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浮萍归大海
风大如潮怒。 刚出门一阵风,我的瓜皮帽直接吹飞了,绕着菜地追着跑,想起杨万里: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杨树阿姨家的杨树吹断一棵,杨树家的阿姨就伤心了一天。牛毛毡吹上了墙,死死拽着,愣是没吹走。妈用一把椅子盖住了丫头的肥堆,椅子滚飞了,据说今日风力最大时十级,真要命! 妈非得上赶子洗手套,几十个手套洗了搭在杆子上,吹得只剩一双,在那儿荡着秋千,其余有的飞到了墙边,有的飞进了窝棚,有的在大葱地里埋伏着,有的干脆连滚带爬越狱逃到了大马路上,还有一只现在还在天上飘着呢…… 人在大风中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被带走许多水分,肺腑仿佛经历巨大的蒸腾,胸闷气短。一时之间,竟感受到了溺水的慌张。想背对狂风,却被刮得东踉西跄,还未站定,身上又挨了炮弹似的一发沙土,呸呸之余,狼狈而逃。千万不可小看旷野平原上的风,它具有移山填海的力量,吹翻人就像掸飞一只小小的蚂蚁。 下午风停了,再出来一看,垃圾斗子吹坏了,像块烂抹布,倒在那儿。大葱好多都断了。菜地到处都是杨树枝枝子、芽芽子,满掉了。 妈说,早上下了那么好的雨,一场大风,直接给你刮得干干的了就。 丫头昨晚睡得晚,还没清醒过来,妈又顾着做饭,我在挑虾线,外面风呼哧呼哧吹,好像在抢劫,她着急了,想差个人去盯一下,于是一个劲儿喊,丫头,快起!外面刮大风跟你没关系吗?隔了一会儿,门口张望一下,又喊,还睡着呢吗,赶快起,再不起,饭你也别吃了,他妈的…… 我真想跟她说,行啦行啦再不要咋哇了哎呀,她睡你就让她睡去嘛,还非得,还非去给你看东西嘛…… 下午丫头补觉,刚躺下,妈说,丫头还在睡?睡睡睡,晚上又不睡,快起! 妈认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物候节律,有其秩序,如若违背,天理难容,故而她非常反对我们睡懒觉,我想申辩一二,说我们在思考人生,却总是心虚得很。 下午,狂风甫定,领居家的旱柳跳了一天迪斯科,乖乖歇息,浓得化不开的绿。一束光穿过阳光房的玻璃,又穿过房间的玻璃,落在丫头贴在墙上的电影海报上,是阿巴斯《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剧照,伊朗无名村落里的之字形羊肠小道,光柔柔地晕染着,仿佛来自亿万光年外的轻轻一吻。 爸说话,亚麻(非常)正式:拍摄、驾驶、餐厅、食堂、商店,说得郑重其事,说得一板一眼,好像是功能新奇的器物,首度涌进了贫乏枯寂的边疆,口里老家人说话绝不会如此堂皇,语言总是随机而简约——遍地都是东西,日常的动作,不至于获此厚爱。饭就是饭,不叫米饭,面就是面,不管它是挂面拉面还是油泼面;包子就说包子,不管是菜包肉包还是糖包,苹果葡萄橙子都叫水果,铅笔叫圆笔,圆珠笔叫字管,管炭叫火屎,猪食叫猪糁,不一而足。人名也是,起得随随便便,常有叫三保生、太阳生、中秋生、观音生、九阳生的,叫人挠头;给人起的外号是牛脑、叫婆、晕崽、甲鱼、饭勺脑、矮子,哭笑不得。世代劳作中的人,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区分它们,名号就像茶余饭后掉在桌上的饭粒,拂去也行,捞起来吃掉也行,并没有太多人在意,都是些很不起眼的东西。 