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剪切
今晚小酒馆有个演出，七点半之后，从这条街走过的人多了起来，年轻男女居多，也有四五十岁的外国人。恋人成对闺蜜成群共赴一场青春派对。我坐在街上看着过往行人，姑娘们身姿妖娆一个个走过，在昏暗的灯光下自动美白。我可以大胆的欣赏而不遭致白眼或唾骂，观察是一个算命先生的职责，谁会在意一个老头的眼光啊。眼前这位姑娘身穿黑色修长风衣，黑色紧身裤，黑色靴子，鞋跟比我脖子还要长。白色围巾和白色单肩包随着脚步摆动。她似乎还没完全驾驭那双高跟靴，刻意模仿谁似的朝小酒馆走去。看着她孤单的背影，我免不了两杯忧伤，也许我可以陪你，如果……
“嘿，别他妈装逼了，快把面具撕下来。”
刘天的突然出现吓我一跳，他继续说道，“来了一条大鱼，老兄，来公司，我们一起干，发挥你的特长。走，去茶楼，志强在那等我们。”
“去小酒馆，看到没，那个姑娘等着我陪呢。”我指着刚才那个非黑即白的背影。
我们走进小酒馆，演出即将开始，沙发和吧台凳已没空位，舞台下面站着密密麻麻的观众，他们像干柴盼烈火一样等待被点燃。玫瑰木子弹乐队今晚在此演出。我四处张望，没见黑白姑娘的身影。
“去吧，上面有位置。”刘天打了个手势让我们先上去，他和前台小妹聊着酒单。我和志强在阁楼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我问，“你们这个公司做什么？”我加重了“这个”的发音，因为他们弄过很多公司。这时我看见黑白姑娘在五米开外坐着，中间隔了两张小桌，边上坐着一个蕾笛，看样子跟她姐姐似的，有人陪她，我很失落。
“我们培养诺贝尔奖候选人。”志强一脸坏笑的对我说。
“准确的说，是诺贝尔爱情奖。”刘天提着红酒上来，“看看吧台边坐着的那些姑娘，你以为她们真是为音乐而来吗，胡扯！我告诉你，她们为的是爱情，要么刚失去爱情，要么正等待爱情。”
这时乐队成员依次登台，人群一阵欢呼，是个不知名的暖场嘉宾乐队，主唱长发齐肩，一上来就摔了一跤，够摇滚。电吉他像只刚关进笼子的雄狮一样，发出愤怒的嘶吼。“朋友们，来吧，噪起来”。人们进入状态左右摇摆。
刘天凑到我的耳边大声说，“云飞，不管你怎么想，但是对我而言，爱情是个无聊的东西。你和她第一次四目相对的时候，你们都清楚一定会上床，其它做的一切都是铺垫。对一部分有追求的人来说，这太浪费时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铺垫。”
“你这是典型的爱情功利主义，把人类贬低到动物的层面，难道你不享受铺垫的过程么？”我喝了一口，“不过，结论大概没错。”
“所以，来吧，我们一起干，你负责享受铺垫的过程，哈哈。化妆演戏是你的特长，扮着算命先生骗了多少个无辜少女啊。云飞，你不能爱上我们的客户。”
“志强，这个我们可以放心，难道你觉得他会爱上客户或者任何一个女孩吗？哪一次他没说是真爱，哪一次超过两个月，哈哈，不过这正是诺贝尔爱情奖候选人的基本条件。”
“滚，不要歪曲我细腻多情的暖男形象，你们不是怕我爱上客户，你们怕的是我上客户。放心，我不会砸公司招牌，哥也是个对自己有所要求的人。不过，我不认为她们全都为爱情而来，”我指着下面这些已经嗨了的人群，喝了一大杯，“有的人来可能是追星，也可能就是单纯的喜欢现场，跟着跳一晚上，沉浸其中释放能量，我们都要感谢摇滚乐，它有效的减少了犯罪。”
“最后一首，‘Rock girl’，送给现场所有的女孩，爱你们，我们是THE KEY，谢谢大家。”
我们喝得微醉，灯光在飞，台下的人们已经疯狂，认识或不认识的男女勾肩搭背站成一排，脑袋跟着节奏不听使唤似的上下摇动。无论多少的烦恼，多久的迷茫，多深的悲伤，都通通散去，此刻只有飞翔，飞在音乐的浪尖，飞在艺术的天堂。
刘天说的大鱼，是一位两家公司的总裁，他的其中一个公司正筹备上市。他需要我们为他提供女朋友，任何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得有个女人。只不过这条大鱼对女朋友的厌倦期太短，得不停的换，而他没时间谈太多的恋爱。“这正是我们叫他大鱼的原因，女孩子不喜欢他，我们喜欢。”刘天说。
