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其骧和顾颉刚商榷中非学术的细节
1931年,谭其骧20周岁,顾颉刚38周岁。
当时,顾颉刚是史学界的重量级人物,在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教历史。谭其骧是燕大的研究生,选了顾颉刚一门课,《尚书研究》。课上,谭其骧认为顾颉刚有些细节讲错了,下课时找到顾颉刚。顾颉刚说,你写下来。于是,谭其骧写了封一千来字的信,是10月2号晚上。10月3号,顾颉刚看完,当天书面回复了六千字,承认自己3点错误,反对谭其骧另外3点,结尾说,“不知尊见以为如何?敬待商榷。”隔了六天,谭其骧查了资料,就顾颉刚反对的三点,又写一封信;顾颉刚又查资料,半月之后,回复一封更长的信,并将4封信函印出,发给班里每一位同学,专门讲了一节课。后来,这4封信发表在《复旦学报》1980年第3期,又收入谭其骧《长水集》。
本文不聊他们商榷的学术问题,聊聊非关学术的细节。也就是,一个20岁的学生是怎样向学界大佬发难,学界大佬又是怎样回应的。按今天的标准看,38岁的教授还算比较年轻,青年学者嘛;但顾颉刚成名颇早,五年前,《古史辨》第一册出版,顾颉刚就成为史学界的核心人物,后来去厦门大学当教授、去中山大学当历史系主任,又到燕京大学当教授、在北大上课,是完全有资格称为“大佬”的。这是背景,下面具体分析。
1、称呼和落款
谭其骧两封信,称呼都是“颉刚师”——注意不是“顾师”;顾颉刚两封回信,称呼都是“其骧学兄”。都相当本分和自重。谭其骧两信落款都是“学生谭其骧”。顾颉刚第一封落款是“顾颉刚启”,第二封是“顾颉刚”,少了一个“启”字,表示在他觉得,和谭其骧关系更近了。把四封信印发给班里每一位同学,这个决定当然是顾颉刚做的,他在印发时加了一段按语,其中说:“临了,敬致感谢于谭其骧先生。”因为是公开文件,称呼“谭其骧先生”而不是“谭其骧同学”或者“其骧同学”,表示充分的尊重;虽然谭其骧是当时班里的学生。加上“谭”姓,而不像书信中称呼“其骧学兄”。信中不冠姓,表示亲近;文件中冠姓,表示尊重。这些细节都值得咂摸。
2、文言和白话
谭其骧两封信都是偏文言的,顾颉刚的两封回信都是白话,而且篇幅都比来信长不少。谭其骧用文言,表示正式和对老师的尊重;顾颉刚用白话,主要是便于讨论问题——用文言讨论细节问题要比白话麻烦不少,所以谭其骧的信相当简要,顾颉刚如果也那样,有些细节就解释不清楚、不透彻;另外,也表示老师面对学生时的放松。虽然面对学术问题的态度很严肃,但讨论交流的气氛很放松。顾颉刚的放松充分鼓励了谭其骧的发难。
3、谭其骧的单刀直入
20周岁的谭其骧相当凌厉,对大佬发难没有废话,没有一堆虚头巴脑的客套,上来先说“先生讲得相当好啊受益匪浅啊”吧啦吧啦,绕了一圈再说“学生有些个人想法不知对不对还请先生多多指教”云云,上来就说:你错了,我有证据。——第一封信第一句是:
【先生《尚书讲义研究》中所列之十三部,非西汉之十三部(不但非武帝时之制,亦且非平帝时之制),兹已证实。】
以下就是一一罗列证据,没有一句谈及顾颉刚的课好不好、自己受益不受益等,只就具体问题说顾颉刚错在哪里。——这才是有分寸的。现在很多人不懂,要批评人家,先虚头巴脑褒奖几句,甚至捧捧臭脚,其实反而不够尊重。尤其是,在班的学生褒奖老师,更不得体。在学术上,学生批评老师是有资格的,褒奖老师反而没有资格。不是说没有实力,而是说没有身份。学生当面夸老师的学术,像什么话呢?你有资格鉴定老师了?但是,当面批评老师的学术——指出具体问题上的错误,完全可以。因此,谭其骧信中不提顾颉刚课程其他部分、不说自己是否受益,是相当得体的。只是今天很多人,把不得体当得体,倒把得体当不得体了。就像很多老师,提到自己的学生还“小孩”“小孩”的。
谭其骧第二封信开头第一句是:
【复函赞成敝见者三点,反对敝见者亦三点。兹再就所反对之三点讨论如下:……】
太六了。怼了一次还不够,还要怼第二次,不给老师留点面子和余地。——而这恰恰是顾颉刚希望看到的。所以,最六的还不是谭其骧,而是顾颉刚。他甚至在第二封回信的结尾说:“以上的话,不知你以为如何?愿赐讨论。”——不过,确实没有更多材料了,于是讨论到此终结。
