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腊王朝遗迹
四周一团漆黑。这应该是一条很宽的路,有几个人走在我前边不远处,带着头灯照出一小团地面。一片寂静,听得见鞋底和路面的摩擦声。道中间突然有些灯光,走近些,是辆摔在地上的电摩托,有个人倒在旁边,正在摘下头盔,是个上了年纪的白人。他边上蹲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在比划着什么,像默片里的一幕。
这时大概凌晨5点,路的尽头是吴哥窟。头天深夜飞机落地,我还没见过柬埔寨的白天。摩托倒在了凭空出现的绿化带前,想来是老头暗夜骑行,来不及刹车。我怀疑这条路禁止骑摩托,于是路尽头的神庙,对冒犯的游客稍微表示了一下不满。
摸黑赶路,是为了看个日出。大路连着护城河上的引道,再走几百米,两边各有一个水池,就是看日出的经典位置了。太阳会从吴哥窟的塔后升起,霞光倒映在水池里,绝美。
我右转摸到南边的水池,发现池边第一排已经坐满了人,黑暗中人手一个屏幕在各自滑动。转而摸到北边,基本没人,原因很简单,这边被半人高的篱笆拦了起来,限制了拍照的角度。我权衡了一下,留在了北面,图个清净,缺点是少了些人分担蚊子的攻击。
日出时间临近,周围人也多了起来,围了两层。暗夜渐渐退去,柬埔寨国旗上那标志性的轮廓线浮现出来,从黑影变成剪影,直到石塔上的层层石檐清晰可见。天亮了,没有日出。

回到南边,我蹲在水池边拍了两张倒影,绕过池子来到神庙的侧翼。这里游人寥寥,走走停停,兜兜转转,就到了第三层回廊的后面,这儿有条木梯通向中央塔。木梯是后来架的,装了扶手,覆盖在一道原有的石梯之上。这很有必要,曾经有不少人在爬石梯的时候坠落,运气差一些的就摔死了。中央塔四周一共有十二道石梯,国王专用的两条坡度为50度,大臣们使用的贵族石梯70度,留给老百姓走的平民石梯达到了变态的85度。
蒋勋讲吴哥文明,提到这些“天梯”的时候,说虽然危险,但当年虔诚的信徒五体投地,从不会掉下去。这话我是不信的。五体投地是必须的,光靠下肢也没法攀岩。如果说虔诚防摔的话,是不是爬50度梯的国王,是全国信念感最弱的那个?进入中央塔区域,墙体上天女的浮雕转角可见,盛装,丰胒,精致。转一圈回到东侧,一轮橙色的圆盘挂在树线之上。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了。
没在吴哥窟过多停留。不到八点,我沿着刚才摸黑而来的引道折返回去,找到了在路边等我的突突车司机。Kimhong是个皮肤黝黑的圆脸小伙,话不多,笑起来有些拘谨。帮我联系司机的旅馆提供了两条线路,但我想自由行。和Kimhong商量了一下,他答应得很爽快,反正是全天包车,路线随意。
我先到了豆蔻寺,她比吴哥窟早了两百年。建筑主体是红砖结构,残存的五座塔楼一字排开,在清晨的光线下,柔和温润。晨光照进塔门,正是欣赏内部毗湿奴砖雕壁画的最佳时间。我正独享这个小庙,沿着塔楼钻进钻出,打南边来了一群美国人,互相插科打诨,聒聒噪噪。他们要拍个合影打卡走人,见我在背景里碍眼,远远地戏谑呼喝。我假装没听见,继续钻进钻出,直到一个最吵的大姐走过来沟通,我客气地点了个头,走开了。

离开豆蔻寺,又到了东美蓬和比粒寺,它们比豆蔻寺略晚几十年,依然是红色基调,建材以红砖和砖红壤为主,结构已经变成了象征须弥山的三层递进高台,台上再建塔,可以看作吴哥窟的原型。这些较早期建筑里最传奇的是天宫。七百多年前,一个叫周达观的中国元代旅行家,外交家,兼谍报工作者到访了真腊王朝的首都吴哥,在城里住了一年。回国后,出了本书叫《真腊风土记》。书中记载,真腊的国王每天晚上独自爬上天宫,同蛇女交欢,缺一日则不详。这本书内容庞杂,有不少令中土人士大呼惊奇的异闻,比如男女一同在护城河里裸泳,比如父母祝福女儿:愿汝有人要,将来嫁千百个丈夫。其中最奇幻的是“阵毯”习俗,在这个类似女性成人礼的仪式上,父母请僧人刺破(传言用工具或交合)女儿的处女膜,将之放进酒里,血点在父母额头,或者食用。