重要的是活着这个事实,而不是对这个事实所做的修饰。也许对爸来说,那些振振有词,就是他看到的事实,曾经华丽地被命名,把那些热热闹闹的新事物送进人们的心底里,于是一直被热热闹闹纪念着,直到如今,在人迹稀疏的大地上口耳相传。 妈说想去学修剪树枝、绞盲枝,咔嚓咔嚓,很解压,还想学修剪葡萄,咔嚓咔嚓,很攒劲,手臂一鼓一鼓的,像个兴高采烈的企鹅。 中午吃的油焖大虾,妈说这个虾好,我说是啊肉质紧实,还有点甜味,妈说这个虾是从厄尔多瓜出的货,我问厄尔多瓜在哪儿,妈说她也不知道,我说额嗯,应该是厄瓜多尔,妈说,什么骨朵儿? 不知怎的,家里垃圾桶似乎总是满的,之后就是各种硬塞,塞到盆满钵满,提到院子里一个大蛇皮袋装起来,等哪天天气好,外面黑了,就拎出去烧。 此地垃圾最常见的处理办法就是焚烧,晚上九点,常常闻到空中飘散的塑料味道,家家都在焚烧塑料袋。 每天要用到数不清的纸巾,妈说纸巾再多都不够用,每次去电信营业厅积分兑换,都要拿回来纸,直播间一块钱抢下的纸,还有促销买回来的,堆积如山。日常中的黏腻、湿漉、迸溅,全部被这些各种各样的纸雪藏,最后化为暮色中的灰烬。 地里的玉米杆子和根子、野草、枯萎的花枝,也是付之一炬,点燃时,热浪滚滚,第二天铲起来,装袋子里,就变成了草木灰肥。 都知道污染环境,对空气不好,但是周围没有集中回收的垃圾桶,只好姑且借着暮色,行亏心之事……有次看到,一个形似环卫师傅的男子在挖掘机斗子里烧垃圾,恐怕也是图省事,运到别的地方,又能怎样呢?焚烧?填埋?或者堆积成山,垃圾最终会去向何处?新疆那么大,够放那些垃圾吗?地球那么大,够放那么多垃圾吗?它们会变成毒气,释放在大气里,或排走,变成塑料微粒,沉积在大大小小生物体内,最后又被我们吃进肚子里,能排泄的就排泄了,不能排出的就淤积在器官中,缓慢癌变、病变,直到把人杀死,你以为把它烧得一干二净了,它转头又钻回了你的身体里,如同掷出的回旋镖。 家里的油脂汤水,妈都装在一个泔水桶里,满了,就趁着天黑,泼到马路对面的树林子里,附近的野狗野猫,就把它舔完了。 妈总是告诫我们,用完的纸巾不要往马桶里扔,洗完头一定要把头发捞干净,洗碗之后的残渣一定要及时清理,下水道一旦堵住,那些难堪就会劈头盖脸还给我们,抗议的气体灌满家里每个角落…… 尤其难处理的是洗剂的污水,洗头膏、沐浴露、洗洁精、洗手液、洗衣液,和油脂、头发纠缠在一起,成为下水道里的史莱姆巨物,栖息在阴暗的角落,年复一年,直到彻底堵死,重见天日,像个腊状的城镇暴露在面前,令人惨然。 我们的头屑、皮屑、油脂,全被一些微小的生物蚕食着,只是有种抵抗此一过程的意志在持续发挥作用,心脏跳动,血管汩汩,只是速率缓慢地失去机能,直至停摆。或许我们并没有活着,而是在不间断地死着,这场夜以继日、无休止的运动,向着尘土无限回归的运动。 所有带有我们污秽的流水、纸巾、垃圾,还有燃烧的火堆,至今还在流淌着、飘荡着、熊熊着;精致体面的,暗无天日的,是我们灵魂的两面性。 对于妈来说,这里已经是她退到的世界的最边缘,麻袋、桶子、牛毛毡、锅碗瓢盆、衣服鞋架,都是她的城池营垒,她费尽心机收集够了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的一切东西,满腔孤勇地守候在这片土地上,像蜗牛一样把家背在背上,这人生的逆旅,她的全部念想和未来都在这里,我很佩服她的坚决,自己却像个蛾子,至今孱弱而犹疑。 妈把芦苇、野草、雉鸡尾羽、塑料假花都插进瓶子里,在柜子上冰箱上头高高地摆着,摆上丛林的迅捷的呼啸、野甸纷飞的飘絮、现代工业批量化生产的塑料美丽神话,还有一切稀奇古怪的时间化石、照片、钟。