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蜜诗会丨詹姆斯·赖特诗选:如果跨出身体,我将碎成一片花海


这是读蜜诗会推荐的第二十二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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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詹姆斯·赖特
詹姆斯·赖特(James Wright 1927-1980),生于美国俄亥俄州马丁斯渡口,早年就读于肯庸学院,曾师从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后与罗伯特·勃莱一起创建“深度意象”诗歌流派,成为美国战后反学院派诗歌的主要阵地。
译者张文武
1979年生于安徽灵璧。2004年毕业于安徽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2009年获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诗探索·翻译奖”。诗歌译作及原创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给孩子的诗》《南方七人诗选》等书刊。

如果跨出身体,我将碎成一片花海
詹姆斯·赖特诗十五首
张文武 译 流马 推荐
夏日午前,坐在小网屋中¹ 再走十英里,就是南达科他了。不知为何,无人行走时,远处的路开始变蓝。再走一夜,我就能变成一匹马,蓝色的马,独自上路,轻快前行。 走了这么远。眼看中午了。但时间不重要:有的是时间。这里还属于明尼苏达。枯死的玉米丛中,一只乌鸦饥饿的影子纵身一跃。至少,我这里是绿色的,尽管我的身体和接骨木树丛之间,凶猛的黄蜂在撕扯铁丝网。他暂时还进不来。 此刻多么宁静,我听见马打着响鼻。他从我身后的绿色中爬出来。充满耐心和深情,在我的肩头看着我写的这些字。他年事已高,他喜欢假装没人看得见他。昨夜,我在黑暗来临时停下来,独自枕着青露睡去。我一路跋涉而来,只为让我的影子没入一匹马的影子。 注:1 网屋(screenhouse)是一种户外遮阳装备,比常见的帐篷大,更像屋子或棚子,有屋顶,四面墙是网状。 圣犹大 出去自杀的路上,我看到一群暴徒殴打一个男子。我赶紧帮他免除痛苦,忘掉我的名、数、黎明所行之事,众士兵围着园中石结伙,唱着滑稽的歌;整整一天,他们用枪对付众人;只有我讨了个好价钱,偷偷走远。 我被逐出天堂,看见他被扒光痛打,喊叫着。我丢掉绳索跑过去,无视穿军装的人:我想起我肉身吃过的食粮,想起噬肉之吻。就算被剥,我仍要徒劳地搂住那人。 开始 月亮掉了一两片羽毛在田野上。黑暗的麦子聆听着。快静下来。快。就在那儿,月亮的孩子们在试飞。在树与树之间,身材修长的女子仰起脸,一道美丽的剪影,她时而步入空中,时而完全消失在空中。我独自站在一棵接骨木旁,不敢呼吸,也不敢动。我聆听着。麦子向后靠着自己的黑暗,我靠着我的。 试着祈祷 这一次,我已把肉体抛在身后,任它在黑荆棘中哭泣。尽管如此,这世界还有美好的东西。天要黑了。美好的黑暗,女人们的手在触摸面包。一棵树的精灵动身了。我触摸树叶。我闭上眼睛,想着水。 雨 是万物在沉没。 电光在黑暗的树林浮动,姑娘们跪下来,猫头鹰合上眼帘。 我不幸的手骨,坠入怪石遍地的山谷。 乳草¹ 在这片旷野上站着发呆的时候,我想必眺望了很久,沿着玉米垄看去,草地那头,那所小房子,墙壁雪白,牲畜向谷仓慢慢挪去。此时,我低下头。又是一番景象。我曾经失去的,我曾经为之哭泣的,已化身野生的温柔之物,小小的黑眼睛偷偷爱着我。近在眼前。用手一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美妙生灵漫天飞舞。 注:1 乳草(milkweed),马利筋属植物,因汁液呈乳脂状而得名,灌木状草本,植株可达1.5米,果实成熟后会炸开,种子有绒毛,能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走。广泛分布于加拿大南部和美国东部,与中国南方和其他热带、亚热带地区常见的马利筋有所不同。 冬末跨过水坑,想到中国古代一位地方官 况吾时与命,蹇舛不足恃。——作于819年 白居易,秃头老政客,何苦呢?我想到你忧心忡忡地进了长江三峡,被人拖着,迎激流而上,为了那一官半职,奔赴忠州城。你抵达时,想必天色已晚。 而今是1960年,眼看又是春天,明尼阿波利斯巍峨的岩石垒出我自己幽暗的黄昏,这里也有竹缆和水。你的莫逆之交元稹在哪里? 