眼看到了中午,日出时不见踪迹的太阳,挂在头顶大大咧咧地喷洒着光和热。景点的出入口有小集市,路过就有摊主凑过来兜售劣质的丝巾和服饰。饮料的价格是可乐1美元一瓶,矿泉水5毛。我想了一下,用两块钱买到一瓶可乐,一大一小两瓶水。店主小妹说,给你的司机也买瓶水吧。我表示可乐就是司机的。找到Kimhong,递上可乐,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喝着饮料,我们闲聊起来。Kimhong抱怨了一番政府,我听得一知半解。柬埔寨似乎正要选举,同时他们还有个没有实权的国王。Kimhong说现任国王的妈是越南人,而越南人不是好东西,当年侵略柬埔寨以后,留下了成千上万人潜伏下来,伺机而动。我问,那这些人潜伏到现在,也都老到没有战斗力了吧。Kimhong意味深长地看着远方:他们有儿子啊。
了解了危险的越南人之后,我继续行程,去往塔逊寺和圣剑寺,终于见到了吴哥闻名天下的树木建筑共生奇景。不过,为了保护古建,有些树木已经被腰斩,只剩枯骨。另一些地方支起了脚手架,让景致变得差强人意。即使如此,我也大为震撼。
塔逊和圣剑比吴哥窟更晚一些完成,却不是层叠高起的须弥山结构,反而往纵深发展。塔逊寺的规模不大,游人稀少,别致幽静,三层围墙包裹着中央塔,围墙间和庭院里堆放着不知如何安放的断壁落石,墙面上深雕着姿势神态各异的天女,来回徜徉几趟也不觉乏味。

圣剑寺要庞大得多,像个大型网格状迷宫。四层围墙,外加附属建筑,分割出纵横交错的无数甬道。从一侧进入,径直穿过若干门径之后,可在对面穿出。这种直来直去的布局,同讲究院落嵌套的中式居所大相径庭。
越过一道门,我看见一个嬉皮风的拉丁哥们,正坐在地上对着门廊里一个无头佛像发呆。我以为他在吸收某种神秘力量,正要默默走过,他突然开口叫住了我。我一愣,看见递上的手机,才明白是要拍照。他指挥我站在佛像面前,自己则在佛像背后伸长了脖子,看来刚才发呆是在琢磨如何拍出换头的效果。
帮助嬉皮男完成了大不敬的行为艺术以后,我继续在迷宫里穿梭,想找到雕刻了一对姐妹的两个房间。姐妹俩先后都嫁给了国王,据说很多姑娘来这里祭拜,求个婚姻美满。花了不少功夫,终于摸到一个铺了红毯,摆了香炉、花瓶等祭拜用品的小室。房间入口矮小,低头哈腰爬进去之后,可以闻到浓郁的香火味。
这个寺里面还有不少有关生殖崇拜的器物,包括一套保存完好的林伽和优尼的石雕,象征了男女的性器。林伽型为粗壮的圆柱,是湿婆的化身之一。优尼状若方形水槽,一端开口,象征产道。林伽插在优尼之上,举行仪式的时候,水从林伽上淋下,落入优尼,从“产道”流出。

从圣剑寺出来已近关门时间,和Kimhong汇合踏上归途。被暴晒了一天以后,我无比向往旅馆的小泳池和淡爽啤酒。路上经过巴扬寺,瞥见“高棉的微笑”。我决定第二天的行程就从这里开始。
不管如何浪漫化“高棉微笑”,巴扬寺众多尖塔上那些朝向四面八方的大脸,总透着些诡异。有人猜测这是彼时君主阇耶跋摩七世的面容,如果是真的,这是极致的自恋了。国王快六十岁才登基,竟然在这个岗位上又干了三十多年,其间抵御外敌,开疆扩土,兴建多处大型纪念性建筑,并且推动高棉从印度教改宗信奉佛教。有这份明君履历,阇耶跋摩七世在柬埔寨口碑极佳也就毫不意外。

