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千百种爱

【九莉对蕊秋的爱】

九莉觉得母亲是她所看的英文小说里的人物，事实上那还不足以形容蕊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蕊秋也当得起这个赞美，又勇敢，又时髦，在那样一个时代，自己为自己作主，踮着一双小脚游历全世界。她在浅水湾被人当成女间谍，九莉内心悄悄感到得意。她崇拜她。她的神秘和美丽，足够担当这种电影里才有的角色。

在她的勇敢与时髦背面，是九莉的孤僻和内向。她独自发光去了，九莉没有母亲照亮，只能阴暗生长。

蕊秋一直觉得她是为了九莉牺牲了许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九莉才是被牺牲的那个，但在中国的传统里，子女是没有话语权的。所以后来九莉不要小孩，哪怕是最好的条件下也不要，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报复。她知道自己作为子女吃了多少苦头。最要命的是，她没法恨蕊秋，她甚至深爱着她。

蕊秋来香港度假，住在最好的酒店，却把女儿丢在学校宿舍里过暑假。全校的学生都用自来水笔，只有九莉出入都端着墨水瓶，非常刺目。她那好得出奇的成绩，也是为了要拼命拿到奖学金以摆脱经济上的窘境。

一个“葛薇龙”年纪的港大女生，说起出身来不得了，日常却窘迫到无以自处。

九莉视之为重要成就的八百块奖学金，欢天喜地地拿去献宝，证明自己有好好读书，很争气。蕊秋在牌桌上一晚上输掉，把两人之间虚伪的幕布都扯掉了。蕊秋并不缺钱——如此豪赌的人会缺钱？她只是不情愿为女儿花钱。她也不在意女儿是否真的上进，只是想要摆脱一个负累。

港战爆发，九莉也只能独自求生，在街上碰到炸弹，差点炸死也不知道该告诉谁。蕊秋她是根本没有想过的，她知道她不爱她。而她是最应当爱她的人。这其中的断裂就是她人生全部的痛苦。

蕊秋说：我知道你二叔伤了你的心。

九莉的反应是意外和愤怒，在心里叫喊“二叔怎么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她真正想说的是，只有你才能伤我！

可是对母亲的爱是先天的，她无法剥离的——不像对之雍，她认清之后就可以完全地撤回。她的生命都是她的，她怎么可能不爱她。

她画中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蕊秋给她梳了头发，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直到同学笑话，她才把头发掠上去。

楚娣说她身材细长，蕊秋维护她，说是一种模特身材，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的羽翼，“竭力不露出喜色来”。

本来已经觉得蕊秋很憔悴很见老了，她要找个去处（归宿），还替她担心，怕她老去的容颜会令人失望。看到项八小姐跟毕大使成双成对，九莉立刻觉得“这一刹那她又非常美”，不由自主的含情脉脉的护卫，她不能接受女神沦落到被抛弃的地步。在那之前，明明她对蕊秋的感情已经彻底破裂，因为安竹斯那八百块钱。

九莉的爱里，更多的是崇拜。因为蕊秋掌握了未来世界的真理。但这种光环迟早都会消失的，在孩子长大亲自生活之后。

九莉本来也可以像蕊秋那样生活，她们之间只不过是差着些财产而已。蕊秋有本事环游世界，除了她自身的勇敢，最重要的是手里有遗产可供挥霍。既然是遗产，照理说九莉也应当拥有一部分，事实是她的父母都非常自私霸道，在自己手里就吃干抹净，一分钱都不肯留给后代。说起来，在自利这一点上，蕊秋跟乃德也并无什么分别，他们不过是选用了不同的方式来挥霍而已。

尤其是九莉早早独自谋生，很难再看得上这样的遗老。

蕊秋一直哭穷，但毕竟是有钱人的穷。楚娣也曾经很穷过，穷到把蕊秋的一笔钱挪用了，但后来还钱的方式是“卖了三条衖堂”——穷归穷，手里有的是资产。但九莉的穷， 是真正的无产的穷，是五块钱掰成几份花的穷。

她从乃德那里逃出来，身上只有五块钱，打碎了母亲家里一个茶壶，重新配一只，花掉三块，母亲节给蕊秋买了一朵花，花了七角，剩下的一块多买了两色核桃糖，给最后一次见面的韩妈。

