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管栽培灌溉
前几日偶然看到关注的博主转发了一条别人的状态,原文如下:“我之前找博后工作的时候,我的一个前辈老师跟我说:人的学术水平在一个给定的时期都是相对固定的,不可能因为你十分焦虑,或者想要奋起直追一把,你就突然写出了远超自己现有水平的东西。所以没有必要太紧张,正常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就可以了。我觉得这个忠告适用于找工作,甚至也适用于申请博士、申请基金、给期刊投稿、投书稿等等等等被人拣选的过程。我们有时候应该坦然接受自己现有水平就是那么点。不是说就此躺平,不要进步了。而是说太焦虑了没有意义,焦虑只会让你动作变形,写得更难看啊……”看过后不免感慨社会竞争的无情。在自己求学的年代,用功学习的归宿往往被指向一份体面或薪水丰厚的工作, 少年不识愁滋味,即便因优秀或幸运而找到的那份工作, 殊不知这并不是竞赛的终点,按部就班的职人可能遭受着996,自由职业者可能遭受着精神内耗,而在上文中位于学术研究领域前端的博士,也在为能否产出优秀的知识成果而愁绪万千。
看到这里,不禁想起黄仁宇的经历。1979年,时年61岁已取得终身教授资格的他被供职的纽约州立大学单方面解聘,此后他再未找到在美国大学谋职的机会,靠救济金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在《黄河青山》中,他写道:“当天晚上,妻子将消息告知我们的儿子。当时他只有11岁,还在念中学。在这个很小的大学城,人人都知道别人的举动及遭遇。直到今天,只要想到1979年3月27日那一天,我的儿子如何接受这个令人不快的消息,我就觉得很难过……我只要一听到热水器要更新,或是屋顶有破洞,心都会一阵抽痛。我们可以设法偶尔附近玩玩,但如果要去一次纽约,家庭预算就必须重新大幅更动。我每次定大笔出版品或买几本书时,就必须考虑财源。”他的关于明代财政的博士论文遭到费正清冷遇,连如今那本家喻户晓的历史著作在刚写就时也几经辗转才得以发表,在回忆录中,他感叹到学术有“自身的官僚架构”,必须有名气才能用威望压人。
再回过头看那篇帖子中老师的教导,我不免心有戚戚焉,就像梵高的绘画、卡夫卡的小说、李安的电影那样,历史的走向最终给了黄仁宇公允的评价。焦虑与痛苦源自对渴望而不可得的畏惧和失望,有时可能高估了自己的水平,有时又可能低估了自己的潜力,不夸大不冒进同时又不自卑不自负,这正是自我认知的难处所在。也许不仅仅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如此焦虑,《传习录》中有这样的对话——问:“知识不长进,如何?”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这里阳明强调了孟子的为学态度,唯有不断丰盈自身,才能厚积薄发,如“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急功近利妄图速成,结果犹如无本之源,仿佛那被七、八月雨水暂时注满的沟渠,“其涸也,可立而待也。”
先生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说得极为通透。我想,如今大环境愈是对每一个学生、每一名普通人失去耐心,作为有意识的自我,反而应当愈加有勇气屏蔽掉嘈杂的背景音,专注当下所为,把结果留给未来评判。此种心态不仅仅是求学读书、找工作、写作、做研究、体育运动的心态,更应当是一个人认识自己的基准,做到了的话,人能少一些焦虑和失望,活得平静自在,不拧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