“去红灯区给他找一打不就完了。”我说。
“这不行，总裁有要求，他要的是爱情，不只是性，而且，总裁喜欢知性女孩，最好有点艺术气质。你现在就是总裁，不要想着扮演他，你想着自己就是他。”刘天递给我一部手机，“我们的程序员可以在各种社交软件上处理感兴趣的人，处理的意思是可以定位，分析他们所发文字内容，筛选照片，情感状态，性格和喜好归类，等等。剩下的，就靠你了，因为我们还不能实现撩妹自动化。”
我拿着新手机，装了个音乐播放器，用总裁的身份登陆，搜了一下那个暖场乐队，点了一首“无动于衷”，坦率讲，这歌写得不错，但是歌曲的评论区冷清寂寞，置顶的乐队留言说，“我们坚持过，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首歌，谢谢你们。”
我很忧伤。那些独立地下音乐人的窘态和困境早有所闻，出名之前他们不一定比我在街头摆摊算命强多少，现在我已经换了份白领似的工作，他们还在漫漫黑夜苦苦前行。也许最近成都雾霾太大，或者这首歌写得走我心，总之，留言写了一大堆鼓励他们的话之后，我还赞赏了他们一百元。我被自己修身未完就兼济天下的情怀感动了两杯。
我听着歌，玩着手机上的社交软件，准备找几个姑娘谈谈恋爱，谈恋爱是我的工作，拿着工资可得尽职尽责。这时，播放器评论区弹出一条消息，“正如 @不霸道总裁 所说，你们写的歌不错，昨晚表现很给力，特别是主唱的那一个上台摔跤，太酷了。不要解散，加油啊，刚粉你们呢。”
“不霸道总裁”是总裁的帐号。圈我的姑娘头像是一只猫，我赶紧回复，“@董小姐，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美～美”
“我嘴角向上，不向下。”
“董小姐，你嘴角向上的时候臭美～美～美”
“不是臭美，是优美啊。”
“不必发照片，你绝对是个大美女。”
“为什么？”
显然，我勾起了她的兴致，夸姑娘漂亮是撩妹的第一法则。颜值高中低一律通杀，即便最后确认了她的低颜值，我也可以讲，“你的头发很香，全身散发着别样的美，也许其他人并不懂得欣赏。”呵呵。董小姐应该不在此列，于是我说，“我会算，不瞒你说，我拿的是星象占卜博士学位。”
“这也可以算？”
“要分情况，这是智力劳动，需要灵感。趁此刻灵感还在，允许我再客观的讲一句话吧，你是昨晚最闪耀的一位。”我像喝醉了酒，夸得刹不住车，能自圆其说的赞美之词犹如滔滔江水常驻我心。
“那你算算看，我穿的什么衣服？”
我没想到董小姐会让我难堪，还能不能愉快的接受赞美了，非要如此较真。昨晚的姑娘们个个美艳，但是穿得千姿百态，现在我总不能说灵感突然跑了没法算吧，于是我硬着头皮做着随时闪人的准备说，“黑色修长风衣，黑色紧身裤，黑色高跟靴，白色围巾和白色单肩包。内衣的颜色不清楚，但我尽力了请见谅。”
“？！”
一周之后我和董小姐约好在小酒馆见面。出门之前志强对我说，“绝了，绝了。”
我走进小酒馆，点了红酒，登上阁楼面朝舞台侧坐着，董小姐还没到。王三溥乐队开始登台，欢快的节奏让舞台下的观众翩翩起舞，音乐带着人们行走在浪漫的旅途，愉悦和欢乐随着一个个音符弥漫整个空间。最先发现董小姐的是我的鼻子，那淡淡的香水味道扑面而来。我们相视一笑，“等久了吧。”她拉出椅子，放下包，坐在我的对面。董小姐身上散发着一种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的高冷气质，我不能确定是与生俱来还是故作姿态，能确定的是，她激发了我的探索欲和聊意，于是我摇着酒杯笑着说道，“没几杯酒，你的颜值对得起我等的半小时，自信的女人才迟到，想想看去参加同学聚会，一桌子的人都到了就差你，然后你抬头挺胸明星一样走进去，给大家惊鸿一瞥，女生啧啧男生喳喳，关键就在迟到，迟到才能同时迎来众人的目光。”她笑了，花一样的绽放。
