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东南 | 建水,梯田和沙甸的信仰
我们选择在12月23日出发抵达昆明,开始滇东南之旅。那些日子,天空是阴惨惨的,拂过的风并不干冽,却也温和。云的低垂,正如同是历史的片断在这些小城上空的流连,并不厚重,却也如影随形,多少影响了这些地方今天的风貌。
建水古城
建水城灰扑扑的轮廓在眼前延伸,烟火市井都是淡淡的,我们吃过米线,沿着主路去往临安古城米轨小火车车站,两边都是矮矮的房子,在视线中让出空白给灰白的天空和远景中的建筑屋檐翘角。临安的名字取自杭州临安,因为明朝起迁徙而来的移民们参考江南建筑来修建这座城市,命名有羞辱江南之意,也期望长治久安,另是为了和安南、越南的名称相统一。
小火车的车体是黄澄澄的,中间排布着红色的柱体,簇新泛着光亮,像崭新的玩具。小火车开动了,每个桌子上放着糕点和水,窗外是农田和绿树的风景,都姗姗可爱,是讨巧可爱的旅行项目。然而,在这里,1915年4月开工修建的个碧临屏铁路背后却盘桓着一段与殖民者博弈的真实历史。1910年法国人修建的滇越铁路开通,一路可通往越南河内,以便法国人在云南大肆聚敛锡矿。为对抗殖民者的行径,滇南绅商联名上书,开始修建个碧临屏铁路,全长177千米,轨距0.6米,人称“寸轨”,至1936年10月全线通车。
第一站停在双龙桥,十七孔桥延伸在湖面之上,中间是飞檐的门楼,在湖面上投下倒影。据说十七孔桥是两座桥拼起来建成的,三孔建于乾隆年间,另十四孔建于道光年间,清朝的科举考试学子过这座桥可免费住宿。
前往第二站乡会桥的路上,向导带我们认窗外的植物,有藕和茨菇。乡会桥车站斑驳黄色的坡顶建筑是法式风格,仍留殖民时代的遗韵。明清朝中后期,科举制风从中原流传到南方,这里是为参加乡试和会试的考生遮风挡雨的地方。南北文化交流也形成了带着儿化音的语言。
从清远门进入,开始建水古城的city walk,终点是迎晖门。眼前低矮的飞檐翘角建筑不辨年代,没有故意装扮仿古的意思,也并非破败不堪,它停留在历史之中,任由来客观瞻。于坚在《建水记》中提到: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步行也就半小时左右,就可以从元朝走到现代;和明朝一样,现在建水仍然是原住民的故乡,跟当时相比居民们过着大同小异的日子,这里是中国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到如今,建水为何因为“落后”而鹤立鸡群?
回头看来,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回到那个当下,我并没有参考历史或者未来的坐标,以便与那个当下相比对。和去往任何一个旅行地一样,远方的生活总是属于那个时空,仿佛和外界相隔绝,是遗世独立的存在,而旅行者总是隔着距离去观看和聆听。继续追索下去,旅行地与其他地方完全隔绝是不可能的,它一定是处于从此处到远方的渐变之中,参与了地域之间的交流和融合。正是因为与我们出发地的跨度之远,我们把建水当做是与我们无关涉的远方。
渐变和交流确实是不易察觉的。先被指引看到的是当地人用来泡茶做饭的大板井,里面养鱼是为了防投毒,井水冬暖夏凉。向导还带我们仔细看了许多建筑的门头,有的用上了金子碎屑,有的彩绘和工艺罕见,有的雕刻豪华,有鹿、花瓶、仙桃、蝙蝠的雕饰,寓意福禄寿或者五福临门,显现了这户人家的地位和官职。文庙建于清雍正年间,门前的“太和元气”,意为天地间浩然之气,赞美的是孔子。阜安门行使的是防御的职能。土主庙前面镌刻着哈尼族的文字,是建国后根据拉丁文字创造的。崇文塔建于道光年间,是儒释道的融合。
到达终点朝阳楼已经是落日时分。这里是云南唯一遗留至今的明朝古城楼,人称“小天安门”,“朝阳”寓意飞霞流云,霞光雄镇东南,屋檐下的榫卯螃蟹脚有防震功能。楼上有一个摄影展,展出的是20世纪初左右来到中国的法国领事方苏雅(Auguste François,1857-1935)所拍摄的照片,他为开采云南有色金属矿产和修建滇越铁路而被派驻在云南考察,他带着摄影器材为云南留下那个时代最初的留影。
方苏雅经历了那个时代的殖民斗争史,在黑白斑驳的画面中,我们看到了百年前的滇越铁路,在该铁路建成之后,水路逐渐没落。1900年5月,发生昆明教案,民众对法方强运军火入滇不满,烧毁了德、法教堂,在此案之后,清政府进行赔偿,法方得到了保护,从此有权在云南采矿。1903年5月,矿工周云祥率领个旧锡矿工人发动起义,最终被镇压。展览也讲述了昆明陆军讲武堂,和云南钱王王炽修建中国第一个水电站、从事马帮贸易的轶事。
