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舅舅
我的舅舅,大名冯海荣,生于1981年11月28日,卒于2024年3月24日,享年42岁。
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是今年大年初二,去姥姥家拜年,那时他已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整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进食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困难,但是精神状态还是好的。他起身时动作缓慢,我说:
“你需要帮助的话,就说一声,我扶你一把啊!”
舅舅露出一脸苦笑,道,“你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我还是得靠自己。”然后艰难起身,蹒跚地走向卫生间。
我还是说,“没关系,你可以让你媳妇帮你。养郝千日,用郝一时。”
后来又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从姥姥家离开。没想到这一面竟是永别。
如果要让我用一个词形容舅舅的话,首先映入脑海的是“拧巴”,stubborn,고집이 새다,他的一生就像一部中场结束放映的电影,然而,“电影”中的他总是给人一种过于倔强的感觉,倔强却不断地“被迫”妥协,让我不禁有些怀疑,他的一生是否真的快乐过。
24年1月6日,我放假回家,第二天,跟着三姨去看望舅舅,他比上一次(9月)见面时更加虚弱,化疗让他的毛发尽数脱落,我感觉眼睛有点被刺痛,涩涩的,但他还是跟我们很开心地聊天。
“你咋这么早就放假了!还有没有天理了?”舅舅打趣地说。
“是啊,教务处规定的。不过我要去北京进厂打工,明后天就走。”我答道。
“进厂打螺丝?”
“是啊。研究生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进厂……”
“你这以后都可以写到简历里,说从事过各种不同类型的工作。这都是起点。”
直到我们离开,他还是兴味盎然,全然不像一个被病痛折磨已久的人。
然后他又说了一些别的话。他的媳妇告诉我们,那天下午,他对二女儿发火了,训斥了孩子一顿,因为孩子偷了妈妈的钱。他的病,是不能动气的,但是小孩子也不能一日不管,所以只能狠狠地骂了一顿。
23年8月,我跟着三姨陪舅舅在二医院化疗。其实确切来讲,是化疗前的准备,那时他的肝功能指标不好,不能化疗,只能输一些护肝的药。所以,在他输液的几个下午,我陪三姨去医院看望他。这是舅舅得病以来,我第一次和他说了这么多的话。
舅舅谈到儿时的一位玩伴(女性),找了一份高薪工作,让家庭模式变成“男主内,女主外”,言语之间是对这种模式的向往。他会不会是在想,“如果我也找一个女强人,会怎么样呢?”后来他又谈到了现代教育,他认为,老师的作用在淡化,反而是家长成为了孩子的“兼职老师”,除了养家糊口,还要肩负教育大任。他还提到了健康的重要性,说自己就是因为没有按时体检,加上发病初期没有求医,所以现在成了这副光景。言语之间,是对于生的渴望,是对于现实深深的遗憾。
我们还谈到了临终关怀,舅舅说,国外一些临终关怀医院,给人无限量打止痛剂。病房旁边科室的疼痛科,都是一些癌症晚期的病人,他们可以得到更多的止痛剂。他还嘱咐三姨,跟主治医生打好关系,到时候把他转到疼痛科来。而且他还表示,他的丧服不要复古的唐装,容易给我们这些小辈造成永久的心理阴影。他已经在安排后事了,我的内心揪了一下。
一天下午,三姨陪舅舅拍心电图,在走廊里排队等候的时候,我忍不住问:
“你一个大学生,为什么要找一个农村来的当媳妇?”
舅舅想了几秒,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是因为穷。”
我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穷也可以找钱多的女人结婚啊!甚至也可以晚几年结婚啊!”因为我觉得,他可以找一个有共同语言的、话能说到一块儿的人,而不是随随便便结婚,搭伙过日子。
后来,舅舅说,09年他结婚是因为刚刚就业,觉得人生迷茫,下班后也不爱回家,直接去网吧打游戏。姥姥看了,觉得儿子要走“歪路”,就给他操办娶了现在的媳妇。
那时候,我觉得现代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不应该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执拗的舅舅,虽然接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在一个父母专制的家庭里成长起来,他对父母的话“唯命是从”。听家人说,大学时候,他有一个对象,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由于姥姥反对,恋情告吹,后来,他还是听从了父母的话,和一个相亲认识的农村姑娘结婚了。
可是舅舅从没轻视过他媳妇。虽然对方没有学历、德不配位、也没有什么伺候人的本领,舅舅还是“护”着媳妇,有时候为了她,甚至可以顶撞父母。在我看来,他的婚姻生活极不幸福,在强势的父母和妻子之间,不断地和稀泥,导致婆媳矛盾、公媳矛盾全面激化。
我记得14年,舅舅和媳妇闹得厉害,两个人持续冷战,对方甚至把结婚照片撕了个粉碎, 并且在家和姥姥姥爷吵翻了天 。因为她怀疑舅舅调动工作单位是有外遇,是不要她了,甚至追到他新的工作地点去,但是过了不久,两人和好了,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依旧是疑惑不已。
总之,和她磕磕绊绊地过了14年,这段婚姻在我们看来一点都不幸福,可能在舅舅看来,也是十分幸福的,或者曾经幸福过。
在舅舅的病床前,我说,“我以后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我想找到一个各方面都契合的人,至少能沟通得过来,而且我不愿意将就。”
舅舅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现在年轻人都不想结婚。你们就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吗?人类种族也需要繁衍的。”
我说,“爱繁衍的人多了,少我一个不少。”
一会儿,舅舅讲起了之前去医院陪侍领导的经历,由于药物反应,加上腿部难受,他一会儿把腿抬起来、一会儿放下。
我问:“你是不是需要把被子垫到膝盖的窝窝下?”