“但是我不参加同学聚会，没意思。”她侧脸看着舞台，手风琴手的演奏浪漫婉转，颇有几分异域风情，王三溥正唱着《生命》，吉他手拿起地上的啤酒猛灌一口，然后迅速加入到副歌的演奏中，贝斯手闭着眼睛甩着长发，跟随节奏舞动。一个个孤独的灵魂盛开在这音乐的阳光里。我给董小姐倒上酒，继续说道，“你不会觉得只有工作才有意思吧。”
“不，很多人追求的东西，在我看来毫无意义。”她看着我淡淡的说。
“没错，确实如此。也许生活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可言，到头来就是一场空，想想看，人终有一死，你我，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去，一切终将化为乌有，多荒谬的事。”
“那为什么还要活着？”
“因为死去也没什么意思，也许我们需要给生活赋予意义，重要的是认清自己，追求那些带给你愉悦的东西。你看，他们多享受。”我指着舞台，“世界不缺少快乐，缺的是一颗探索的心。”
“赋予生活意义，这个说法我赞同。不过，仅有一颗享乐的心远远不够，快乐短暂而肤浅像小岛，痛苦却持久而深刻，就像大海。”说完她喝光了那半杯红酒，我仿佛看见她脸颊上焕着红光。
“正因为痛苦无处不在，快乐才尤为重要，据说快乐也分层次，短暂而肤浅的快乐是消费型快乐，像打一场麻将。也有深刻的创造型快乐，比如完成一件艺术品的创作。”我边说边脱掉外套，穿在椅子靠背上，然后给她添上红酒。
“不，我的意思是只有快乐还不够，假如有一台快乐永动机，你愿意一辈子坐进去么？”董小姐谈兴正浓。
“如果你愿意陪着，我就坐进去，一辈子不出来。”我以一种调戏的笑容看着她，继续说道，“别说是快乐永动机，就是下地狱，我也去。”
“那你一定会后悔。”董小姐笑得很甜，高冷被酒精驱散，一点烟火的气息让她更加动人。
演出进入高潮，人们尽情挥舞POGO，有歌迷爬上舞台跳水。
“纵使风雨萧瑟，也要为自由而歌。歌词写得不错，三溥的作品诗意和哲学性俱佳。”
“旋律也不错，尤其是他的纯音乐。”董小姐看着舞台，若有所思，“时而浪漫，时而感伤，直击心灵。”
“氛围营造高手，各种乐器就像千军万马，在他手里运用自如，最终跟情绪连接。人们说他左手新古典，右手金属乐。看你歌单，喜欢古典乐？”
这时，董小姐侧过脸望着我，“嗯，喜欢。总的来说比较杂，古典，爵士，金属，流行，都听。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想从音乐中释放什么，还是获取什么。”
“也许都有，你看，”我指着舞台下面点头弯腰左右摇摆的人群，“他们此刻就是某种释放。但有时候，音乐给你启发，给你力量，最典型的就是咱们的国歌，它自身具有态度和立场，摇滚乐往往如此，它并非简单的叙述，它直接发出某种号召，对喜欢的歌迷呢，听某首歌也就是表明某种人生的态度。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讲？”
“大概没错。你可以再往前一步，欣赏文学艺术作品同样如此，这样，题材和思想变得更重要。”显然，董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她和我在同一个频率，于是我说，“任何一个作品背后，或远或近都有一个立场和思想，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根据作品看人品，伟大的作品后面是伟大的思想。所谓伟大，是它既普遍真实又创新进步。”
“你没喝醉吧？”看我揉着太阳穴，董小姐问道。“你这星象占卜博士的专业课学得不错啊。”有人三言两语就让你撤退，有人三天两夜却让你缠绵。我相信，董小姐也有这种感觉。乐队已经离去，我们喝得微醉，天南海北的瞎聊，基本上我应付自如，说到底，这是我的工作。我们聊到很晚才告别。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开始整理昨晚的聊天内容，简化成简短的大纲保存。刘天让我尽快给总裁准备一个女朋友，于是我约了董小姐周六去小酒馆。
出门之前的打扮，刘天和志强亲自把关，确保我跟总裁一模一样。“内裤就算了。”刘天说，“但是你别露出来。”