方苏雅对中国的观察收录在《晚清纪事》之中。那些写给亲友的书信记录了一个欧洲人带着新鲜猎奇的眼光观看东方的心路,他似乎是从一种狭隘偏见中走来,少见多怪,同时又在变得更开放和皮实,他又具备人类学家的生动,细致描摹眼中的中国人事,包括风景、天气、风物、民众、交通出行等等。外国人看中国在当下早已不是新鲜的话题,而放大坐标系,就会看到外国人的观看如何随着历史、国力和世界局势的变迁而发生多么大的改变。那些偏颇狭隘的关照只在时间上激起一瞬的涟漪,而宽宏包容的注视才得到来自世界的持久的回声。













元阳梯田
浓雾笼罩梯田,只露出一点切割水田的绿色轮廓。我们就走在这浓雾中,路上下起了小雨,脚下的土路是泥泞的,湿气中泛着泥土和绿草的清香,一派野生。梯田已然成为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标志性旅游景观,我却觉得在视觉上它无可称奇,留在记忆里深刻的就是这接近土地本然的气味,以及双脚踩在梯田边缘的泥泞之上的陌异和忐忑。
一方水土养一方文明,决定了这里的人如何生活。隋朝以来,哈尼族挖了五千条水沟,造哈尼梯田,分布在海拔144米到3000米的山上,有七个民族居住其中,哈尼族占一半以上。元阳梯田广至19万亩,哈尼梯田100万亩。哈尼族只有云南有,共170万人。我们造访的是阿者科村,我们的向导是马花妹,她打扮靓丽,开朗活泼,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在昆明大学毕业后回到这里,作为当地习俗和掌故的解说者,她已经小有名气。
哈尼族人从生到死,从世俗到灵性的世界在她口中展开。哈尼族人轻生重死,白事仪式很多。喜事的参保者叫作咪咕,白事的操办者叫作磨皮。哈尼族人内敛含蓄,年纪大的服饰朴素,不像年轻的衣服上有花纹。四五十岁妇女带头巾,老的戴礼帽,衣服把臀部遮起来。在当地语言中,爷爷叫作阿伯,奶奶叫作阿皮。光明之神是白鹇鸟。算命的人叫作磨皮。哈尼族人相信万物有灵,有祖先崇拜,节日要给祖先献饭。农历二月的属龙日叫作“阿玛突”,意思是母猪起来,要祭祀龙王,祈求风调雨顺。当地婚事有媒婆介绍,现在自由恋爱,嫁出去和嫁进来的都多了。
走过木门,她说过去鸡皮会被挂在门上,用来辟邪。走在梯田间,她又讲起居民的生活。根据居住和种植梯田的状况不同,每户人家得到的分红不同。地下水、灌梯田的水和饮用水是一样的。
我们被领入一间房子,她说,一楼以前养牲畜,后来住人,两楼是客厅、厨房和卧室,三楼是晒台。狭小的室内,四面墙壁上都铺着竹排,脚下是木地板,我们被带到一处火塘边上。她说,火塘用来取暖照明、驱赶野兽,烟雾还能够除臭。直到现在,老人还是喜欢生火塘,火塘上烧的饭更好吃,也省钱。要灭火,就拿掉木材。杀走地鸡招待客人,是最高的招待礼仪。
我们离开房屋,又走在一片梯田间。花妹卖了个关子,让我们猜梯田为什么建在房屋的下方,后来才揭晓,因为爬坡累,下坡快。当地一般有钱人造石头房,因为石头难运,而一般人造泥土房。当地人家只有儿子能分到田地,如果没有儿子就由上门女婿继承。
她带领我们走进非遗传承人马建昌的家里,他是第十八代传人,今年六十多岁,他的技艺一般传给儿子,如果没有儿子就传给兄弟的儿子,他也收徒弟。他戴着黑色的高帽子,上面编织着彩色条纹,我们进来的时候,他身前捧着长长的木筒,嘴靠在顶部,正在抽水烟。
他和花妹先表演了一段哈尼语的对话,问起他的孩子,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家。随后他表演一段古歌,口中的哈尼语在抑扬顿挫的旋律中响起浑厚的声调,仿佛古老的唱诵仍在今天复活,就这样唱了快五分钟。唱的歌词有教育意义:农历十月,挖田地,否则没得种,来年饿肚子, 教儿子、儿媳干活;男的挖田,女的挖地,种植红米。这些歌能唱三天三夜不完,都是口口相传,没有文字。后来他拿出圆形的乐器四弦,这个乐器有一百年的历史之久,弹拨着琴弦,发出低沉古朴的声调;他又拿出一根短笛,竖着吹出一种悠扬的旋律。