谭其骧相当自重,自重本身也是对老师的最大尊重——前提是老师认可学生的自重,而不是喜欢学生谄媚、捧臭脚。如果碰到喜欢捧臭脚的老师,谭其骧在课下说老师讲错了,老师可能就说:噢,我知道了,谢谢你。就完了。回头赶紧把讲义改改,生怕别人知道了。更不鼓励学生先写出来。
4、谭其骧的绝对和反问语气
谭其骧谈到具体问题,往往不控制情绪,对大佬颇不客气,第一封信用绝对的语气,第二封信甚至用反问的语气。完全没考虑温和委婉的表述。
绝对语气比如:
【若朔方但为一郡,则州郡为截然不同之物,断不能作如是云也。】
【……果两不相关者也。】
【此不特先生为然,即号称地学专家之白眉初氏,以及各种坊间发行之地理沿革图,亦莫不有此误也。(手头无杨守敬图,不知此图有无此误。)】
绝对语气体现自信。从20岁的谭其骧这种口吻,基本上就能断定,只要他不早夭,不告别学术另谋生计,势必成为大佬。因为20岁的谭其骧无论学问也好,口吻也好,都已经符合大佬的标准了。千万不要忽略口吻这一点,口吻来自内在对所学的笃定。你肚里有那些东西,说话才有那个口吻。肚里没有东西,去模仿口吻,那叫二。
20岁的谭其骧也有不符合大佬角色的地方,最不符合的是资历。具体来说,是年龄和身份。从学问的积累上看,20岁的时候不可能积累太多知识量,但判断一个人的水平,主要不是看知识量,而是看对问题的洞察。谭其骧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显然是20岁的时候就足够了,未来只需要把这种能力应用到具体问题上去就可以了。一个人如果在20岁、30岁的时候没有这种对问题的洞察能力、解决能力,指望多读书“多充电”,广泛涉猎、各种交游,混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这种能力。说白了,这种能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古人说生而知之,其实不是说生下来就具备哪些知识量,而是说人的认知能力有天生的差别。只是差别要到后天应用到事情上才能显现。
更有意思的是谭其骧的反问语气。反问语气主要出现在第二封信中:
【今既已证实并州、朔方确曾同时存在,则朔方所统将为何几郡乎?】
这实在不像学生对老师说话,像老师对学生说话。
还有:
【……果至王莽而始合为一,则王莽崇古之人,岂有不名之为梁而名之为益之理?】
【王莽时亦称交趾矣,岂独扬雄作《交州箴》之某年某月称交州乎?】
【岂莽改汉武之称,……其后又称交趾,又改交州乎?……窃以为必无之事也。】
【……,则王莽之制一仍西汉之制,何改之有?】
说实话,即便是同辈学人之间商榷,这种语气也太冲了。况且谭其骧这一条并没能彻底说服顾颉刚。顾颉刚回复说:
【因此,你说……何改只有?我以为,单就这方面看,证据固甚充足,但再就别方面看……所以关于这个问题,你和我的主张各有理由,亦各有证据;我固不能掩没你的证据,你也不能抹杀我的证据。只恨古书太多抵牾,古人不可复生,无法作根本解决耳。……你说“何改之有”,这绝非事实。】
非常平允。关键是顾颉刚这个语气非常难得。在他不同意谭其骧的地方,连谭其骧那种反问语气都不用,拿着放大镜都找不到顾颉刚有半点儿要教育指导对方的意思,哪怕对方是他的学生,而且是在班学生。顾颉刚不仅不用指导的语气,甚至不用客套的语气——这才是对谭其骧的极大尊重。
而顾颉刚对自己第一封回信中又搞错的地方,还是直接承认:
【你既寻出了……,又寻出了……那么,……。我在扬雄《益州箴》中也寻出了……的证据。写在下面,证明我上次猜测的失败。】
十分磊落大气。
5、顾颉刚的回应
顾颉刚两封回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顷接来书,读之快甚。】
【上旬接读来函,佩甚。】
对比谭其骧的单刀直入,顾颉刚的“快甚”和“佩甚”,真让读者读此公案时“快甚”,对顾颉刚“佩甚”。
金庸《射雕英雄传》里有个细节,郭靖见一灯,求他给黄蓉治病,跪在一灯面前,一灯扶他起来,扶的时候用上了内劲,想试试郭靖的功力,郭靖越抵抗,越会摔个大跟头。没想到郭靖毫不抵抗,顺势就站起来了,这样还是免不了一个趔趄,郭靖相当吃惊,而更吃惊的是一灯,忍不住赞叹:七兄教的好徒弟!