我走进小酒馆，上到阁楼，董小姐已经坐在我们上次的那个地方，侧脸看着舞台。她像等待一个恋人一样充满希望，至少她等待的是一个懂她的朋友。
“等很久了吧。”我在她对面坐下，倒上酒喝了一口。
“我也刚到，这个乐队你听过吧。”她的眼神充满温柔。
旋转保龄乐队开始登台，一个鼓手一把吉他一把大贝斯，贝斯手兼主唱。
“在音乐节上听过，歌词写得很忧伤。‘还会有多久，到分手的那一天，我不敢去相信什么永远……’”
董小姐看着我，“你相信永恒吗？”
“这要看永恒具体指的是什么，如果你指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我不信。一切都会发生变化，从百亿年前的宇宙无中生有，到地球生命的出现，再到人类的进化，包括真理，审美，道德伦理观念，无一不在变化之中。没有什么经得起时间的检验，除了那些与时间再无关系的东西，比如回忆。”我举起酒杯，“与你共度的那夜，对我来说就是永恒。”
董小姐一直认真的看着我说完，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也许她在理性上认同，在感性上又不愿意相信，她的眼睛被迷茫占据，人一下子就变得渺小，在自然规则和秩序面前，在上帝面前，充满了无力感。
虽然只有三个人，旋转保龄依然让人们沸腾，“这首‘浴缸小夜曲’，送给单身的你们，和我们一起，跳起来，好吗！”主唱高声喊着。舞台下面顿时一阵尖叫，我们互为背景。
“那么，爱情呢，还存在吗？”董小姐问我。
“不知道，我想应该存在。”我喝着酒，没有看她。愚蠢的男人和姑娘谈爱情，聪明的只谈恋爱，于是我继续说道，“比如现在，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愉快。无形之中，你为我洒下了一汪海洋，我像鱼一样的快乐游荡，你给我织起了一片蓝天，我像鸟一样的自由飞翔。而且我相信，你也一样。”
“这几天我很想你。”董小姐喝完杯中酒之后对我说。我给她添上，她没有骗我，她想我的电波完整的落在了我的身上，于是我说，“我可以感受到，这就是爱情。现在。”我端起酒杯，“就是此时此刻，我感觉到两颗孤独的心紧紧的贴在一起，董小姐，在你身边我从容宁静，不再恐惧。如果必须死去，我想就这样死去。”
这时，我的手机开始振动，总裁来了。
“我有吻你的欲望，这就是爱的证据。回家吧，我快醉了。”我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
“门口等我，我先去趟洗手间。”
下楼梯的时候，我伸出手去牵她，她的手心潮湿，全是汗。
等她走进洗手间之后，我把聊天内容简化发给了总裁，脱掉外套撕下面具，站在舞池后方，心有一点空荡。这时乐队正在演唱最后一首歌:《朋友再见》。我看见董小姐从洗手间走出来，朝门口走去，走向那个想要吻她的男人，他搂着她的肩膀消失不见，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总裁搂着的不是董小姐。主唱在嘶吼:
噢，朋友再见，不要再回头
我这个傻瓜，不值得你再做什么
噢，朋友再见，别再回我身边
我这个傻瓜，不要再让你留恋
我从舞池后方挤进跳舞的人群，跟着大声嘶吼。闭上眼睛之后，眼前全是董小姐，我对她说过，如果有她陪着，地狱我也去。她说，“你一定会后悔。”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真迷人。而现在，董小姐消失不见，也许，永不再见。
歌曲唱完，乐队和人群渐渐离去。我不想离开，想酒醉，于是朝阁楼望去。
在我们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黑白姑娘。
朱红伟
注1：本文完成于2017年3月，源于当年小酒馆的征文。关于爱情，不代表作者现在的态度。
注2： 2024年4月 ，文中乐略作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