舅舅笑道,“是啊!你以为配饰病人就是坐着刷手机吗?你得主动回应病人需要啊!”
于是我把被子铺好,坐下来接着玩手机。
等输完液,三姨弯腰帮舅舅穿鞋,他还是固执地说,“三姐,我自己穿吧。”
走路不方便,他也不愿意让姥爷骑电三轮来接他,非得自己骑自行车回去。
舅舅就是这样一个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明明身体状况已经差到需要人陪护,却还是自己“逞强”,来医院化疗、从医院回家。
21年10月,韩国,某天晚上,我刚刚下工,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妈妈忽然打来电话,说,你舅舅得病了,治好以后最多也就活个十来年。
我当时想:“是什么病?严重吗?十来年已经够多了,除了感冒咳嗽,内科病都是治不好的。”本来打算用这个理由安慰妈妈,甚至天真地以为,舅舅只是得了一个肿瘤,切掉了、后续化疗就好了。我上网搜索过,这个病(小球细胞肿瘤)多发于40岁男性,而且复发的几率可以达到80%,没有所谓的“治好”,只能是通过术后健康评估,来预测复发的风险,再进行后续治疗。
我当时依旧抱有侥幸心理,“20%可能会是我舅舅,也许他能治好。他的一生才过了一半,他不该如此。”但是病情如洪水猛兽,发展愈演愈烈,最后夺走了舅舅的生命。看着舅舅一次比一次更加形容枯槁,我已经不敢想象手术、化疗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他以怎样的意志力坚持下来,我只是想哭。
舅舅一生十分节俭,他从不出去应酬,从不出去旅游,从不关注自己的衣食住行,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花在家里,供孩子读书、供家庭开支、孝敬父母。因此他从没吃过榴莲、从没吃过KFC,听到这个命题,我马上自掏腰包给舅舅和两个孩子买了一份KFC早餐。而平时,我的妈妈也总给舅舅家买鱼买肉买水果买牛奶,从“吃”上尽量满足他。而三姨在21~24年,一直陪着舅舅去北京看病。二姨也陪侍舅舅做了手术。三个姐姐一直在为弟弟默默奉献着,是血缘亲情将他们紧紧地联系起来。
11年,姥姥刚刚搬家到恒安新区没多久,我和妈妈、妹妹放假了就回姥姥家住。那时候,我刚刚买了手机,我高兴地告诉他:
“你看我的‘儿童手机’!”其实我本来是想说“学生手机”的,但奈何我总是口比脑快。
舅舅听了哈哈大笑。说,“你都上初中了,还是‘儿童’?所以用‘儿童手机’!”
不久,舅舅把我的SD卡里充满了流行歌曲和电子书,我就是在手机上看完了九把刀的悬疑系列全书,听到了《飘雪》等等。
初一、初二的寒暑假,舅舅和三姨总在开学前帮我写寒假作业,他甚至不抄答案,要亲自给我做作业。
那时,他下载了很多电影,《胭脂扣》《回魂夜》《范海辛》还有林正英全系列。我和他的媳妇在家里天天“看录像”,带孩子。而我在空闲时候,总爱捧着他的各种书读,甚至上厕所的时候都得拿着《科幻世界》,看那些我根本看不懂、也理解不了的故事。现在记得,有一个机器人Emanon,它执行了主人的命令,毁灭地球,然后又重建了地球,它本来是一台没有名字的机器(No Name),把这几个字母倒过来就是它的名字。
舅舅后来给我买了一本《希腊神话合集》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本书我从没读完,只是放在书架上接灰,过了十几年,书页已经泛黄。等到妹妹上幼儿园,他又买了一套《睡前故事》送给她。
那时候,舅舅从市场花50块钱买了一只小黑猫,养到三个多月大,十分亲人。他还养了许多的鱼、和两只乌龟。
一次,他的媳妇回娘家了,姥姥让一直睡沙发的我和舅舅一起睡。我忍不住问,“那怎么睡啊?”
