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她×面具×幻觉
她点燃香烟的时候并没问过我的意见。
梧桐的枝叶无限向上延伸,挂破了一角天幕,流泻出银色月光。
她仰面躺着,蜷缩双腿,凌乱的长发铺在冰凉的理石地板。潮湿的霉味从头顶的天花板氤开,空气中好像漂浮着有毒的孢子。她的眼皮没精打采地半合着,轻声问我:“几点了。”
“5点。凌晨。”我说。
“你们离开城市之后,去了哪里?”
我躺在她身侧,避无可避地被呼出的烟雾呛得面红耳赤。既然不想听,就不要逼我开口。
“我有在听。”她抬眸,视线飞快擦过我眼角,又垂下去变成静谧的潭。“...你们劫持了一辆的士,用抢来的五百块买了车票。所以,你们去了哪里?”
我转动手腕,看着眼前的飘窗。那里藏着月亮,还有一闪一闪的红外灯监控。紧扣着皮肉的冰冷金属被体温暖热,我已经在这里被监禁了14个小时。灰色墙面上悬挂着时钟,我数着指针咔哒行走的声响,用沉默回答她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死你的妻子?”面前的女人和妻子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她掐熄了烟,眉峰蹙起,一样看着那污渍一样朦胧的月亮。“血迹是不会消失的,你还是早点交代,吃颗子弹,下辈子记得不要再害人。”
从我杀了妻子那天起,全世界的女人都和她长着一样的脸。
说实话从电视里看到她和别的男演员红被翻滚的感觉并不好。还有这些年看到的,出车祸的她,嫁给别人的她,垂垂老矣的她,各种模样姿态,都有些腻了。我逐渐分不清她和他人的区别,皮囊和灵魂说到底其实各不相干。时间一长,她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做着什么样的工作,我都一概记不得了。
我杀了她已经25年。我目击了她各种可能的一生。
可是为什么会被翻案呢?面前的女人说,她是妻子的忠实影迷。
“我们沿着公路行驶,去了爱达荷魔鬼区。”我说,“这是很浪漫的殉情方式,不是吗?”
“我理解不来你们这种逃避现实的人。”她嘲笑道。
时间让我变得钝钝的,我看着她,试图表达:“对我们来说这不是逃避,而是选择。”
“选择一起前往没有痛苦、悲伤的未来,无论疾病死亡,任何都不能将我们分开。”我笑了一下,“就和结婚的誓词是一样的呀!”
她瞠目结舌地看我一会儿,好像吓到了似的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可是你并没有随她而去。”
我想起妻子的话,感到一阵久违的温存:“是她随我而来了。”
我看着迷惑的她,那张年轻的面容,瞬间像是我的妻子又回到了我的身边。眼眶微微有一点湿润,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辜又天真,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眨动着,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爱你。我爱你,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明明约好一起殉情,却只有我递给你的那杯酒里有毒药呢?”我也许不应该问,可是我始终想不明白。那时年轻的爱人,苍白着面颊和皮肤,她的青春在荧幕前像花一样凋谢了。我知道名演员和穷小子的爱情故事很不切实际,可是它真的发生了,我和我的妻子,就是这样相爱。
我们从剧院逃离,她还带走了当时风靡一时的那位男演员的演出假发,很久没见到她笑得那么开心,妻子手上那枚我闲暇时亲手磨出来的铁制戒指闪闪发光,有些地方的喷漆已经掉了。她把假发套在我的头上,温柔地看着我:“很好看。”
其实我知道并不好看。作为马戏团小丑长大的我,四肢就像干瘪的枯枝,又细又长,背脊微微有些瑟缩的佝偻。头发被团长用烙铁全部烫掉了,摘下假发就是可怖的疤痕。团长狰狞的面容也在眼底烙着,言语像恶毒的枪炮:“就你这猪猡,居然能得到那位名演员的青睐!”
妻子像一只歇脚的夜莺,睡在我的怀中。我骑着从马戏团偷出来的马,它又老又瘦,却回光返照一样疯狂奔跑着。一生一次,它用死亡交换快乐,谁又能说不值得呢?
“我们会去爱达荷。”我们根本不知道爱达荷在哪里,盲目地横冲直撞,将城市落在身后。终于,那匹马跑死了,在心脏快速衰竭的那几秒,还躺在地上滑动着四肢,跑进无人知晓的自由里去了。
妻子在怀中苏醒,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抬手抚摸我丑陋的脸,金色的长睫毛扇了扇,她说:“这是专门为今天准备的婚礼酒。”
“短暂的、昙花一现的人生。沉淀出来了这样的剧毒。”她又从精致的小包中掏出两颗胶囊。“把胶囊里的粉末倒进酒里吧。”
我一直在流泪,所以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擦拭我脸上的泥泞:“别哭了,你看,我们在爱达荷。”
寂静的山林东倒西歪着一些焦黑的树木,前阵子的雷暴雨在这里引起了小范围山火。我到过这里,城市的近郊。那匹马到死也没能跑出去,我们也一样。
“来,我给你倒好了,该你了。”妻子捧着她的杯看着我,面容娇憨。“快些,这是婚礼的最后一项仪式了。”
我的手颤得太厉害,关节粗大布满陈旧伤疤和老茧的手指,被她纤细的柔荑牵引着旋开了胶囊,白色粉末落入酒中,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我们来喝交杯酒吧。”
那天妻子像一条被钓起水面的鱼,激烈地挣扎着,穿肠肚烂。她最后也没有哭,反而是我眼睛火辣辣的,一直在下雨。妻子小小的尸体残存着体温,她在药效发作前告诉我,其实只有她的胶囊里是毒药,我的那颗里面不过是她梳妆用的香粉。
我并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她死,所以才会流泪。
她也是如我所想,却没办法再活下去,所以才会抛下我。
我的爱人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人。可是我爱她,连她的可恶也爱。
月光一点一点明亮起来,我看着地上躺着的女人,她的发像蛛网一样散开在理石地面。那张脸面目狰狞,青紫得像一颗肿胀的气球,脖颈间有着骇人的勒痕。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小臂的抓伤微微有些刺痛,我的痛觉一向不敏感。
我很爱我的妻子。
连她死亡的样子,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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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金木犀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4-18 21:5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