今年南方春天来得晚的其实是网上的动静,往年到此时,三月中旬,网上早已是南方铺天盖地的花海,今年则除了云川之外,多还只是零星的一点。问了妹妹,她说今年春天还没怎么来。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像过去春天时常有的那样,想念南方,因为知道自己回不去,而有一种已被永久放逐之感。这感觉可能只有一年或几年在南方重新的居住才能解除,零星的回归无济于事,因为那实际上是由一种生活及其重心的彻底变迁带来的,并非简单的“看不到南方的风景”这件事。不过既然今年南北春天的速度几乎一致,我就不被提醒再为此哀叹。虽然有时看到身在北京家乡云南的朋友说,看到北京灰茫茫土味的春天,感到真是可怜,我也在心中暗暗点头,但转过头去,在午后接小孩放学和等他在外面光秃秃草坪上玩耍的时间里,湛蓝天空上开始每天出现的蓬白的云,还有那时气温尚未下降的阳光的辉照,仍使我感到犹有一些寒冷的空气中渐渐含升的春气。在一整个冬天的严寒之后,这禁锢的苍黄世界里一点点的春兆也使我感觉珍贵。穿了一个冬天的最厚的羽绒服终于脱下,哪怕要在衬衫里再多加两层打底,我也是换上了薄一点的羽绒服。环绕空地的水泥步道边,一棵大榆树上爆出星星点点的暗紫红色小球。榆树花要开了,这么普通的、不显眼的景色也使我感动。觉察到这感动使我感慨,我已经开始属于北方的春天。
没两天后,毛白杨铺天盖地的柔荑花序也打开了。我想重温两年前毛白杨花开时公园里满树燕雀啄食花序的情景,一天早上,把小孩送进学校后,便背着相机,径直走到附近公园。走至进门熟悉的元宝槭小坡上,却不见一只燕雀的身影。元宝槭枝上光秃秃的,地下黄土也光光净净,坡下松林间,只几只麻雀细碎的鸣声。在树下等了一会,两只灰喜鹊拖着长尾嘎嘎从树间飞过,此外偶尔一两声极轻的鸟鸣,“唧铃铃——” 从树林上空掠过,小鱼艇般身体在空中掉出一截一截弧形的波线,是金翅雀的身影。不在这儿;大概是到毛白杨树上吃花序去了;我轻轻想着,往以前看见它们大啄大吃的那几棵毛白杨下找去。到了树下,果然听见鸟声,那浏亮的声音让人知道是白头鹎。与之前不同的是,透过相机费力看去,才发现树上只有零星几只鸟。燕雀与白头鹎,但它们都不在吃花序,而是快速在枝间闪动着,从一枝小枝到另一枝小枝,有时翻腾飞跃,有时像人一样横着走,飞快从小枝这头挪到那头,伸出头扫视一下,偶尔轻轻在花序底端浅啄一下,旋又跃走。这是在做什么呢?我在树下看了很久,却始终不见它们怎么吃花序,有时只是呆在树上,静静在朝阳下立着而已。只有一次,我看见一只燕雀,在一处破了皮的毛白杨小枝上啄了几口。是在找寻那里面流出来的树汁吗?有一会我的确看到一只白头鹎转头几次唼接一处树汁,那枝条上有细细的一圈黑痕,是被流淌出来的树汁浸成的颜色。不过,除此之外,这天早上我就再也没在毛白杨枝上看到明显的树汁流淌的痕迹,不像前年此时,我曾在很多毛白杨枝上看到小鸟啄出的小洞,从那里面淌出的树汁的涓流,把底下的枝条也染湿了,许多麻雀和白头鹎飞来喝它们。



