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

1921年3月22日，39岁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日记中这样回顾自己的童年记忆：“为什么我对康沃尔郡有着难以置信的浪漫印象？我觉得大概是那里代表着往昔；我能看到花园里追逐奔跑的孩童……听到夜里的海浪声……太多太多了，我很难解释”。实际上，康沃尔郡并非伍尔夫的故乡，只是在她出生前一年，父亲莱斯利因为中意当地海景和灯塔特意为斯蒂芬斯家租用的度假屋“塔兰之家”（Talland House）坐落于此。伍尔夫出生后，每年夏天的7-9月来到这座白房子避暑也成了斯蒂芬斯家雷打不动的习惯，直到十三岁那年母亲茱莉亚去世。

Talland House

度假期间，斯蒂芬斯家的幼弟阿德里安总想去对面的戈德雷维灯塔探险，却因为不被父母允许大失所望。这一插曲在很多年后的1927年被姐姐弗吉尼亚拿来作引，把自己对童年记忆和家庭关系的深切怀念，对时间与生命的恒常与无常的反思，以及对日常生活和心理细致入微地捕捉都写入了日后成为意识流小说杰作的《到灯塔去》。只不过，现实中的斯蒂芬斯家十二年的避暑习惯随着母亲茱莉亚的去世终结，阿德里安也从来没能踏上自己的灯塔之旅；小说中的拉姆齐家却在十年后夙愿得偿，但这十年之间，是诸多家中成员（也包括太多普通民众）最终无法跨过的战争、病患、死亡和离乱，是无尽的岁月长河，是漫漫的暗夜难明。

《到灯塔去》1927年初版本

我不敢说自己在抵达西班牙半个月后就下定决定从瓦伦西亚市区搬离，一路向北来到Canet小镇生活是因为灯塔的召唤，但灯塔作为这个乍一看一无所有的小镇的唯一地标，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太好。

那原本是初到西班牙最无望的一日。瓦伦西亚市区办事种种不利：民宿次日到期，未来何去何从？海外租车的初体验异常糟糕， 租房像打劫一样难且既贵又破，半个月没学上的孩子像无根之木在海上漂浮（尽管她自己很享受这种没有终点的假期）……于是最初只是作为备选的小镇私校（其实也是我们写的无数申请中唯一回复有学位的一家）也成了无从选择的选择。

不幸中的万幸是车行为了弥补因语言障碍造成的误解，临时调换了一辆几乎全新的标致2008给我，但无法解决的是因为到底车还是不够大，即使把后排放倒所有行李塞满后，女儿也只能自己钻进两个行李之间的缝隙，就这样晃悠晃悠地一路向北，离开了既古老又繁忙的市区，到灯塔去。

在路上，我和妻闲聊，说起二十多年前我们都是从小镇走出，一路踌躇满志奔赴大学校园，其后无论沿途多少大风大浪，都很难停下留在大城市拥抱大厂住大房子追逐所谓远大理想的脚步；现在却自觉不自觉地一步步倒转红轮远离尘嚣融入野地到灯塔去，或许会是一些人无法理解的退缩，但同样也是对山海对生活对自我的某种回归。是得是失，何得何失，都要留到过两年我们回国后再看。

作为小镇地标的灯塔，1904年建成

出发之前，我对小镇的认知全部来自维基百科上的简要介绍，除了官方性质的寥寥数语之外，也就是那张漂亮的灯塔照片和地中海边一颗小小明珠般的地图位置最吸人眼球。

小镇的官方名称为Canet de Berenguer，是瓦伦西亚省下辖的市镇，距省会瓦伦西亚市区35公里。地名中的Canet来自拉丁语，指的是历史上从Puzol延申到Almenara的一片长满野芦苇的沼泽区，也就是如今小镇的所在；Berenguer则以当地十五世纪时的领主Francisco Berenguer之名为名，是传统也是纪念。

Puzol是从小镇往返瓦伦市区的必经之地，现在是一片小有名气的别墅区，瓦伦西亚著名的国际学校之一American School就在山上，我们曾申请预约现场访校过一次，但被漫长的等待周期和入学所需的笔试面试等审查门槛劝退；Almenara则是度假胜地，在小镇住下后的第二周我也曾驱车去过这个有着Casablanca之称的海滩（没错，跟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同名，其实在西班牙语中Casablanca就是白房子之意），相比Canet海面的极蓝之色，Almenara稍显碧绿，其间有一条通往大海的石路像一把楔子一样插入地中海，走在上面就好像可以一直走到海洋之心。

Almenara的海上石路偶遇的海钓者

小镇总占地面积3.84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据市政登记数据近七千人。但其实据我观察，小镇和伍尔夫他们家当年租住的“塔兰之家”所在地有些类似，除了7-9月这样的旅游旺季人满为患外，日常人口能有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很多时候除了安静就是安静，这恐怕也是以旅游为唯一产业的小镇之共性。

此外，地产开发应该也是小镇曾经的产业引擎。如果用脚步丈量小镇，不难发现如今的小镇轮廓很像一个伸出去的拳头，市政厅、博物馆、音乐厅、教堂、图书馆、银行等原有的基础设施都在那个攥紧的拳头里，这也代表着小镇的过去和最初的雏形；顺着手臂一路走过肘部、肩膀来到身体主干的地方则是现在叫做“海滩“（Playa de Canet）的核心居住区，代表着房地产的开发历史和进程，也是现在最热闹也最美丽的所在。据当地人说海滩上最早一批商品房项目的开发要追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基本上和弗朗哥的去世（1975年）同步，也与西班牙的政治经济转型和逐步向欧洲大陆回归同轨。足见在很多国家，地产都是经济及政治的晴雨表。

我到灯塔去的第一天

作为小镇地标的灯塔于1904年在一座三十米高的塔楼和八角形底座上建成，灯光可覆盖25英里半径的海域。不过在我看来，比灯塔更像地标的是小镇上几乎所有餐馆、酒吧、公寓、别墅的命名都离不开一个“海”（Mar）字，就连小镇自己都有个别称叫做“海角”（ Rincón de Mar）。想想也是有趣，我们从小就喜欢把天涯海角挂在嘴边，没想到真有一日能住在一个以其为名的地方（如今我们租住的公寓楼名也叫“海洋之星”）。

值得一记的是，伍尔夫当年在完成《到灯塔去》的初稿时，就自谓是她最满意的一本，丈夫伦纳德也称其为一部全新的“心理诗”杰作。果不其然，出版后的销量超过了伍尔夫此前的所有小说，两人顺势拿这本书的版税买了家里第一辆车。我们到小镇后不久，也发现尽管这里足够小，日常的所有去处也都可以用脚步丈量，但还是希望能适当扩大生活半径，特别是利用这里足够多的假期多走走多看看。所以我开玩笑说既然喜欢伍尔夫，就再次向她致敬吧，提前透支我未来几年的版税（如果有的话，哈哈），买一部来自伍尔夫故乡的小车，再修葺出“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躲在其中安心做个”普通读者“吧。

房东屋顶上的杂物间改造成书房

一间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