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有一种永恒的精简,足够干枯,足够定型,足够简洁,也足够安静,无需她再费心料理。 对于妈来说,实用和审美的界限并不总是分明的,如果一个东西华而不实,太费心力维护,她就不能喜欢。她喜欢那些干干净净一动不动,不给她添乱的物件,例如:平整的案板、服帖的牛毛毡、砖头、结实的门把手、可快速清洁的拖把、油烟机、马桶刷,男女通用型万能打底衣、吸附力强的手机支架、可以整个陷进去的舒服吊床……她会不厌其烦地赞美这些好用的东西。反之,如果一个东西不好用,她就会一遍遍数落,每天无数次,直到这个东西再也抬不起头,在这个家显得突兀又多余。可是最后,她还是舍不得扔,别别扭扭地,就藏在黑暗中,柜子后面,小房子里,架子上头,那些废物,真正的废物,似乎消失了,却又投下阴影,是藏匿在房子缝隙之间的鬼火。 她手机里有个海纳百川的相册,存满了照片,关于丫头成长各阶段的,菜地里四时景况,旷野里的野花野草,河坝上游泳的绿头鸭子……时不时翻一下,感慨时间的突飞猛进。过往发生的一切,值得铭记的,害怕遗忘的,都被她收纳进这虚拟的电子置物架,同她收拾的其他东西一样,有条不紊地跟随着她,慢溯在光阴的长河。 她会记下重要的时间节点,备忘录里写了很多,几月几日,种了什么,有何要事。我记得在一个泛黄的笔记本上,她做了一些从伊宁日报和杂志上剪下来的文章的集锦,有关于花木肥的,关于肉类去腥的,还有关于民俗和禁忌等等。原来她的收纳癖源来有自。 在旷日持久的收编中,她于虚空之中开凿出今日的生活一切的丰盈,热气腾腾、一往无前地,所有的经验都指向如何能够更好地活着,一块钱掰作两块钱花,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剩下的交给自然,从不哀叹,从不怨天尤人,从哪里跌倒,便在那里起楼台、宴宾客,哪怕大厦将倾,都能死灰复燃。丫头管这种品质叫“乐观的疯魔”…… 人是靠信念活着的,就算所有的仰赖统统消灭,只要仍有一线生机,就会从地狱顺着光亮往上爬,我相信我们都有这样的求生意志。嘴上喊着看淡一切,目空一切,可是一粒肿块就要疼得张牙舞爪,少吃一顿饭就要叽哩哇啦,渴啦、困啦、冷啦、热啦,实际上我们什么也看淡不了,目空不了,我们的靠食物活着,靠水,靠电,靠空气,靠阳光,靠爱,也靠被爱,有求于人、有求于物没什么好羞耻的,也没什么好悲哀的,活着本就危机四伏,陷阱重重,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牢牢抓住,抓住时间,抓住爱人,附着在大地上,荫庇在天底下,竭尽全力,靠近那微薄而确定的幸福。 这里的人们,会在大地(非常大的地)收获的时候跑到地里(因为收割机收得马马虎虎),拾穗儿、捡苞米、大豆,别小看这种收集缓慢积聚的力量,一块几十亩的大地,经过一轮透彻的搜刮,往往能拾出上百公斤的东西。 路边的灰老汉从他那几大蛇皮袋苞谷中掏出一塑料袋子给了妈,妈从这袋苞谷中掏出两根儿,搓了,爆成爆米花,就有满满一大锅,够我们一刻不停往嘴里塞一下午。 我不禁想,要是把妈的一袋子全爆成爆米花,把老汉的几蛇皮袋爆成爆米花,把几十亩大地里的苞谷爆成爆米花,把伊宁市所有的苞谷全爆成爆米花,我们都可以请外星人看电影了…… 雄心勃勃,打定主意,等到下次大地收获,我们也去拾苞米,捡大豆,捡出一年的爆米花,三年的豆浆,还有羊粪蛋子,能捡回来就捡回来嘛,不要白不要。 