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楚，毛姆，和鸡蛋花

旅行至泰国数次，因为天然地理优势，仅仅两个小时的飞行距离，饮食、风俗上太多异曲同工，出国了又像没出国，总需要一些特别的事物来提醒。走在摩托车攒动的曼谷的街头，或是普吉某一海滩的落日光辉里，我都尽量张开双臂，尝试率先展开自己的身体，以迎接与吸收更多我尚不熟悉的冥冥之息。

柠檬草的味道夹带在温度极低的空调风中，本身已经冷得要披上外套，更觉一丝冷洌。茶色玻璃隔绝室外强光，靠近才觉热气氤氲，退后，又回到了冷得透出甜味的冷气里。泰国不分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对一个在云南长大、被好天气惯坏了的人来说，适应实在太难。走不了多久，就要以买一份炼乳冰的理由躲进室内。气息走在味觉的前面，所以，想起泰国来，脑海中即浮现一股浓厚的甜，更因着念起当地的一种甜点，名叫露楚（Luk Chup）。

外来甜点大多名不符实，只做音译。比如达克瓦兹，圣多诺黑，乍一看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而红豆饼，牛舌饼，核桃酥，实实在在将内里敞开来，这些糕饼在名称和用料上丝毫不娇柔扭捏，呈现出来却大都是内敛之状。以地域来讲，越接近边境的地方，越喜欢用鲜艳的颜色，糖和香辛料的用量也大大增加，而到了泰国，艳丽的都在明处。

总结下来，泰式甜点有三大特点：第一，椰子配万物。第二，颜色鲜艳。第三，甜度相对高。嗜甜的起源，可追踪到阿育他亚王朝。相传一位叫玛丽·古伊马尔的葡萄牙人，在执掌当时的皇宫内务时期，引进了不少西方的甜点。露楚的原型是葡萄牙的一种用杏仁做的小饼，由于泰国没有杏仁，就用了绿豆代替。因此曼谷以北的湄南河畔，也就是阿育他亚的故都，正是众多泰式甜点的发源地。

露楚有拇指大小，用椰子味的绿豆泥，捏成各种水果的形状，刷上对应颜色的色素，最后裹上一层透明的琼脂皮。惟妙惟肖，真得就跟假的一样。

我姐结婚，印象里也出现过这种露楚。家里的习俗是，新郎和新娘在婚前一夜不能见面，即便婚礼在国外也不能更改。偌大的一张床由我来填，带着沉重的酒气躺下，第二天还泡在浴缸里，酒店的人就已经要进来装饰新房。套上一件浴袍去拉门，迎头撞上一阵鸡蛋花香，这种花香很甜，不带一丝刺激，浓厚持久，像某些女子脸上那种逆来顺受的神情。我用毛巾摩挲着还在滴水的发尖，感到疑惑，我明明出国了呀，怎么眼前一幕甚至让我觉得回到了旧时候。白绿相间的香兰糕，紫红色的紫米糕，白色的椰子糕，在几朵鸡蛋花的包围下，一盘跟着一盘被送进来，摆在客厅的桌上，中间是很大一盘摞得高高的水果，年代剧里拜堂的布景差不多就是这样。

色彩越丰富艳丽，越能彰显吉祥如意的寓意，大红必得配大绿，不考虑审美也自成了一派审美。这些食物不一定要吃但一定要有，堪称道具。泰国本地的甜点，一盘做成迷你的芒果形状的露楚则放在了进门处的台子上，供新娘的小姐妹们和化妆师取食，反而无人问津，包括那天化妆师没考虑中泰女子五官上的差异，化出的偏泰式的妆，我们也都不太满意。

误以为露楚是糖果，直到再回到机场，早到闲逛时才又见到。许多候机的游客，手中都握有一盒，在行将离开时才显出和它名字一样珠玉般的光色。露，晶莹、润泽，饱满欲滴。楚字似静似动，自成一派，而更显娇样。遥想当时为这甜点译中文名的人所想象的画面，我也陷入一阵遐想，至少这些，都比露楚真实吃起来的味道要丰富太多了。和果子加绿豆糕，大概是这么个味道。吃过就算经验一种，也不会太怀念，再次来泰国看见了还是会买，论包装和价格，回来都能送得出手。

存留于姐姐婚礼的美好念想延续至今，时间差不多了就会去一趟。去年年后，听表弟建议，去了曼谷本地学生也很喜欢逛的朱拉隆功大学附近的夜市。一家店门口排起长队，看样子，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而那不过就是涂了很多黄油和炼乳的小面包。另一边，是门可罗雀的煮水果店。我们当然去的是另一边。以口红来比拟，法国的糖渍水果是珠光，泰国的煮水果是哑光，烘在蛋黄色的灯光之下，竟显出一丝禅意。店家好像习惯了游客在除了自己家门以外，大排长龙的场景，也似深谙其中世故，靠在门口吐着烟，气定神闲又满不在乎。

看到一行字，写着“香蕉煮糯米”。从来没有吃过。我惊喜拉住姐姐。买了一份，拿在手里还是烫的。这么新奇的东西，不该比小面包更受欢迎吗？又往对门望了一眼，队伍依然一点都没动。另外，芒果糯米饭里用的是泰北的长糯米，蒸熟以后软糯黏密，长大知晓很多食材后，才知道里面加了香兰叶的汁水，椰子味方才芳香馥郁。

来泰国多次，每次要走都觉还未看尽，和东南亚的菜一样，吃再多遍，还是能从一盘切得细碎的叶片和汤水的渣滓里，抿到没有尝过的植物或香料。小店的料理大多现做，由于气温和湿度，还有把所有原料混合的手作人当天的手感，味道好坏全凭运气。如今却只想躲避人群。专去网络视频里没有出现的地方。

最后一天走进一家茶室，叫Author's Lounge，位于一家酒店的一楼。酒店历史悠久，进门像是突破次元壁，进入与外界无关的一个时空。年纪轻的女孩换上了淡色的旗袍，梳了油头的男侍者双手叠放，站在门口，不管是住店客人，还是只进来拍照打卡的游客，都不卑不亢低头微笑、问好。茶室以薄荷绿和奶油白为主，室外花园隐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后面，一路旖旎，倏然感觉落入了一本书里写过的画面。这也是我走进这里的原因。抬头看见墙上挂着许多“老朋友”的照片，康拉德、毛姆、科沃德、米契纳，想起《月亮与六便士》里斯特里克兰在塔希提住的房子，脑子里都是肥硕的椰子树。

名为Author’s lounge，诸多作家的确曾下榻于此。毛姆的书中有大量关于东南亚的描述，许多小说的灵感也在这里诞生。照片里的他举着烟斗，望朝镜头外的某处，我也别过头看向不远处的花园，风中飘来了鸡蛋花香，我这一次想到的是斯特里克兰在塔希提的妻子。毛姆不止一次写过类似性情的女子，东南亚女子总是温柔且健硕，她们是男主人公疲惫厌世情绪的接收者，任劳任怨同时饱含丰富的情感，像鸡蛋花一样就算蔫了也还是散发着厚重香气。

如今在泰国就算全程说中文也可畅通无阻，自诩好脾气的泰国人偶尔面露愠色，不出半分钟又恢复笑脸，没办法，他们得靠眼前这一帮来自世界各地的讨厌鬼们赚钱。毛姆没有写过露楚这种甜点，也许当时不时兴，也许是不屑。而眼下的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因我身为女子，也身为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