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到底影响了多少导演？

聊一点电影史。

因为执着于完美主义，在美国谋求发展的黑泽明，始终没办法融入好莱坞工业化的制片方式，就被签了合约的福克斯影业给解雇了。备受打击的黑泽明选择重返日本，却又遭遇蓬勃发展的电视时代，导致他拍的电影，接二连三票房扑街。

雪上加霜的是，尽管在国际影坛地位显赫，但黑泽明在日本并不受待见，从媒体人到电影界几乎都在唱衰这一时期的黑泽明（“黑泽明的时代结束了”），他们甚至把日本电影业不断下滑的态势，归咎到黑泽明身上，导致他在日本再也找不到投资。

当时日本唯一力挺黑泽明的人，只有晚辈今村昌平。

不堪重压的黑泽明，在1971年12月选择自杀——在自家的浴室被发现时，他身上有二十多处刀伤。这意味着，他在清醒状态下，割了自己二十多刀，由此可以想见黑泽明的绝望，和他觅死的决心。

好在，黑泽明被抢救了回来，并找到了启动新项目的投资。给黑泽明雪中送炭的人，正是他强大的粉丝后援团，其中最知名的就是乔治·卢卡斯（《星球大战》系列）和弗朗西斯·科波拉（《教父》系列）。

黑泽明（左）与科波拉（中）和卢卡斯（右）

早在青少年时期，乔治·卢卡斯就成了黑泽明的影迷。他成名作《星球大战》，最直接的参考/模仿/致敬对象，就是黑泽明的《战国英豪》。

弗朗西斯·科波拉差不多也是这样。早在青少年时期，他就因为看过黑泽明的电影而成了迷弟。《教父1》开场的盛大婚礼，就是偷师黑泽明的《恶汉甜梦》，而电影里弥漫的暴力美感，则来自于黑泽明的《七武士》。科波拉甚至说过，如果能跟黑泽明一起拍电影，他宁愿做一个助理。迷弟的话，最终成了真。

1980年代，黑泽明筹拍新片失利的消息传来，已经在好莱坞声名鹊起的卢卡斯和科波拉，就借助自己的影响力，从福克斯游说了150万美金，俩人以联合监制的身份，参与了偶像的新项目，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影视名作《影武者》。

之所以要重提这段往事，是因为觉得它内里透出来的偶像和迷弟之间的薪火相传的劲儿，不应该被遗忘。

人人都爱黑泽明

POST WAVE FILM

事实上，受黑泽明影响而开启电影生涯，并也成为国际知名导演的人，除了上述的乔治·卢卡斯和弗朗西斯·科波拉，还有很多人。

比如张艺谋。

1979年，刚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张艺谋，在小礼堂第一次看到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就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很喜欢这种影像和风格，喜欢凝重的色调，还有模糊而隐晦的不确定性。我记住了这部经典电影以及导演黑泽明。”

这种震撼影响深远，以至于他后来的电影，无论是视觉形式还是内在题旨，都明显带有黑泽明的痕迹。比如说《英雄》，它不仅在叙事结构上借鉴了黑泽明的《罗生门》，还专门请到了黑泽明御用的服装设计师和田惠美参与创作。

再有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张艺谋同样借鉴了黑泽明的操作。1957年，黑泽明把莎士比亚的话剧《麦克白》与日本历史结合，推出了经典电影《蜘蛛巢城》。张艺谋如法炮制，把我国的经典话剧《雷雨》套进历史题材，于是就有了《满城尽带黄金甲》。

最典型的就是《影》。电影里影子角色的设定，完全就是对黑泽明《影武者》的致敬：他们都在探讨替身与真身之间的关系，都是对政治权谋与历史真相的扑朔回溯。

1990年，张艺谋曾有机会见到黑泽明，他却选择远远地看着。在张艺谋的回忆里，觉得黑泽明没有那么高，但他又说其实知道黑泽明有一米八多。之所以会产生这个错觉，是因为黑泽明口气里的谦逊。

黑泽明说：“我觉得，我还没有弄懂电影；我真的认为，自己还没有抓住电影的本质。电影是很神奇的，但想抓住本质是非常困难的。我向你们保证，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电影。希望一路继续走下去， 我能弄清电影的本质，能配得上这个奖……”

被这段话深深触动的，除了张艺谋，还有马丁·斯科塞斯。

早在青少年时期，他就看到过黑泽明的电影，其中《罗生门》《七武士》《蜘蛛巢城》都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以至于成名后主动跑到日本，以演员的身份零片酬出演了偶像的电影《梦》（斯科塞斯在电影里扮演梵高）。

同样是青少年时期看过黑泽明电影而深受触动的导演，名单还有很长。

比如斯皮尔伯格，学生时代第一次接触到的日本电影就是黑泽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疯狂迷恋，并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极尽模仿之能事，比如在《第三类接触》中模仿《蜘蛛巢城》，在《夺宝奇兵》中模仿《天国与地狱》，在《拯救大兵瑞恩》中模仿《乱》。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乱》。这部电影筹备时，黑泽明同样找不到资金，雪中送炭的人正是斯皮尔伯格。斯皮尔伯格曾这样评价黑泽明：“他是我们这个时代，使用光影画笔的莎士比亚。”