在钱上面吃的这些苦头把她折磨得心力交瘁，大学没毕业也是因为没钱，没有文凭影响就业，又继续吃没钱的苦头。只有很短暂的两年——刚出道的时候，赚到了一点钱。以及之雍给了一些。苦心积虑地攒着，要还给蕊秋。

这中间之雍逃难，有了小周和巧玉，她又从不肯问他是否要用钱（先前又收了他那么多钱），此时处于相当的劣势。在道德上，感情上，双重的劣势。但是她宁可得罪之雍也要先还钱给蕊秋。削肉还母，这是她青年时代的母题。

蕊秋深恐她出国以后谈恋爱，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的。我要把花的钱赚回来，花的这些钱我一定要还二婶的。——她知道她们之间总归是钱的问题。

蕊秋用钱来伤害她，她真是毫无办法，身无长物，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只能仰仗她。到头来，她要复仇，也只能用钱。

她承认的，只有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这二者都让她有过自杀的念头，为了想叫他们知道她有多痛苦。但是她知道之雍惯会自恰的，她的死将毫无价值。而她对蕊秋的清算是成功的。心软的还是女人。

到蕊秋老了，落日西沉了，九莉也依旧没有出头，只是跟着一块儿沉了下去。

蕊秋最后一次离开之前留给她一副翡翠耳环，像块心病，不知该怎么安排，索性拿去卖了。楚娣陪着她去，卖了一个很不赖的价格。

九莉想的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想卖”。

【九莉对之雍的爱】

人之初，世界是固定的。仿佛下象棋，前两三个字就只有那么几种走法。

你会有一个爸爸妈妈，还有一些亲戚，到了某个时候，你会遇着一个男人，你会对他怀春。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邵之雍就是那个占得了先机的男人，时机比人重要，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他刚好凑到了棋盘上那个位置，别人还来不及走这步，那就是他了。

尤其是她不被父母所爱，基本的情感都无从附着，愈加需要这么一个人。可以说是有点为了恋爱而恋爱了。

他战后被通缉，藏匿在乡间，怕暴露行迹，连走路姿势、说话声气都要刻意改变。她马上理解他的难处和痛苦，“因为他的风度是刻意培养出来的”。他的一切都是粉饰的，对她的感情当然也是，完全是经不起推敲的一个人。但是她爱他。

她的世界太封闭了，跟三姑住在一起，坐在家里写书，几乎没有社交。天才少女又很容易对人厌烦，很难认识合适的异性并持续交往下去。只有邵之雍这样厚脸皮的——家里一堆老婆孩子置之不顾，也不管外界怎么看——才能坚持下去，成为第一个突破她防御的人。燕山没有这个本事，只能悄悄来往，最后不了了之。

初恋大多是脆甜多汁的，像一趟单程的旅程，去的时候新鲜，体力精力都饱满。要到返程的时候才知道痛苦。

书里有一段很甜美的记忆。

近午夜了，她没有跟楚娣说要出去一趟，两人悄悄的走了出来。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灯下，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手牵着手有时候走到街心。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着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去了之雍家里，愉快地做爱，庆祝生日。

睡前找来两本童话给她看——还是懂她的。

早上醒来，她等不及的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话。清冷的早晨，她带着两本童话书回去了。

朝不保夕的年代，山河易碎的年代，没有爱情。你只要交出真心，几乎就一定被辜负，何况是之雍这样的男人。

“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这才是她心目中爱情的样子。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但是那种痛苦会时不时找上来”，那是棋子的痛苦。不管你如何去经历，去成长，你最想保护的东西，你的核心仍然会被将军，像独自暴露在罗马大军阵前那种恐惧。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没有好日子，那一点点甜不过是刀头舔蜜。

上海的一切都是纸上谈爱。

两个人没有共同的居所，没有共同财产，没有孩子，甚至于，没有公开在人前，只是偷偷摸摸过家家一样走了一遭。到了他隐居避难，她千里寻夫，这段感情才有了高潮，但也是结局了。