巴扬寺是阇耶跋摩七世给自己修建的国庙。今天顶层已经对游人禁足,相比仰望那些微笑的大脸,仔细玩味低层围墙上海量的浮雕要有趣得多。国庙里少不了记述战争和宗教的宏大叙事,然而,真正有趣的雕刻在相对次要的墙体下层,展示了日常生活的场景:生孩子,看病,摆摊儿,斗鸡,烤串儿。同一面墙,上边战象车船上的兵士在拼死搏杀;下边的百姓该吃吃,该喝喝,生活照旧。我猜,只有一个开明、和善甚至有点儿幽默感的君王,才会允许工匠们在国庙挥洒这种创造力吧。这么看来,阇耶跋摩七世爱民如子的传言也许不虚。

我围着巴扬寺的浮雕流连忘返,给Kimhong发了条信息,推迟行程。Kimhong说不着急,他在看法语教材,还发过来一张课本的照片。十九世纪末,为了摆脱泰国和越南的压制,柬埔寨主动寻求成为法国的殖民地,这也间接促成了法国人对吴哥遗迹的再发现和推广。相对于Bingham之于马丘比丘,法国人似乎没有过份夸大自己的“发现”,毕竟有葡萄牙人前脚从这里刚走。在帝国主义和进步主义的双重影响下,法国人一方面往巴黎搬了不少古董,另一方面花大力气修复古建。
距离巴扬寺不远有个巴芳寺,曾经彻底坍塌。这里完成了号称世界上最大规模的3D拼图工程,30万块石头,历时五十多年,到2011年才拼接结束。工程量固然庞大,本来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70年代红色高棉上台以后,法国专家匆忙回国,他们训练出来的本土考古人才被杀戮殆尽。工程一停就是二十多年,直到九十年代法国人才又回来继续码石头。

从巴芳寺出来,又热又渴,我买了两个椰子找到正在手机上看拳赛Kimhong。我瞄了一眼以为是泰拳,他纠正说这叫Bokator,柬埔寨功夫,比泰拳牛逼多了。我不置可否,说起没看到几个中国游客。Kimhong解释说好像有个电影,让中国人以为东南亚很危险。我大概描述了一下流行在中国的噶腰子都市传说,他似懂非懂,告诉我暹粒是柬埔寨最安全的省份。金边危险得多,那里有中国黑帮。
我猜中国黑帮比器官暴徒的可信度要高不少,但是都市传说的影响力可以超乎想象。有时候,这种影响力是积极的,比如古墓丽影,就吸引了不少人来吴哥假装探险。慕电影名而来的游客,会首选塔布笼寺,一个罗拉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不论有没有古墓丽影,塔布隆寺都让人瞠目结舌。包裹穿插在古迹中粗壮野蛮的树干,有的像克苏鲁触手,有的像是流淌下来的粘液。若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有此种奇景。这些根系磅礴的大树多为木棉,此外,还有一种枝干相对细密,如网如丝,缠绕蔓延的植物,叫做绞杀榕。榕如其名,它们的种子蛰伏在鸟粪里,机缘之下落在其他大树的树干上,向下生根,发芽。起初如蛛丝,蚯蚓,一旦接触大地,就迅速扎根,进入匪徒模式。绞杀榕劫掠土地里的营养,再催生枝叶抢夺高处的阳光,更紧紧包裹住宿主,遏止起生长。凡是被绞杀的大树,少有逃脱枯亡命运的。

某种意义上,大树也在绞杀着古迹。当深入骨髓的植物寿终正寝的时候,建筑也会随之崩塌。不过崩塌又如何,人造物凭什么逃得掉天道轮回呢?在印度教看来,毁灭无非是新生的开始。塔布笼寺里有个别致的角落,一面墙几乎被树根完全覆盖,只剩下巴掌大的缝隙,恰好露出天女浮雕的半张脸。我在允许攀爬和探索的地方,上蹿下跳找了好几遍,也没见到传说中被封印的天女。离开柬埔寨以后,才偶然读到在一次保护性清理中,覆盖天女的树根已经被移除了。