丫头穿着我的飞行员夹克黑棉袄,套上屎黄色工装裤,脚蹬半报废鸿星尔克劳保鞋,在菜地勾着腰怒叉粪堆,简直像个印第安老斑鸠。 纵然如此费心,到底还是毁了,蚂蚁把堆肥霍霍了,在里头做了窝(或者根本就是——丫头把肥堆整个就安置在蚂蚁窝里啦),一翻,山呼海啸,直往你跟前爬。丫头撒一把灰,连夜买了蚂蚁药。爸看了,说,完全没有发酵嘛,发酵升温了一个虫蛋也没有了…… 天都快完全黑了,妈拿着根杨树枝,叫我们俩过来过来,就在鸡窝前,煞有介事地介绍空间改造计划。边说边挥舞比划着,这么长,哎这么宽,这么亮亮的呀,噼里啪啦,树枝在她手里耍了一套马氏闪电五连鞭,每一招都有可能突然袭击我的脑门,叫人无处躲藏…… 我说,几个方案,各有利弊,有利也有弊,有好处也有坏处,有优势也有弊端,总之好坏参半。 丫头白了我一眼,说:一个主意也拿不了,没用的东西…… 妈说,小曾说得也有道理呢。 回屋,又商量着贴瓷砖、换玻璃门的事情,两人都表示再也受不了了,恨不得现在就去和水泥。 晚上想吃馄饨,跟丫头说,去去去,去冰箱拿馄饨去,顺便把阳光房帘子拉一下,再把我的咖啡热一下,快点滴! 妈笑着说,唉呦,呵呵(你挺能的) 然后我就把馄饨拿出来了,关窗拉帘子,给丫头把毛衣裤子拿出来,切菜烧水,驾轻就熟了嘛。 饭后聊闲天,丫头说,第一年把院子里拾掇出来的废铁全部卖掉了,换了个大门。前主人来要,妈干干脆脆把他打发了。 妈说,王沛和张和顺两个贼得很,把人家老太太鸡窝给抱走了,他们两个在搬的时候,王沛在看我呢,寻思着也不太好意思。 妈又说,张和顺那个房子进去哦吼,真的跟那个猪窝一样的哦吼我滴乖乖,没有老婆的人真的就是猪窝一样。丫头说原来小曾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东西捡回来,在院子里面总能够用得上。爸拉回来的水溶肥桶子,再多也不够用,冬天用做菜地保温区的桩子,春天还可以用来罩苗防风保湿。拉回来的钢管,变成了葡萄的爬架;拆下来的门板,变成了鸡窝;牛毛毡遍布院子各种交通要道,防滑效果一绝;爸穿报废了秋裤,被妈剪成了百十来块布条子,用来绑葡萄藤;还有成捆成捆的黑色塑料皮带子,中空的,可以用来绑东西,无比结实,还能用来当做地里铺的输水线,水龙头一开,水流导过去,就是一个小型灌溉系统。在院子里面,物品不只有原生的功能,还有被发明出来的用处,有怎样的需求,就会生发怎样的联想,一些看似成品的东西,实则是某种发明物的原材料。院子是最易产生新发明的地方,不像房间,地上只有无尽的头发…… 人真的渺小得可怜。那块包谷地,一铁锨一铁锨挖,干了三天,一半的一半也没挖完,翻地机子一来,一个小时搞定。今天来疏松车轱辘压实的地,一铁锨下去,仿佛打在砧铁上,梆硬,费老鼻子劲,挖得手软筋麻,热汗淋淋,又饿,站在暮色中茫然四顾,偷懒之心顿生,盼望着快点天黑回家吃饭。 生活总是持续地,连绵不断地向前延展,人无法将过往抛诸脑后,我也不相信有什么举霞飞升的时刻,能让人绕到生命后台,在任意段落裁剪编辑,像电影一样。记忆无法重塑,亦无法生造。也许所有或清晰或模糊、或深刻或淡漠的时刻,都需完完整整接受,容不得逃避,也无法挑选。否定记忆、编织意义,声称时间有贵贱,光阴有深浅,都是人的傲慢。孩子也好,老人也好,你我也罢,无不驶着一叶小小的扁舟,或矫健,或蹒跚,或忧愁,过一天,是一天,缓缓横渡,这人生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