后来读《异乡记》，更加验证了这一点。

她（一个写现代爱情故事的人）像古戏本里传统的多情的妻子一样，孟姜女一样，千里迢迢地去找他，去告诉他，她爱他。在上海的公寓里空谈的爱情，要一步一步落到地上来，要吃一点苦头，才能证明她的爱。

爱的仪式有了。紧接着就是分手。

最后仍是给了他二两金子，后来又给他汇了一笔钱。

她爱过的两个人，蕊秋与之雍，最终都是用钱来清算。

她想要的无条件的爱，始终是不存在的。

【九莉对楚娣的爱】

九莉总是容易对人起反感，也容易引人反感，尤其不能近身相处，只有楚娣例外。

即使楚娣误会她，她也只是轻轻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她早年比三姑困苦，看事不那么容易”。

楚娣当她面说辛巧玉跟邵之雍很相配，她也毫不介意。她知道楚娣爱她。

她很小就希望自己未来要像三姑。

一个那么传统的家庭里出来的，从历史的深处走出来，直接走了最先锋的路，头都不回。因为太过出挑，遗世而独立。蕊秋虽然也觉悟，到底还有脱不掉的底子。楚娣是完全不要那旧的一套，除了钱——这又更加符合九莉的价值观，但凡吃过钱的苦，就不会跟它过不去。

“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这是她对她的爱，永远在她的翼下，做她的独立的小孩。

楚娣最好的一点是不虚伪。

她对于自己相当客观，学骑车、开车都没学会，直道“我不中用”。

她对九莉好，却从来不要她感恩。

两个人在家包包子那一回，九莉才得知她当年被父亲关起来的时候，楚娣上门救她挨了打，伤在眼睛上，还缝了三针，竟然从来不曾向她邀功。

九莉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知道三姑是爱她的。她无需像对蕊秋那样觉得歉疚，因为这是真正的爱，自发的、不求回报的爱。她对爱的知觉那样灵通，瞬间就知这是真金。

她在情感上从来没有背离过楚娣。

楚娣与绪哥哥的事情，夹杂着多少东西，很容易令人有污秽之感。九莉眼里却只有酸楚的浪漫。就连事发之后楚娣的失态落泪，仍旧是令人同情的。

楚娣挪用蕊秋的钱帮绪哥哥救父，最后两方面都东窗事发，身败名裂。蕊秋对着九莉大发牢骚，她听了则自动“暂停判断”，因为自诩为同舟的难友。

这两件事情之出格和严重程度，九莉虽小，也是知道利害的。但是她选择无条件地相信三姑。

九莉后来要还蕊秋的钱，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楚娣却是坚定支持的。她算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蕊秋的人了，她深知欠她的债是一件多么难堪的事情。生养的“大恩”无法计算，但是能算清的部分最好是还了。对于蕊秋与九莉之间，她并不视之为普通的母女，她深刻地共情九莉。

她们之间，血缘之外，更兼知音。彼此欣赏，互相信任。

楚娣连自己与绪哥哥枕席之间的误会都给九莉讲，从来不觉得她小不会理解，也从不担心她会泄密。反观蕊秋，告诉她舅舅的身世，随即又警告她，可别将来去跟舅舅打官司争遗产。

对于九莉与邵之雍的事情，楚娣也三缄其口，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就连蕊秋也没说。

姑侄两个，固若金汤。

蕊秋说“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只狗都嫌”，其实九莉也是。但她跟之雍最好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出去同居，死心塌地一直跟楚娣住着。楚娣自己去看小公寓，九莉也不多心，更不内疚自愧，完全不像在蕊秋身边那样。因为有爱，爱可以包容一切。

【九莉对韩妈的爱】

九莉曾经以为只有韩妈喜欢她，就光因为她活着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拨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但她后来知道，她只是韩妈的“事业”，等她将来出息了，嫁个豪门，作为老人跟着过去做陪房，又尊贵又体面。

即便如此，九莉知道自己并不能向韩妈追责，韩妈没有那个义务。并且她得承认，韩妈有限的自然流露的母性依然滋养了她。所以她反而是内疚的。

最后一次见面，她戴上了眼镜，眼见得又是一个不婚的楚娣，韩妈休想再做陪房了。九莉的心情是“自己知道亏负她，骗了她这些年”，就像宝玉出家一样，亏负了太太和老太太，骗了她们十几年。

