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与野地
时令已过立春,小院显得安静、澄明、清鲜。午后两三点钟,一只橘猫进到院子里,脚爪踩在青砖路面上,轻盈地跃过一丛凤尾竹,俯身去喝荷花缸里的积水。此刻,缸里只余荷梗的断茬和猫脸的倒影。浅浅喝过几口后,它再次跳上围墙,轻盈而礼貌地离开了。橘猫来过后,长尾喜鹊也会来,在那株结满金果的橘树上啄上几口,再轻拍双翅忽地飞走。
有一天,我在窗前翻书,黄鼠狼来了,毛发棕黄和棕褐色,尾羽蓬松翘起,像擎着一把小伞。惊诧不已。死死地盯着它看,不敢相信,不敢喘气。黄鼠狼气宇轩昂地走过,没有顾盼和回头,直至从视线里消失。我只在书本里翻到过黄鼠狼的照片,现实中是第一次照面——还是在城市的花园里,瞬间有种身在山林荒野的错觉。
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学猫,蹑手蹑脚地爬到围墙上,他的同学住我家隔壁,他要从围墙上爬过去,由窗户进入室内,准备吓他们一跳。正攀爬时,电话手表响了,家里大人问他在做什么。他趴在那里压低声音小声说着什么,说完后,又继续哼哧地爬。我躲在窗帘后面孜孜地看,暗自发笑。
此后,黄鼠狼和男孩再没来过小院,来往最殷勤的要数猫、蝴蝶和蜜蜂。猫和蝴蝶都悄无声息。开花季节,我常看见一只双翅闪着金色光斑的黑蝴蝶,目标感极强地飞到开白花的橘树身边。但这个季节蝴蝶鲜见。天冷,花也未大面积盛开。
其中,芭蕉、吊兰和蕨类植物最耐不住严寒暴击。有一年冬天,这个江南小城罕见地将零度以下维持了一个月之久,那些性属南方的植物——青翠欲滴的芭蕉、幻梦般的蓝雪花、爬满门墙的扶桑,一夜间叶片枯皱,满目焦脆、苍黄,像是遭暴力击打、溃不成军。
只有山茶花依然盛开在雪地里、寒风中。白雪之上,一朵朵橙红、艳丽的花瓣,好像擎着明亮的灯盏。去雪地里找花,只能找到山茶花。其余的花皆不开,它们在等待、在观望,在保存实力。比如去年初夏开过的百合,球茎已绽出浓郁、蓬勃的绿叶,但开花还要等到三四个月后。
有些花,今年开过一次,明年还会照着继续开。一年年开下去。有时密,有时疏,就像丰年和歉年。也有一些花,今年枝繁叶茂、花开似锦,忽然途中就委顿了,消失了。
藤本月季中的玛格丽特王妃开杏黄色大花,极盛期花枝悬垂于青砖围墙上,层层叠叠,宛如“花瀑”。花型典雅富丽,带果香味,就像塔莎奶奶花园里的花。某年夏天,它在数日暴晒后,忽然萎了一半,枝叶变身枯柴,宛如阴阳脸般触目,另一半到底也没能撑过去。大恸不已。
往年都是春节期间给月季修枝、追肥,以积蓄能量,等待四月里的第一次大绽放、大爆发。玛格丽特王妃枯死后,伤心之余,只在原先的墙角栽种三株红花蔷薇以示怀念,也是藤本,也会开花,存活率更高,连冬日里也叶色苍郁,但到底没了爆裂而不顾一切的气势。
除了自家庭院,我去的最多的不是咖啡馆、茶楼,而是一块隐藏的野地。它离我的直线距离仅五百米余,出小区西门,右转,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如果拍摄者镜头下移无限贴近地面,完全可以做到将高楼移走,将宝塔似的楼顶摒弃在外,还以为身在荒郊、与世隔绝呢。
在野地里待久了,我也知道了一些自然界的事。比如,很多树会选择春暖花开的时候掉叶子。这是树的障眼法,一边长新叶,一边将老叶悄悄置换掉,不动声色,以旧换新。于是,在春天的目光注视下,至少出现了两块草地,一块绿草地,一块黄叶地。黄叶地的组成颇为复杂,陈年落叶库存丰富,自然也有新落的,甚至还有红叶,还有半黄半绿的叶片,比博物馆的藏品还丰富。
我总是习惯性地穿过黄叶地,听脚下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当沙沙声消失时,早已悄无声息地来到那块长满南苜蓿的绿地上,就像从秋天直接跨步到春天。绿地宛如绿色织锦,除了南苜蓿,还有繁缕、三叶草、酢浆草、蛇莓这些大地的贴身侍卫,花色品种繁多,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冒出来,反正人们看见时它们早在那里候着了。
我刚到那里散步时,野地并不算大,且连绵成片。眼睛所见除了高大的树,不高不矮的灌木,便是贴地而生的杂草野花。反正,它们都是野地家族的成员,自由生长,从没有人对它们说不。
直到那些拓荒者的到来。他们从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空降至这抬头是高楼、低头是人流的异乡城市里,看见任何一块无主的野地就像看到亲人,眼含热泪,心跳加快。他们开始垦荒种菜,将野草悉数拔去,自然连草根也不放过;将土里的瓦砾和石块剔除殆尽;小心翼翼地保养它,呵护它,给它浇水、施肥。他们将野地切割成一块块名副其实的菜地,种上青菜、辣椒、西红柿、卷心菜、茄子、豌豆……拼图日渐扩大,品种丰富到让人咋舌。他们很专业,还用上了草木灰、塑料薄膜、稻草人等辅助工具。城管自然也来过,还竖了牌子,说这里是城市用地,不允许私自种菜。这很可笑,哪块城市用地像这里这么荒芜,又这么生机勃勃。
很快,连城管也不来了,牌子被风刮走,也有可能是被人取走了。
我却比以往去得更勤,不过是一条马路之隔,一旦走到那里,连空气都酝酿起微妙的变化,丰富多样的气味钻到鼻孔里,一个安宁、缓慢、低效的世界因此被递送而来。到底是野地,即使被拓荒成功,也是暂时的,随时会有新的物种卷土重来。菜地频现易主现象。本来,它们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一半荒草、一半庄稼的场景不算罕见,还有原本被拓荒成功的地块又成了紫花地丁和三叶草的天下。这才是野地的真相,人们趁兴而来,败兴而归,而它总在那里。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很少认出同一张脸,也不曾见他们来收获什么。他们总是躬身弯腰,默然种下一切,又弃此而去。但野地不会被遗弃。它们是大地的一部分,既是城市的延伸,也在天空的永恒注视之下。
梭罗说过,野地里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每次从那里回来,每次经过那些完美谢幕的落叶,我也比从前更深地理解了梭罗这话的含义。
我的日常生活便在这两地之间频繁切换,来来往往。有时候,我分明觉得自己并不生活在喧嚷的城里,而在一个幽僻的山谷。汽车声化作鸟鸣,红绿灯好似甲虫背上闪烁的纹路,而我是心不在焉的漫游者,看见什么,便记住什么。最好是忘掉。
在这个城里,除了家和野地,我根本不想去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