又过了一会,燕雀与白头鹎都飞走了,只有轻轻的风刮过高高的毛白杨的树梢与底下矮矮的松林,发出柔和的声音。是八点多的时间太晚,错过了它们吃早餐的时间吗?还是花序现在才刚刚打开,还不到它们大快朵颐的时候?我找不到答案,只好继续往前走,到前面另一片毛白杨的山坡上去看。途经一片红花槐林,此刻槐树枝干还是像冬天一样一片深黑,旁边水泥空地上,有一片每天早上固定在这里跳广场舞的人。这公园里有好几拨跳广场舞的人,都分布在不同区域,各有其领地,舞风也不同,共同点是大都喜欢穿统一的服装,以划分群落,找到自己这个小群体的归属感和认同感。有一支的队服是一身大红老年体操服,难免显得土气,这个舞群的人则多穿黑色上衣和红色长裤,跳的曲子也更“时尚”一些。此时音响里正放一支劲舞,就在这劲歌之中,不远处一棵红花槐上一只小小的星头啄木鸟雌鸟,正沿着树干往上爬,一路探察树皮缝隙里是否有虫子。红花槐是刺槐的变种,树皮也常有很深的纵裂,是昆虫们喜欢寄居的对象,因此也成为啄木鸟喜欢探访的地方。在刺槐林中,常常可以见到啄木鸟的身影。啄木鸟似乎总是很机警,那只星头啄木鸟往上攀爬了一段,偶尔停留下来,细小的喙用力叮啄几下,忽然发现我在看它,瞬间振翅飞走了。

一只喜鹊落到一棵红花槐上,喙似乎只轻轻一夹,便折了一枝细枝下来,又左右张望一下,便衔着那树枝飞走了。又到了喜鹊营巢的时节,在北方,毛白杨树叉间最典型的景色之一,便是喜鹊巨大的枝巢,我知道它们经常会拆一些废弃的旧巢枝去筑新巢,过去这时也常在植物园里见到衔着树枝飞过的喜鹊,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喜鹊亲嘴折断树枝去筑巢,使人领会到那喙的有力,又意识到刺槐细枝的质地轻脆,的确是很容易折断的。一只乌鸫也落到棵槐树上,它似乎显得很躁动,不停在树岔间跳来跳去,仿佛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似的。今春还没有听到过乌鸫动人的歌鸣,现在在林间走,经常能听到的,是它们一种如短笛般轻而促的哨音。也许还要再过几天,那种多变的、流丽的歌喉才会随时明亮起来。红槐林前方不远,一片草地上种着一些大白皮松和圆柏,树下现在也是光秃秃的,在旧年的枯草茎和偶尔一点未耙清的枯叶间,零星的二月兰或附地菜的基生叶刚刚生长出来,使它们偶尔呈现出一点绿色。另一只乌鸫和一只似乎是黑颈鸫——也或许是赤颈鸫和黑颈鸫的杂交——的雌鸟落在这块草地上,不时凝立谛听,把嘴往地上啄几下,然后快速往前走几步,再凝立谛听,不时又啄一下。比起胖乌鸫,黑颈鸫看起来要娇小优雅得多,但它们在这草地上的行为模式几乎是一样。虽然知道平常乌鸫会从土里啄出蚯蚓来吃,但这时我蹲在一边看它们许久,感觉没看到它们啄出任何东西,常常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心里不禁感到着急,它们到底是在做什么呢?不怕浪费一天过去,白白饥饿吗?我不知道。鸟儿们比人类擅长等待得多。