之后花妹让众人自由提问。对于婚恋习俗的问题,她解答道:如今哈尼族一夫一妻制,每对夫妻至少可以生两个孩子,生第三个罚款;父系氏族跟外界通婚,彩礼根据男方条件,好的十万,差的两三万;陪嫁嫁妆都用来置办家具,嫁妆中必须有小柜子、圆的糯米粑粑,意思是吃的粮食带去填饱肚子,圆的意思是婚姻圆满;本民族结婚,要准备很多个小背篓,姑姑小姨每人带背篓,装着糯米粑粑;没有彩礼,民族不承认夫妻关系;一般夫妻先办本民族婚礼,先生孩子,再办仪式,订婚先交一部分钱,结婚后交全款,离婚女方退彩礼;现在的哈尼族人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了,观念上还是要生儿子,但也在慢慢改变。
花妹说到自己是当地人当中的异类,不是容易被降住的小姑娘,因为她曾经走出大山见过世面,她从事旅游业曾经不被理解,打扮得漂漂亮亮,游走在客人中,被怀疑不检点。而这些年,随着生活和观念的变迁,她慢慢得到了理解甚至赞赏。一开始干这行,有时会被客人问住,她就会抽时间恶补,才成了问不倒的百事通。疫情之后旅游逐渐恢复,她一度变得炙手可热。
在元阳梯田的这天以传统筵席结束,竹编篮筐里放满了蔬菜、红薯、鸡汤、鱼和豆腐等等。吃饭的时候,花妹为我们演唱了一段哈尼族歌谣,歌唱得豪爽敞亮,是这个民族的豪情和诗意。












沙甸清真寺
小方到达个旧沙甸川方寨清真寺的时候,我们已经等了一会。因为本地的大清真寺正在改造成为中式建筑,我们来到了这间已经改造过的清真寺。他穿着白色长款衬衫,问起他的穿着,他说这是长袍,一般去做礼拜男性穿白色,女性穿黑色。后来他为我们介绍种种信仰相关的观念、习俗和生活方式,侃侃而谈,耐心细致,脸上始终是笑微微的,似乎他从来就平和而愉悦。
沙甸有过好几波移民。元末明初起移民从石屏县迁徙而来,到明朝这里是屯军的地点,也有很多回民从江南过来,由于昆明、保山和大理的回民遭到屠杀,他们逃难到这里。个旧的穆斯林集中在沙甸,总人口两万不到,95%的人口是穆斯林。
川方寨清真寺建成于清末,于前年改建。清真寺面向四方来客,谁都可以来做礼拜。信徒每天五次礼拜,地点随意。信徒席地而坐。男子比女子多,男子空间大。每个人从成年起做礼拜,成年的年龄以出现第一次生理现象起算,男性是12岁,女性是9岁。
造物主安拉要求服从,信徒礼拜叩头,这是人和造物主最近的时候,他们向造物主倾诉祈祷。伊斯兰寺庙里经常可见植物纹饰和阿拉伯语文字装饰,因为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奉行一神论,只能崇拜安拉。信徒朝向沙特阿拉伯麦加的方向祈祷,也就是我们的西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房子都是朝西。
信徒一生都要循序渐进地学习,学习阿拉伯语和《古兰经》。成年后信徒必须守斋戒。根据《古兰经》规定,男子最多可以有四个妻子,但一个妻子最好。男子要和几个妻子一起上街,不能只带一个,娶妻要征得现有妻子同意,每个妻子待遇平均,精神上雨露均沾。穆罕穆德娶了九个妻子,其中只有一个处女,还有寡妇和年龄大的,有的嫁娶是为了部落联姻。
伊斯兰教没有派别,中国普遍是逊尼派,苏菲派注重个人修养,这里是苏菲下面的一支。学者层面上,伊斯兰分教派,但不同教派的老百姓在言行举止上也会不一样。
亡人家属会清真寺捐钱,这笔钱名为“伊斯科"(波斯语),提供给学生作为学费和杂费。有钱的信徒自觉纳税,去世后每个人都会得到清算。
我问小方穆斯林是否怀疑过自己的信仰,本来生怕这个问题是否冒犯,他坦然地表示完全没关系。他说,成年前家长教孩子,成年后信仰自由,不是为了听父母的,而是自己学习了解了之后选择和确认自己的信仰。我还问到怎么处理品行有问题的信徒,他说这个人品行有问题,就会有人传到阿訇耳朵里,但这种人很难被改变,阿訇只能劝导他。说到科技带来的现代生活,他却说不一定每个信徒都会拥抱现代化,也许他们仍会选择信仰。
我们所在的中午礼拜,参加仪式的大多是老年人,沙甸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我们站在寺庙大堂外面,内部的天花板、墙壁和门楣上都纹着阿拉伯文的纹饰,地面上铺着柱子纹样的浅绿色,他们错落开跪着,每个人戴着白帽子,后来再站成一排,跪拜,再分开站立。在这个安静的午后,信仰自然地发生,如同吃一顿饭,这其中却包含了普通人时间经验积累之后选择的珍重。



写于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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