我很想醒来,再次迎接这个世界 窗台外面,不远处一棵松树上,艳丽的冠蓝鸦在枝头来来回回,蹦蹦跳跳。见他沉浸在喜悦中,我笑了,和我一样,他也知道树枝不会断。 明尼苏达州派恩岛,躺在威廉·达菲农场的吊床上 抬眼望去,只见古铜色蝴蝶在黑树干上安睡,颤动着,就像绿荫里的树叶。空房子后面的深谷中,牛铃声不断回响,飘向午后的远方。我的右手边,两棵松树间的一地阳光里,马儿们去年拉出的粪蛋燃烧成金色宝石。我半躺着,任那暮色渐浓,夜晚登场。鸡鹰在空中盘旋,寻找自己的家。我浪费了我的生命。 白斑狗鱼¹ 好吧。那就不妨试试吧。每一位我认识和我关心的,还有每一位将要在我想象不出的孤独和我无法体会的疼痛中死去的。我们只能活下去。我们解开网,我们划开这条鱼的身体,从鱼尾的分叉处一直划到下巴,但愿我能为它歌唱。我宁愿我们能让活着的继续活下去。我们信奉的一位老诗人说过同样的话,于是我们在幽暗的香蒲丛中停下来,为麝鼠²祈祷,为它们尾巴下的涟漪祈祷,为水底的细微响动祈祷,我们知道是蝲蛄在动,为我老表的右手腕祈祷,他后来当了警察。我们为那个护猎员的昏花老眼祈祷。我们为回家的路祈祷。我们吃了这条鱼。一定有种很美妙的东西在我体内,我真的很开心。 注:1 白斑狗鱼(Northern Pike),肉食性鱼类,雄性最长可达1米,雌性可达1.5米,体重可达数十公斤。广泛分布于北美及欧亚大陆北部淡水流域,在中国主要分布于新疆。2 麝鼠(muskrat),原产于北美的水栖啮齿类动物,分泌的麝鼠香极其浓烈,可入药,也是高级香水的原料。
恩典 通往明尼苏达罗切斯特的公路边,暮光在草地上蹦跳着走远。两匹印第安小马驹的眼睛暗下来,那么亲切。他们从柳林中欣然走来,迎接我和我的朋友。我们跨过带刺的铁丝网,来到牧场上,他们在这里孤独地吃了一天草。见我们到来,他们兴奋地颤抖,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他们含羞低头,像湿答答的天鹅。爱着彼此。他们身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孤独。重归平静之后,他们开始在黑暗中用力咀嚼春天的嫩叶。我真想把瘦小的那匹搂到怀里,因为她已经走到我身边,用鼻子蹭我的左手。她黑白相间,她的鬃毛纷披在额前,微风拂过,我不禁爱抚起她的长耳朵,多么娇嫩,就像少女手腕的肌肤。我心豁然开朗,如果跨出身体,我将碎成一片花海。 秋天在俄亥俄州马丁斯费里开始了 施里夫中学的橄榄球场上,我想起蒂尔顿斯维尔抿着大杯啤酒的波兰佬,本伍德高炉中黑人们的灰脸,还有惠灵钢厂得疝气的守夜人,做着英雄梦的人。 这些骄傲的父亲全都不好意思回家。女人们像饥饿的母鸡般咯咯叫,渴望爱抚。 正因如此,儿子们拥有了致命的美,在这个十月初,他们飞速奔跑,剧烈撞击彼此的身体。 黄昏日光浴 上一次出来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一只蜜蜂嗡嗡飞过。松鸡在小溪边喧闹,你缓缓从山间潭水中浮上来。绿色中浮出母鹿色¹,衬托着黑暗。小鹿的蜜在溪边渗出。我刚起床。这就是我醒来的时刻。 注:1母鹿色(color of doe),暗橙或者明棕色,橙色和棕色的混合色,与母鹿的毛色接近。 打手电筒收网的偷渔人 鲤鱼是造物的奥秘: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孤独。偷渔人漂在桥下,小心翼翼,让人毛骨悚然。水是发光的镜子,倒映出燕子的窝。星星已经下沉。我的痛苦何足挂齿?有个东西颜色如同美洲狮,穿过渔网,消失了。这是我见过最结实的网,但还是有东西孤独地消失在明尼苏达河的源头。 致开花的梨树 美丽而自然的花朵,纯净而娇嫩的身体,你纹丝不动伫立着。披着朦胧的星光,完美,却无法触及,我多么羡慕你。但愿你能够倾听,我要跟你说点儿事,人间的事。 曾有一位老人冒着要命的大雪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脸上有一缕白胡子。他在明尼阿波利斯的街上停下来,摸了摸我的脸。陪我玩玩吧,他乞求道。多少钱我都给。 我退缩了。我们都很惶恐,于是落荒而逃,各自在路上躲避着寒冷的无情侵袭。 美丽而自然的花朵,你怎么可能担心、操心或关心这个无地自容、无药可救的老人?眼看时日不多,他愿意接受任何人的爱,哪怕有可能被某个一脸鄙夷的警察或自以为是的俊俏少年打碎假牙,还可能被他们带到某个黑漆漆的角落,猛踢他那用不着的下身,只是为了消遣。 年轻的树,你无牵也无挂,只有一树美丽而自然的花朵和露珠,我体内黑暗的血把我拽了下来,拽到我的弟兄身旁。
推荐人:流马