黑尾蜡嘴雀也现出在这里,它在二月兰的基生叶间翻找,啄食着什么,过了一会,我才发现它是在吃地上散落的圆柏种子,忽然想,也许鸫鸫们寻找啄食的,也包括零星散落在土里的圆柏种子呢?打开手机查,看到“懂鸟”小程序说乌鸫“于地面取食,在树叶中翻找无脊椎动物、蠕虫,冬季也吃果实及浆果”,所以虽然它们的动作我始终没有看清,但一定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一无所获,否则公园里乌鸫就不会如此常见了!林子另一边,是公园中心的圆形广场,这空地上午是公园跳交谊舞的中心,此时尚未到时间,只有零星几个推着婴儿车出来的人,不知谁人的音响,正放着歌。一个穿棕色布裙的阿姨,手执一条边缘锯齿的布龙,在那里用力舞着。这条“龙”布幅很宽,上印着富贵牡丹的图样,舞起来颇有些气势。我很喜欢这样的场景,虽并不和人说,但每当听到音响里放着的那些苦海泛起爱恨情仇的歌,看到旁边或跳着舞,或坐在长椅上默默不动的老人,总感到一种同时包含了矛盾与相融的空气,是真实的世俗生活在此结合。也因此在公园里,我总愿意留意人们的举动,听取擦身而过的人们毫不在意地丢在别人耳畔的只言片语。因为这种对陌生人的毫不在乎,这些只言片语里常常有着一些出其不意的东西,生活这条河流中随意迸溅出的一点河水,或上下四周生存或倒映出的一点东西,这一切或深处或表面的微小的打捞,使我感到很有意思。这喜欢中当然也有分级,我最喜欢的是公园中有人演奏乐器,或配着乐器清声唱歌,那声音不过分喧闹,而在开阔空气中,将音乐里一种动人的东西并入人的心中。最怕的则是大声唱卡拉OK的,因为音响常常开得太大了,又经常破音,很难不觉得呕哑嘲哳,而破坏了人想要静静感受的心情。


走到前面那片毛白杨坡上,感受到的还是只有寂静。这片小坡上种着的是几棵毛白杨雌树,远处几棵加拿大杨,此时毛白杨的雌花序才刚打开不久,泛着毛茸茸的紫色,我在树下等了一会,偶尔有白头鹎停留到树上,狡黠地略一停留,背上苔绿的光一闪烁,便又很快飞走。我继续往前走,经过一小片空地,这里经常有老人投在地上的剩饭残面,一群喜鹊、灰喜鹊和麻雀就常常聚集在此。喜鹊趁人不注意跳下来叼一口食物,再飞到高处慢慢吃。榆树花开了,现在它们缀在树枝上,看起来非常像一颗一颗发散的紫红色的冠状病毒。自从几年前后,我就再也难以避免对于榆树花的这种想象了,不过这想象并不让我难受,因为我知道过不了几天,榆树花很快会变成碧绿的榆钱,一串串翅果结在树枝上,饱满的一串一串,吸引着人们和鸟儿的注意。背阴的山桃林中,山桃树上的花苞也已经非常饱满,马上就要开放了。仔细看一眼,已经有好几枝上绽开了第一朵。湖边的垂柳,此时远远望去也已经绿了,不过,如果靠到柳树下仔细看,会发现现在那绿色主要还是由于柳枝的颜色带来的,柳叶才刚刚爆出米花大小的芽。在北京的冬天,晴朗有风的午后,偶尔出门打车,经过河堤边种植的垂柳时,我喜欢看那被风扬起的的柳丝,那时候阳光照在密密的柳丝上,反射出一种冬天独有的洁白的银色的光,使人感觉舒畅。而在不知不觉时,在不为人所注意的早春暗暗发生间,柳枝的颜色便起了变化,变成了绿黄,映在人们眼里和此时早已解冻的水波里,和山桃花一起,成为北方的春天来临的显著征兆之一。





回到小区,我才在外面的小坡上发现,一棵向阳的小山桃树,花已经大开了。地上灰黄的山麦冬间,不知谁种了一棵小树苗在那里,底下还靠着一个白色的小牌,上面用黑笔写着:
爱护树苗
请勿触摸
显见是儿童的手笔。应该是前两天植物节,在大人的陪伴下做了这件事。小孩子们做这一切事情都显得很可爱的,在公园的草地上,常常看见堆的一小块乱石和捡来的枯树枝,就那样摆在那里,作为一个儿童曾在那里自由玩耍的痕迹,也是很可爱的。这使我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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