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印象】西环的日与夜
很多人选择去香港读书和工作,大抵是爱上过黄金时代的香港电影或是粤语歌,或是被维港的繁华夜景吸引。而我去香港前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去的唯二动力,一是追随当时恋人的脚步,二是父母不允许出国,折衷之下的选择。然而命运弄人,等我抵达香港之时斯人已不在,可谓独叹维港空悠悠。
在香港的时光基本都在西环度过,叮叮作响的叮叮车和延伸出海的西环码头就是西环的标志。初来乍到,对此地的印象只有冻得要死的图书馆,爬的要死的半山和贵的要死的餐厅。日常被大段大段的英文授课和粤语闲聊淹没,换了专业一切重新学起,每天都过的迷茫又疲惫。常常站在交通灯面前等着叮叮叮的信号,抬头望向一片片高楼中漏出的逼仄天空,不断反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小岛上荒废光阴。他人看到的繁华夜景纸醉金迷,于我而言则是爱人不在,徒剩自己捱过每一天的痛苦。天是灰蒙蒙的,夏日骄阳下身上也是冰凉一片,孤独、怨恨,和图书馆的冷空气混合在一起,渗入了每一个毛孔。
咬着牙捱到了毕业,认识了酒友和一些朋友,生活圈子也从沙宣道拓展到了坚尼地城。彼时西环码头还没封闭,常常去跑步,早上6点半去总能撞上一辆辆大卡车出入卸货,遂改为晚上去看星星看月亮看狗狗。时常遇到白色的萨摩耶戴着肚兜在捡球,一脸从没受过欺负的哈士奇摇头晃脑的跑过。偶尔和酒友拿着两瓶啤酒,随便捡个卸货架一坐就是一整晚。西环码头有一截是延伸进海的T型,是夕阳和婚礼的拍照圣地,总能看到一对新人在泼满涂鸦的集装箱前摆着各种姿势,夕阳下的码头上集合着一大群长枪大炮。心里不痛快时常常去跑一跑,在微微海风中,心中的坚硬也似乎被吹开了一些。酒友也曾打着伞在一个狂风暴雨夜陪我去海边读了封给恋人的告别信,读完之后泪流满面的撕掉丢进海里,那一刻满脑子循环的都是“我是个傻逼”和“这个点应该没有人看到我们不会被以乱丢垃圾进海抓走吧”。看似告别,其实从未告别,只是生活催人不断向前。
走走停停就到了揾工季,顶着research assistant的头衔开始进入QM打杂。一开始十分之不喜欢老年科,每天面对着慢吞吞的老人家,说话都要缓慢又大声,粤语、闽南语、英文夹杂在一起,更像是个混乱的街市。同事都是本地人,前三个月的日常是粤语强化班,学问卷、学生活用语、学香港电台,还连带记恨上了粤语——什么狗屁倒灶的方言,只有发音没有文字。香港的工作环境有种你强我就服你,你弱没人搭理你的竞争氛围,怕拖同事后退,怕工作做不好,每一天都顶着巨大的恐惧去门诊回邮件,像一只敏感而又疲惫的小兽突然被扔到了丛林里,只能竭尽全力的警戒环境,努力活过每一天。好在同事还算宽容,会务也进行的有惊无险,抱着善始善终的心态又跟老板续了一年的合同,同时着手申请博士的准备。好几次在办公时忙到星夜才回家,打的下山的时候一方面惊叹于夜景的静谧美好,另一方面心疼半夜的士的车钱。急匆匆的走过很多次S1的天桥,S6的门诊,S2的员工饭堂,被很多病人问过路,被迫记住了很多医院搭电梯的技巧。
阿公阿婆眼神中流露出的岁月的痕迹,和阿兹海默症中晚期时只留下年轻时候的记忆甚至语言,总让我惊叹于大脑的神奇。临床试验中跟的最久的两个病人,一个事业有成焦灼于自己的病情,口头禅是来研究我啦;另一个是老夫少妻,妻子的担忧和焦虑次次都写在脸上和电话里。而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what I can do to help the patients,也是memory clinic最慷慨的馈赠。工作两年有余,走遍了QM和沙宣道的犄角旮旯,粤语逐渐说的地道,病人不再问我是哪里人,来香港多久了,更多的是多谢姑娘。
组织会务之时,很羡慕台上的教授们能游刃有余的分享自己的研究,也终于下定决心读博。工作的第二年开始准备申请,瞄准了美国,因为没有文章而遭遇全拒德。在自我怀疑时科里副教授递来了橄榄枝,却再次阴差阳错的转到了神内,开始了四年的漫漫苦修。如果说老年科给我的粤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神内则是2倍加速型冲刺。大科室、危重症多、抢黄金时间、同事都是老资格眼高于顶、老板初出茅庐迫不及待要大显身手,每一样都让工作日常需要付出双倍的努力。在双倍速的运转下,时常觉得透不过气,想要寻求一个突破口放松自己,周末便常常去徒步。
香港的徒步径设施非常完善,地图指引清晰、每500米立一标注,有很好的网站和app提供徒步全程参考,工作和读博期间独自走过很多徒步径,最难也是最难忘的麦理浩二段,最爱的大东山,荒无人烟的荔枝窝,山海风景尽收眼底的船湾。对徒步的喜爱一度到了每逢生日必邀请友人组爬山局,不止一次被骂过“我为什么要来陪你爬山,一定是因为没有别的朋友”,大东山的夕阳,麦理浩的星光,也这样一点点刻在了记忆中。
博二短暂的去了趟爱丁堡交换,被疫情逼迫提前回到了香港,开始两年与世隔绝的生活。由于工作环境高危,日常只维持三点一线的生活,以免给楼友和同事增加负担。不足8平米的单人间宿舍,便成了偏安一隅的科研场所。常常早起去医院收数据,下午回宿舍做饭再工作。重新配置了工作台,宿舍挤得满满当当,也有了一丝家的味道。疫情影响也不能和朋友出去聚餐,周末经常在毛毛家叫外卖,一个牛腩煲一下午分手厨房,就是完美的一天。偶尔手痒了去潜潜水,每次下水总能让我惊叹于香港水质的污浊——伸手不见五指,背景还都是灰的。偶尔看到一两条尼莫在光秃秃的海葵中探头探脑都觉得好可怜,同是香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疫情对餐饮业的冲击也是巨大的,熟悉的店倒了好多:东华三院旁边的卤鹅饭店,坚尼地城吃了好多年的潮汕牛肉河粉店,每次都叫牛肚河加冻柠茶少甜少冰,没吃完河粉还会被阿叔问靓女今天系唔系冇胃口,海傍的火炉披萨,每次都要叫芒果益力多沙冰双拼的荷兰糖水。毕业季回去想重温Brunch,也因为经济萧条根本凑不11点的营业时间。只有新兴依旧嘈杂而坚挺,推着小推车的服务员永远在一堆食客中不耐烦的穿梭。每一个店的消失,脑海中的记忆好像也跟着少了一片。
博四回内地写论文,之后两次都是匆匆经停,一次毕业典礼,一次回港办工作签证。于我而言,现在的香港是精神的第二故乡,眼见它繁华尽落,人才出走,自由不再。每次回去都陌生一分,每次回去也总要走一走固定的路线,西环的鸡煲和煲仔饭,铜锣湾的泰国菜,西营盘的糖水店和水果店,见见坚守在香港的几个朋友和本地同事,好像重新走上这么一圈,那个曾经的香港和我都依旧还在。
就像许鞍华说的,香港有最好食的菠萝包,最好饮的奶茶,这里也有我最迷茫、奋斗、又爱又恨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