从年龄和辈分上看,郭靖是晚辈,一灯是长辈;但忽略掉这种差别,从一生能达到的最高水平看,郭靖恐怕不在一灯之下,甚至超乎一灯之上。历史评价一个人,主要不是从年纪看,而是从终其一生能达到的高度看。历史上看韩愈和孟郊,不会说孟郊是大哥,韩愈是小弟,虽然他们在一块的时候,韩愈确实是年龄上的小弟。
看别的时代,很容易清楚这一点;看自身所在的时代,太多人是不清楚这一点的。如果清楚,就会知道,这4封书信,其实不是“商榷”,而是20岁的谭其骧在指导大佬顾颉刚。让人惊讶又不惊讶的是,顾颉刚欣然接受谭其骧的指导。说惊讶是很少人能像顾颉刚表现得如此大气;说不意外是顾颉刚作为极富洞察的史家,一上来就自然能从历史的角度看待自己和谭其骧,而不从时代的角度、身分的角度、资历的角度。
正因如此,顾颉刚可以十分自然地说出:
【西汉的十三州久已成为一个谜,现在经你这样一整理,觉得大有弄清楚的可能了。】
——这不是讨论结束后说的。这是顾颉刚第一封回信的第二句。说这句话之前,顾颉刚对谭其骧水平的了解,只有谭其骧的第一封信,一千来字而已。也就是说,顾颉刚仅仅根据一千字左右的内容,就准确地判断出,谭其骧这个20岁的小伙子是史学巨擘。不是说以后,现在就是。所以顾颉刚欣然接受他的指导,十分平等地和他讨论。哪怕顾颉刚认为谭其骧有说错的地方:
【……我对你的话赞成一半,反对一半。……我尤其反对的,是你讲的……你的所以致误,是由……我以为我们这次的讨论,有下列收获:……这个错误,班固不能不负责任。……如果班固当年精心考核一下,正不必劳我辈的讨论。不幸他……】
这是第一封回复。面对问题,顾颉刚只看讨论本身,不看讨论者的来头儿,他既不觉得自己比班固水平低,也不觉得20岁的谭其骧比自己水平低。
那么,回过头想,“古史是层累地造成”这种观点在那个时代由顾颉刚提出,还真不是偶然。他是多么破除迷信破除偶像崇拜的人呀。
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还不自然吗?——
【一是借此可以明白古人治学方法的不正确,使得我们从此不要再上他们的当;二是借此可以对……各家学说作一个总评判,使得这些妄意的猜测从此失掉它们存在的地位。……二千年来的学者再没有像我们这样的清楚的了!】
这场商榷,谭其骧难得,顾颉刚尤为难得。
这4封书信是从谭其骧那里发表的,发表是在1980年,也是顾颉刚去世的那一年。谭其骧在按语中说:
【开展这场讨论之后的第二年,我开始走上了大学讲台;……至今当老师当了将近半个世纪了,可是我和我的学生之间却从来没有展开过像这一次那样热烈的学术讨论,不论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难道是学生对我的讲授完全同意,一点意见都没有吗?这是不可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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