舅舅说,“琦琦长大了,懂得男女有别了。”
没过几天,他回丈母娘家接媳妇,我也跟着去了,在阳高农村住了一天一夜。在途中,我们坐在大巴上,那是一个盛夏的下午,车内空气污浊,只能开窗通风,我坐在靠车窗的位置。舅舅说,“感到冷了你就喊我,把窗户关上。”我说:“好的”。但直到被风吹得流鼻涕了(是的我有鼻炎),也没有让他关窗。他看到了,急忙伸手过来把窗户关了。
幼儿园时候,我特别爱去姥姥家,周五放学了一定要去姥姥家。有一天晚上,舅舅来接我,骑自行车带着我去姥姥家。
其实小时候,大概是小学时,我去姥姥家,总是和舅舅睡一张床。晚上,他总是在熬夜打游戏,有波斯王子、红警、仙剑奇侠传、侠盗罗宾逊等等,电脑屏幕亮到很晚。半夜我起夜上厕所,不敢去,就叫醒舅舅陪我一起去,他会领着我去卫生间,站在门口等我,再带我回来。白天,他休息在家的时候,会教我玩仙剑奇侠传、连连看、大鱼吃小鱼等游戏。
一次,我找他给我出口算题,他全部出成三位数乘两位数的,我没法口算,只好说:
“我要做两位数乘一位数的题,你重新出。”
他说:“这些都是上课学过的,你能算。”
我说:“我不能,还得列竖式,这不是口算题。”
他说:“这就是口算题,你算吧。”
一来一回,我们居然吵了起来,年近三十的舅舅,居然和他不满十岁的外甥女吵架,我后来总拿这事说他,我说,“你真僵,你跟小孩子都能吵起来!”
这也说明,舅舅一生都循规蹈矩,不知变通,他只认死理,一旦锚定了什么观念,就无法更改,且为人老实,就是大家常说的“老好人”,也是他媳妇口中的“僵巴头”。
如果,“孝顺父母”的观念没有那么深入他心,他在婚姻大事上进行“反叛”,他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如果,他没有回大同工作,他的人生轨迹是否能够改变?……我常常进行这样的设想。可是,人生只有一次,人生没有“如果”。
24年3月19日,妈妈发微信告诉我,舅舅住院了,情况危急。我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但还是在接到电话时,泪湿双眼。接下来几乎每天晚上,我只要一躺在床上,想到往昔舅舅和我的种种回忆,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淌,详情参考“泪如泉涌”一词。我怀疑我的脑脊髓液都快流干了。
24日晚,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舅舅去了,并且不让我回家。她的理由是,人手够用,没必要让我回去一趟。
接到消息的一刹那,我感觉到麻木、空荡荡的。早已预料到这一天,我以为我会泪崩,但实际上,我连一个夸张的表情也没有。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项脊轩志》中:“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是何种光景。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经的人已经一去不返,而那个人带给我们的回忆却深深地植根于我们的心中,我想,等我回家后,捧起那本《希腊神话合集》,一定感触万千,甚至号哭不止。
舅舅的一生,在我看来,从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他孝顺父母,听从父母的“命令”;他爱护妻子,听从妻子的“命令”;他爱护孩子,为孩子付出了太多、太多。而他的葬礼冷清,除了三个姐姐、一个媳妇、一个外甥、一个外甥女,再无他人。两个孩子在她们妈妈的坚持下没有到场。
人生苦短,我终于对这句话有了深切体会。
也许,我们太久没有凝视过所爱之人的双眼,告诉妻子:“没能和你共度余生,共同抚养孩子,我很遗憾。”
告诉父母:“没能尽孝到最后一刻,我很自责。”
告诉孩子:“没能亲眼看着你们长大,我很难过。”
也许,我们花了太多的时间逃避死亡,对其讳莫如深,直至死亡来临之前,都没有对家人说过,“没能和你们走到最后,我很遗憾,我很愤懑,我想活着,看到孩子长大,和妻子白头偕老,为父母养老送终”。
活在当下,珍惜和家人、朋友度过的每一天。珍惜让你感到开心、快乐的人,远离让你感到被压迫、被控制的人。珍惜健康,定期体检,不能讳疾忌医。要保持心情愉悦,要知道,生死以外无大事。
舅舅的一生,就像一场中场结束放映、最后还要把观众都清场的电影。短暂但是过于美好,让在世的亲人们怀念不已。
舅舅,希望你一路走好。希望你不要再被病痛折磨,去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我们一定会坚强地生活,成为更好的大人。
2024年3月28日夜
外甥女:琦琦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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