诗人,作家,著名诗歌公号“读首诗再睡觉”主理人。原名何鸣,山东人,出版有诗集《夜晚怀疑我》(作家出版社,2017),小说集《乌云来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幽暗的森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随笔集《假如你没有机会加入黑手党》(中华书局,2015)等。
如果跨出身体,我将碎成一片花海
流马
在读睡(“读首诗再睡觉”公众号简称),我推过几首詹姆斯·赖特的诗,着迷于他的梦幻和超现实情境的营造,比如《开始》,这种感觉有点奇特,既陌生又熟悉。熟悉的地方在于,我能感觉到里面有很东方的东西,那种超现实的画面感,月亮的羽毛,向这黑暗倾斜的麦子等。但直到去年,磨铁读诗会出版了张文武翻译的赖特诗全集《河流之上》后,才更为系统地阅读赖特的诗。今天我编选的这一组诗歌,全部来自这本书。张文武贡献了精湛的译文。 赖特1927年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的马丁斯费里,小时候生活穷困,他的父亲是一名在玻璃厂工作了一辈子的工人,因为经济萧条,工作不太稳定,整个30年代,他们一家都是在贫困中度过的。赖特不想重复父亲的命运,年轻时的梦想就是离开贫困的家乡,绝不要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满足于做一个玻璃厂的工人。在18岁中学毕业时,就参军去了日本的美军基地。他的打算是将来退伍后再凭借退伍军人的福利到大学读书。他热爱文学,15岁开始写诗,梦想是通过写作来改变这种贫困的命运,但贫困终其一生都没有被他摆脱。所以我们能从他的全部作品中读出那种挥之不去的“哀伤”,他对任何事物的观察总是抹不去一种“悲剧性的想象”,这种与生俱来的悲剧感无疑是和他的童年经历分不开的。从16岁开始,他第一次产生精神崩溃,双向情感障碍的疾病缠绕他终生,在其五十多岁的生命中,多次被关进精神病院治疗。大概是基于相似心理的投射吧,让我对赖特的作品更加亲近许多,我常常能从赖特的诗歌里读出许多自我的影子。 1947年退伍后,赖特如愿以偿进入了俄亥俄州的凯尼恩学院读书,这是一所作家辈出的学校,凭借着退伍军人福利和奖学金,他得以读完大学,结识了许多文学上的前辈和同道。有诗作经导师推荐发表在该校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力的杂志《凯尼恩评论》上,并因此在诗坛暂露头角。大学一毕业就和中学恋人结婚,第二年,拿到了著名的富布赖特项目的资助,得以去欧洲,奥地利的维也纳大学深造,开始研究和翻译特拉克尔的诗歌。 起初,赖特是写抑扬格的旧体诗的,直到他读到勃莱等人创办的《五十年代》杂志,深受震撼,开始向自由体诗歌转变。在此之前,他也早就结识了唐纳德·霍尔。一个全新的诗歌创作团体或者说正在生成的诗歌流派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很快,他也成为其中的一员。这就是在后来影响甚大的“深度意象派”或者“新超现实主义”。因为写作上的相互激励、竞争和美学上较为一致的追求,这一伙人成为终生的挚友。

詹姆斯·赖特与罗伯特·勃莱 霍尔认为,赖特的写作经历过三次高峰。第一次是在传统声音和结构方面,也就是早期的抑扬格旧体诗时期,代表作就是《圣犹大》诗集里的几首;第二次高峰是诗集《树枝不会断》,被人们认为是他对自己早期写作的彻底背叛;第三次高峰出现在其最后两部诗集里。 今天推荐的诗歌,大部分都是选自其第二次高峰时期的作品,有一两首是其早期和晚期的名作。 高峰时期的创作特色,我以为赖特的文学知己唐纳德·霍尔的一段话准确而精当,我想引用在这里: 简单的意象承载了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张力,一边痛苦地赴死,一边渴望生存,渴望爱,渴望融入世俗的幸福。最好的情况下,两者合二为一,就如那著名的跨行诗句所言:‘我将碎成/一片花海。’有时,开花与破碎有天渊之别(乃至有人用开花来调侃破碎)。在这些诗中,我们常能看到这种抗争(冲突产生的能量)——就像我们的内心。(唐纳德·霍尔《序言:献给诗人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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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之上:诗全集》詹姆斯·赖特 著 张文武 译
磨铁读诗会 出品 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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