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蝶
一、 我想,我大概是病了。 朱音说话的时候,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在数蝴蝶。左耳飞出来三只,右耳垂挂了两只,更多的翅膀在开合的唇齿间翕张,充耳振翅像夏雨淋漓的棚顶。
“庄雅,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被牙咬断的翅膀喷出一团血雾,我在两颊温热的冲撞中回神,看见两弯错峰的新月。朱音生气了,因为她看不见蝴蝶。
“唔......你说楚以玫——” 下一秒我被朱音捂了嘴,她的蛛丝一样的睫毛左右飘忽,随环顾的颈子,被风吹得粘粘黏黏。“说了多少次,你小声点!” “可是谁知道我们在说谁。” “但你小声点......”
捂嘴是无济于事的,世界上有太多蝴蝶,我没法向她解释。
她捂过我嘴的手竖下去,因为掌心的唾液,不可屈伸。我正尴尬,一簇米粒大的蝴蝶飞来,挨挨挤挤贴上她的眼尾和嘴角,朱音笑得没那么勉强了。
我低头望着脚尖的路,再次决定不和她计较。毕竟,朱音看不见蝴蝶嘛。突然,朱音顿住了脚步,我疑惑抬头循她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楚以玫。
女寝楼下,她在和男友拥抱、道别。
“真的是个大胡子。” 我刻意压低了感叹,一转头却惊叫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朱音头顶落满了蝴蝶。 “浑身是毛,怎么下得去嘴。” 朱音不屑地撇嘴,而后拉着我快步走向女寝。和楚以玫擦身而过时,她头顶的蝴蝶扑棱棱起飞,像一场不经意的花瓣雨,拂了还满。
我想我确实病了,不然何以错身时花香扑鼻,像冬天暖室里的玫瑰,让人不自觉想起“富贵闲人”一类的词汇。
二、 楚以玫大抵是很富贵的,姚嫣翻了一下午手机,得意地向我们展示别墅的照片。据说那是楚以玫家买在市郊的别墅,被她很早以前随手发在社交平台上。 “你看她满桌化妆品,瓶瓶罐罐都是大牌呢。”
顶着妹妹头的姚嫣,说话时眨着灵动的大眼睛,像日本动画里的樱桃小丸子,第一次见面我对她很有好感。那时她的眼皮上没停蝴蝶。 “嘁,什么大牌。”黏在嘴唇上的瓜子壳被朱音一啐,她踩着满地断翅在空中挥舞手掌。“你闻屋里的香水味,和十几块的地摊货有什么分别?”
我是不爱串寝的,可我离家求学人生地不熟,好容易结识两个饭搭子,我舍不得。 “既然她家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和大胡子交往?”我入乡随俗地抓起一把瓜子,“阿联酋还是阿拉伯来着?”
“可能想趁年轻,多体验不一样的感觉吧。”小丸子转了转眼,蝴蝶纹丝不动。 “你别说——”朱音捂嘴窃笑,眼风抛到床铺上,“她每次夜不归宿,隔早回来基本睡一整天。” 我被口水呛到,刚嗑缝的瓜子囫囵吞进胃里,喉管咳得火烧火燎。
“光天化日......说这个不太好吧。”我涎着笑脸装正经,屋子里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上床下桌,牙刷澡篮,还有氤氲在香氛里的瓶瓶罐罐,所有的蝴蝶随笑声振翅,像一场呛咳的梦。
三、 我不嫉妒楚以玫。 身材身高、气质样貌、衣品审美,哪样我都不输给她。即使如今懒于梳妆、穿搭敷衍,暗地里我仍然自信,因为我比她白,因为我只是不化妆。
我身上没有蝴蝶。
坦白讲,楚以玫是有性别风致的,就是通俗说的“女人味”。很多个晚间,我端着牙刷脸盆去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和扭摆腰肢的楚以玫狭路相逢。
杨柳随风,款款金莲。书里的水蛇腰大致就是这样罢。我下意识直挺了腰,端肩阔步,与她默然对峙。
我应当承认,楚以玫是美的,且她美而自知。
经度太高的北方掐头去尾,一年能在衣着上耍风度的季节,统共也就四个月。我的眼睛是乐于过夏天的,花繁叶茂绿荫下,一水儿裙子随风飘,一朵裙子一席梦。
关于楚以玫的梦,是富有玲珑曲致的,像晚霞辉映的琉璃瓶,是被露珠砸蕊的美人红。
“她的小腿形状其实好难看的。” 饱满的沟隙扑出乳白色的蝴蝶,在朱音生气前,我咽下口水好容易移开眼。 “嗯,是。可不吗......” 我老实地附和,心里却道可惜。为什么,朱音不能像我看(馋)她胸那样,也去欣赏楚以玫的腿呢。
所以,我既不和朱音计较,也不嫉妒楚以玫。直到朱音突然直视我的脸,我吓了一跳,看见好大一只黑斑蝴蝶趴在她印堂上。
“你的皮肤好白啊。” 展开的蝶翅遮住朱音的眼睛,依次排布的黑色斑点代为逼视,关于美丽的威逼。悚然的震颤攀绕喉管,像有烙铁滚进腹腔。
“这不抹了粉嘛。”近在咫尺的蝶翅翕张,要我圆满彼此深谙的谎。我错避视线,悻悻地垂下头,“今早不是有汇报吗,这么多人看着,不收拾一下......不太好......”