黑泽明（中）和卢卡斯（左）与斯皮尔伯格（右）

宫崎骏则说：“没有《七武士》，就没有《幽灵公主》。”

中学时代看过黑泽明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也在自己成为知名导演后回忆说：“黑泽明是我电影人生的原点。”

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也在晚年时回忆黑泽明，说“是黑泽明的作品鞭策了我，吸引我成为了一名电影导演。”

中国香港导演吴宇森，更是知名的黑泽明狂热粉，他说自己“深爱黑泽明的电影，我从他的影片中得到了太多灵感。他是我崇拜的偶像之一，是我眼中的一位巨匠。”

徐克也说自己受黑泽明的影响最大：“黑泽明《七武士》写实的风格，改写了日本武侠电影的面貌，证明了真实力量的巨大。”

偶像的偶像

POST WAVE FILM

像黑泽明跟卢卡斯、科波拉、张艺谋、斯科塞斯等著名导演关系的例子，在电影史上比比皆是。比如伯格曼和李安、杨德昌跟赫尔佐格等等。

先说李安。1974年，李安18岁，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伯格曼的电影《处女泉》（据伯格曼说，《处女泉》正是他对黑泽明的拙劣模仿）。那是李安第一次看艺术电影，整个人都被震得呆住了——李安回忆那个感觉说，“就像是被夺走了童贞。”

《处女泉》海报

看完《处女泉》之后，李安决定坐在原地，把这部电影再看一遍。这部电影促使李安投身电影，让他熬过了十年居家做饭的时光，再引领他拍出“父亲三部曲”在2006拍摄了让他足以留名影史的《色，戒》。

这里有个小插曲——筹备《色，戒》时，李安内心备受煎熬，他甚至说这部电影是他“累世的孽障”，以至于不得不拍，否则内心无法安宁。但整个拍摄过程又让李安极尽崩溃，以至于梁朝伟这样的社畜都主动来安慰他说：“我们只是露个皮肉，你要保重。”

就在精神上难以维系的时候，经朋友引荐，安排他去拜访了青少年时的偶像伯格曼。李安称那次拜访为“朝圣之旅”，给了他力量完成《色，戒》，也留下了那张著名的照片：李安像个小孩子，偎在伯格曼怀里啜泣。

2007年，伯格曼去世。他的头号粉丝伍迪·艾伦刚好在西班牙开工。他在事后撰文回忆，哀伤地写道，“我只希望伯格曼走的时候，如他自己所愿，是个晴天。”

2011年，李安拍摄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在电影中延续了伯格曼在《处女泉》里的追问：上帝，你在哪儿？如果你存在，你为何允许世上有这样多的不幸发生？这可能和致敬无关。但可以确定的是，李安以这种方式，再度拥抱了伯格曼。

还有杨德昌。因为被家庭要求攻读理工科，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文艺梦。

直到在美国工作七年后，偶然在电影院看到德国新电影导演赫尔佐格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被震撼的他才深受鼓舞，决定排除一切障碍，追寻自己的电影梦。于是买了一些简单的设备，开始低成本创作，这才有了后来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一一》等影史名作。

如果了解够多，你会发现电影史上这样的关系和例子不胜枚举。比如小津安二郎与侯孝贤、侯孝贤与是枝裕和，斯坦利·库布里克与克里斯托弗·诺兰，詹姆斯·卡梅隆与韩寒等等。

不如回到问题的起点：谁影响了黑泽明呢？这可以从《影武者》里找到答案。

《影武者》说的是日本历史上武田信玄将军的故事。他在临死前隐瞒自己的死讯，让影子武士代替自己，保住自己军队的军心；三年后，影子武士被识破，替身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武田的军队瞬间失去灵魂，在敌军进攻下全面溃败，伤心的影子武士也跳入河中自尽。

《影武者》剧照

据黑泽明在《蛤蟆的油》中侧证，这部电影其实是在说他和自己哥哥的关系：哥哥才是正主，他是哥哥的影子。

电影试图对正主与影子的关系进行探讨，但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有人认为，黑泽明通过这部电影影射了自己和哥哥的关系，哥哥是正主，自己是他的影子。

虽然黑泽明的电影理想直到成年以后才逐渐形成，但由于家庭的关系，他很小就接触到了电影，其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电影启蒙人人，正是他的哥哥。

在黑泽明眼里，在默片时代做“弁士”（电影解说员）的哥哥相当有才华。他在青少年时期看的电影，大部分都是哥哥推荐的。黑泽明甚至认为，如果哥哥从事电影事业的话，会比他成就更高。可惜的是，随着默片时代的结束和有声电影时代的到来，哥哥的职业走向了衰亡，悲痛交加的他，在27岁那年选择自尽。

黑泽明和他的信徒

“他魂归神坛，把我孤独地留在人间。”

黑泽明在自传《蛤蟆的油》中，这样评价自己哥哥的离去。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借助这些国际大导演之间相互影响的例子，去证明一个问题：一个人在青少年时期形成的电影认知，到底会在他以后的人生里，起到多么大的作用。

就像李安。《处女泉》奠定了他看待电影、思考世界的眼光。正是因为伯格曼，李安才知道好的电影是什么样子的——它不只是要人哭、要人笑，更重要是通过电影去追问。

好的电影很难得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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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毛头

所见即所想。

排版丨凉茶

责任编辑丨T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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