战时在香港遇到炸弹，差点炸死了，想到要告诉谁，只有韩妈可堪一说。她能想象韩妈的反应，她会给予她期待的类似于慈母的反应。她们没有母女之名，但是有这情份。

后来她跟之雍好了之后，梦见告诉韩妈他们俩的事。像女儿告祭亡母。她是她养大的，是她生命的深度参与者之一，她的大事要跟她有个交待。这是韩妈的生活逻辑和人情世故，她有时候宁愿矮化自己，躲在某些地方，获得一种安全感。

【秀男对之雍的爱】

秀男跟着之雍一起生活，为他管家。让我想起王莲生的侄子也跟着他，为他跑腿办差。

家族中出了一个大人物，自然有义务把子侄辈提携出来，但大多是提携侄子的，没有带着侄女的。秀男必然是极贴心和聪明，才会被之雍带在身边委以重任。

秀男跟着他，见识了他身边流水似的女人。从死去的发妻，到后来的疯妻，再到南京的美妻，又到九莉。他的妻子们不是他家庭的女主人，秀男才是。

对于之雍来说，这个侄女就是他最信任的人，是给他托底的人。秀男崇拜他，依赖他，又保护他，照顾他。他们之间关系之紧密，比起九莉与楚娣也毫不逊色。

为了帮之雍维持家用，秀男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木材商人，连九莉都震惊，侄女可以爱叔叔爱到这个地步吗！并且结婚后也没有自己的小家，仍是住之雍那里帮他管家。血缘之间就有这种便利，在中国人的价值观里，为了亲人是怎样都说得过去的。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之雍说“秀男说从来没有见我这样”，意在捧九莉，以示她与前面几位不同。同时掩饰不住的得意，自己眼光好，这回挑了个名门闺秀，又是红遍上海滩的作家。隐隐也有点透露秀男吃醋的意思——九莉这么好，有可能会威胁到秀男的女主人地位。

后来又有一回，秀男与之雍一同去九莉那里，她先走，回头见之雍和九莉在楼上阳台跟她挥手，她说“你们像在天上”，充满艳羡。

之雍逃亡前夜，九莉假想用一把刀劈开他金色的脊背，反正已经是个法外之 人，杀了以后扔到街上去，看秀男怎么办。

第二天在火车上，他打瞌睡，秀男笑他昨天晚上太过操劳，辛苦了。已经是相当赤裸的嫉妒与讽刺了，因为太出格，郁先生很久以后还专门说给九莉听。

逃亡之后，九莉担心之雍，无人可诉，病急乱投医，去找秀男，竟然掉下眼泪来。秀男也很意外。黯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完全不是安慰的口吻，只是不耐烦。

九莉要求之雍在她跟小周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秀男的态度是偏向九莉的。倒并非因为她喜欢九莉，而是实在不赞成他那样喜新厌旧，秀男跟九莉一样，无疑属于旧人的部分了。但是她或许也有一种庆幸，她是永远不会进入被选择的这个行列的，她是他永远的主心骨，是参与打分和定夺的评判者。从这一点来说，相较之九莉她算是惨胜了。

【九莉对比比的爱】

日本进攻香港那天，世界乱作一团，女同学们纷纷逃窜，只有比比安之若素，埋头吃喝。“九莉坐到她旁边去”，像一只小猫挨近它的主人，饱含依恋。

普遍来讲，同龄人之间难免竞争与比较，尤其是，比比的境遇是九莉残酷的对照，但是九莉对比比完全没有，她很愿意自己是比比塑造出来的一个人。这么热烈的毫无余地的喜欢，没有第二个人了。

比比像个精灵，没有性别，出处模糊。她热爱食物，热爱恋爱，几乎就是爱本身。在香港上大学，家里还特意寄来加绒的睡袋，是个baby——你就无法想象有人不爱比比。

这书里处处浓密流淌的伤心，只有比比不被沾染。九莉紧靠着她，仿佛借她的一点光取暖。

2023.11.29于大理

有关张爱玲

来看《海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