回到旅馆,天色已暗。我从开门逛到了关门,Kimhong也陪了一整天,值得多给了一点小费表示感谢。第三天要去离吴哥城几十公里以外的女王宫和崩密列,突突车难以到达。我向旅馆租了辆汽车,早晨一看,来接我的是个八座的商务车。我对司机说,我就一个人。司机答,我就这一辆车。
早上先回到吴哥窟看环廊浮雕。相比于巴扬寺,吴哥窟的浮雕更加恢弘大气,但比不上巴扬寺的灵动活泼。印度教的那几位当家大神反复出现,我已经能认出个七七八八。印度教神话里不乏奇幻的想象力,比如两队神罗抱着一条大蛇搅动乳海的创始故事。他们折腾了几千年,搅出不少好东西。是宝贝就瓜分,是动物就当坐骑,是姑娘就娶回家。
如果说这是物化女人,那梵天的行径必定让女权人士白眼翻到天上。话说这位大神的大拇指上长出个姑娘,叫辩才天女。姑娘漂亮,梵天就盯着人家看。天女往左躲开,梵天也不转头,在左边直接又长出个脑袋。天女去到右边,后边和上边,梵天如法炮制,成为五头十眼的形态,无死角凝视姑娘。对于这种极致的无耻“男凝”,毗湿奴都看不下去了,砍下了梵天一个脑袋。世界各地的神话普遍对女性缺少尊重,也发展出不少雷同的故事,有抄袭之嫌。比如印度教里也有类似阿喀琉斯的人物,脚后跟以外无敌。

离开吴哥城之后,开到了女王宫。这是个以讹传讹的名字,神庙本身和女性没什么关系。见到宫殿之后,又觉着这名字实在贴切,无论尺寸,色调,还是气质,建筑都散发着阴柔之美。浮雕无所不在,门楣,列柱,墙面,都像刺绣般轻柔,精妙,纤美。同女王宫比起来,吴哥窟和巴扬寺最细致的浮雕也只能被称为粗犷。

说到名字,崩密列这个纯音译的名称竟然做到了信达雅:崩塌的秘境。一大片未加修葺的原生态废墟,想起来就让人兴奋。可惜,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以后,废墟被精心维护起来。断壁残垣被堆得乱而不散,游人被限制在凌空的木质栈道上,有一半的区域更是禁止入内。我在栈道尽头坐下来,试图调动起一些思古的骚情,竟然许久没有其他游客出现打扰。

吴哥的古迹太多了,三天的时间,我没来得及在暹粒城里逛逛。第四天早上,到邮局等车去机场,显然这里的邮局不止送货还送人。放下行李,我沿着河边溜达了几步,看见街角有个类似煎饼车的小摊,挂着几条可疑的熏肉,一个老头在卖一种看起来像三明治的食物。我买了一个,说不上美味也不难吃,提心吊胆地吃了一半,感觉已经达到了冒险的目的,把剩下的一半扔进了垃圾箱。
去往机场的公路像是分属两个世纪,靠近机场是一段高速,车速明显快了起来。这个新机场去年十月才开通,连同机场高速都是中国承建,同时得到了五十年的经营权。气派的候机楼只开放了一半,依然空空荡荡。电子屏幕上列出的当天航班,几乎屈指可数,而且没有任何一班直飞中国的城市。
来到柬埔寨,我没有见到传说中索要小费的海关。新机场海关的办事员年轻,礼貌,高效,柜台上用中英文写着,这里不需要缴费。景区的售票人员同样专业,凌晨四点多就有年轻人等在售票大厅帮助游客,英文标准流利。

我也没见到传说中卖艺的残障人士,我猜那些战争受害者同潜伏的越南人一样,也在变老,死去。巴扬寺外,我见到一群拿着专业设备拍摄猴子的年轻人,他们告诉我在搞直播,可是谁会看直播拍猴子呢?去往崩密列的路上,有一家旅馆的招牌上用中文写着:“高棉妇女(有空调)“,我很好奇什么样的旅馆会起这样一个名字。
即将离开,我意识到自己对今天的柬埔寨几乎一无所知。起飞前,又收到Kimhong的信息,邀请我下次到暹粒去他家吃饭。如此,我又多了一个故地重游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