垂头片刻,“啪”的一声脆响后,收拢翅膀的蝴蝶爬到朱音头上,停立的细脚张牙舞爪。 “你就是太敏感了,谁会看你啊?”只买口红的朱音咧嘴笑了,“化妆品里都是化学物质,我们家的女孩儿从来不化妆。”
一簇白蝴蝶脱口而出,因为口水濡湿它们栽到地上,因为口红沾染它们满身血污。
我的胃突然剧痛。
等我缓过阵痛,抬起汗涔涔的视线。我惊慌地发觉,萦绕朱音的蝴蝶竟然消失不见。
四、 我想,我是真的病了。我看不到蝴蝶了。
“铁锤姐姐还住宿舍啊?” “可不——”宿管阿姨警惕地扫视进出学生,而后拢手一招示意我们靠近,“她春节都没回家呢!就为了她一个,我们过年都没放假!” “那她放假期间吃啥啊?” “你别说,她真是个怪物......”
我坐在秦白旁边,靠毅力撑着眼皮,听宿管阿姨主讲怪人奇谭。她们说的是个研三的学姐,据说年近三十,当年备考五年好不坚韧,奈何苦读日久疑似精神受创。
上敢提着铁锤孤身闯杀导员办公室,下能放肆作息我行我素,个人卫生和精神状况着实堪忧,舍友深受其害不堪其扰。
秦白就是倒霉舍友之一,喜欢秦白的我,难说是不是更大的倒霉蛋。
她们口中的铁锤姐姐,我其实见过一面。那时还是冬天,我在食堂和她狭路相逢,像每晚在走廊,和楚以玫不起波澜地打照面。那时我还能看见蝴蝶,可是那天我和秦白同路,必然装出一副悚然的模样,否则我何以自然地握住她手?
但是说实话,如果不是已知前情,行人中的铁锤姐姐虽然衣样老旧,平常的面目却能淹没人海,任谁不会拿她作疯子防备。可是曾受其害的秦白随时防范她发疯,站着说话腰不疼的我只好闭嘴。
也许所有疯子都是这样,在蝴蝶翕张的翅膀下疯了好多年。
耳边碎语喋喋,像千万只毛虫啃食花叶。道听途说的秘密默然成茧,等待一朝放肆化蝶,是落满某人一生的雨。
蝴蝶让我们更团结。
“对了,听说你们隔壁的美女,交了个外国男友?” 也许是看我昏昏欲睡,好心的秦白话题一转,向我递一簇新鲜橄榄枝。我更喜欢秦白了,可我实在是纳闷儿,百转千回的话题为什么总能牵扯楚以玫的裙角?
“因为她漂亮啊,家里又有钱。” 秦白眼波一眄,洁白的虎牙有些狡黠。她已预备听戏,露出个好整以暇的笑。于是我很了然了。
“不见得吧......” 我拖着腔调故作神秘,把听闻的逸事一通编排,好比黄河之水淘淘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当我说至口干舌燥,在我扫过一双双满足的眼,我的腹腔骤然剧痛。一阵干呕呛咳,摊在手心是一只湿了翅的白蝶,斑斑血迹皆自肺腑。
“我想,你又能看见蝴蝶了。”
我猛然抬头,望见秦白那双带笑的眼。掌中酥麻,复苏的蝴蝶立住伶仃的脚,展开的翅膀排布大小斑点。
我终于发出惨笑,与蝶翅良久对视。
那天我孵化了自己的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